他们看着水面。
她一直不看他,也许他现在根本不了解她了。
头脑里不再迷朦,它越来越往里陷,他想抓住最里边的样子,由于昨夜的失眠,现在他困了,他知道他无法跟她说跟病有关的话,这病将是一种特殊的过程,他觉得自己既被完全抛在了外边,又暗暗地陷入她伤口里空的地方。
他眯起眼,起初是想回避搞卫生的临时工的眼光,一闭上眼,那轻漫的白雾就浸润了他的脑部,于是,他合上了眼睛,他想,她坐在边上呢,由她吧,坐在这水边,有这细微轻柔的白雾的包围,她是可以坐下去的。
那满地的麦苗夹在闪光的黄金般的油菜地中间,油菜花枝高过麦苗,从那道小坡上往下看,在丰乐河的两侧,青绿和金黄相互掩映,而那金黄似要抬升,似要向幻想的空中升高,只有浅绿的麦苗与泥土一样,忠实地匍匐在下边,金黄的菜花保持那炫目的抬升的姿态,无论何时,它们仍交错而自由地守护着。
他坐在教室的中间。靠左边的那排窗户下,她坐在左手。
他看黑板的视线要经过她头顶的上方。
他总是在想,那闪耀的菜花,还在?
就像她的脸,每一次都会侧着,倾斜向上,欲飞出视线的范围,向更远的地方飞去。
她反复地看着他笑,在他每一次留心地看她时,她也会看他,从最早相互发现了对方开始,他们就解决不了那种神秘的吸引。她的脸粉嫩,天凉时更为凝白,衬托那动人的眼睛,在细长青黑的眉下,向他倔强地投来眼光。
起初没有说话。
回忆中,在最早,在认识她的时候,她似乎还不说话,一如今后,从分别起就没有说话。说什么呢?
在一截距离中,相互凝视是一种扣人心弦的美。而他更愿意有自己的方法,在她不注意时,靠在门外那株冬青树上,看她正面的脸,当她低头,以某种口吻和女生说话时,他看到她的神态,她自如、亲切,拥有特别的柔和的力。
每一刻都会想她。
她如那油菜,如那春季隐藏了无数蜜蜂的菜花,在整体上,在全部高处看来,燃烧,蔓延,在麦苗那青纯之上,隔着小小的高度,远离这麦苗。
那流淌的丰乐河。绿水和蓝色的阴影,滑过这土地的颜色,向东边流动。思绪如同这河水。他开始注意自己的动作,每逢她在边上,他说话的声音开始减小,开始压低,变粗,他开始在恍惚中清醒。
84年开春之前几个星期,他受到了爱的启蒙般的浸袭,身体在沉闷而甩动的姿势中,收缩,往前。她听清她的声音,在忧怨中略含一点尖细,在那样的年龄,在农村,她特殊极了。
唐安也是个特别的学生,许多人喜欢他。
她也喜欢他。这一点,他自己很清楚。
白色的水雾多了起来。这才让程君发现身边的唐安在清晨睡着了。他睡着了,她才敢长久地盯着他看,下巴的胡茬硬硬的。衬衣的领子没有洗干净,汗渍显出浅黄色。看他的喉结有时会动一下,像在吞咂着口水。她没有碰他。
这水雾已不是从口中吐出,也不是水面挥发的气。是在池塘四周,以及向远处,浮起了日出时的雾,它们浓密,凝重,阻碍着光线,即使是那排杨树,也只剩下根部的树干的影像。
工作已开始,从各个方向都传来声音。
他一动不动,其实,他没有睡着,他不过是要对这白色的雾气作出回忆,他想,这回忆,这从84年春天开始的当时还无法抓获的情感,再现了什么?
再现了空气,和伤病中的程君。
他的手往前伸,什么也摸不到,她怕他碰着什么,往外边缩。
他仍能闻到她的气息,还和过去的气息相似,都在重复着,也许生活并没有变化。
这是清醒的梦,睡眠毫无帮助,他能意识到,就像乡村的河流流动在清晨的目光中,他微微睁开眼,雾气包围了池塘,她还在身边。
他急忙站起来,喊她,程君。
程君!
她往前,再往前,他看到她站在那排与道路隔开的杨树下,杨树的树皮是浅白色的,即使在秋天,也透着纯净的亲切感。
她靠在树上,也许正面对这边。
现在,人与人自然是不一样了。她还能跟他交流吗?
他想,也许她确实不会像过去那样来看待他了。
他走过去,
她说,你睡着了。
他说,没有睡着。
你有事啊,睡不着觉,她问。
我有事?他自问。
你看,有许多事情,张坤说了你有很多事情,她说。
他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背。
3
唐安和小芳下了中巴车之后,穿过引桥路面,来到大桥引桥的西侧走道。从这儿向上,可以望见左手的下关码头,在左手偏上方,那一团闪着灯火的地方便是浦口镇。唐安也可以和小芳回他的租房去,但他自己已经感到这几天的恍惚,而整个人在恍惚中游荡。
小芳的牛仔裤洗得发白,裤筒很长,遮住了鞋。
我们走这,到底干什么?小芳问。小芳想坐到屋子里去,哪怕到电影院也行。
唐安心很乱,如果他坐下来,就可能会躺下,他可能会说许多无聊的话,而他无法跟小芳讲程君的事情。
引桥每隔三十米,就有一根高大的灯柱,柱顶上的灯光极强,在走道上照出人的影子,并把影子在桥面上放得很长,走道呈螺旋型向正桥伸去。
小芳的肩膀挨着他的胳膊,他夹着那只办公皮包。小芳拎着一大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各种食物。
我不想再去做菜了,小芳说。
是不是怕油?唐安问。
不仅仅是油,还有味道,讲也讲不清,她说。
他给小芳买了只汽球。边上的好几对夫妇领着孩子也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小心地牵着汽球。从下往上看,这爬坡的引桥人行道上飞满了小汽球,一只接着一只。
我帮你把菜拎着吧,唐安说。
小芳这才说,本来也是给你的。唐安的脸上热辣辣的,这时他立刻回忆起自己那晚给她留传呼时所讲的,请她不要穿蓝色的内衣,他想向她解释一下,可又不知如何开口,就站在那儿。小芳催他快走。但即使走到正桥上又能干什么呢。莫非是跳下去。
我本来也不打算走到正桥那儿,他说。
唐安,你跟小敏怎么了?她问。
这不是小敏的问题,他说。
小芳也停下来,斜依在栏杆上,在她背后是长江水面的微光。太阳已完全西沉,有一只巨轮从她背后缓缓地前移。
看那奔逝的江水,他不禁对小芳说,我不想对不住生活,也不想对不住小敏。
小芳说,你要对得住的是你自己。
他看着小芳那有些单薄的身体,联想到南京这庞大的城市,联想到它的忧郁和黑暗的街角。而她那挺立的明显的乳房,却使他立即感到了生命力。这乳房跟所有的南京夜晚的灯火一样,不仅点缀了这个城市,更照见了它肉体般的动人的细节。
她很细心地扣她的手指,那手指让他怀疑,这还是以前那个小芳吗?全是油渍的手,行么?
什么不行呢?
他想,也许能行。
抚摸的感觉。
小芳说,等我换了工作,不炒菜了,油也就去掉了。
不是油的问题,他很突然地强调。
你们不会结婚的,小芳说。
为什么?他问。
她说……小芳没有说出原因。
他们彼此望了望对方。小芳的脸里边好像还隐藏有什么,他们站得很近,他没有靠住拦杆,整个人正面地望着她,朝着她那个方向。
小芳烫卷的头发松动着,向外散发一股热烘烘的气息,这气息不是菜的味道,而是沁人心脾的头皮的芳香,他想小芳也很健康。可我跟她有什么目的呢?
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吧,唐安问。
小芳说,我们算是吧,但对很多事情,我们的看法都不一样。
小芳说起话来比小敏要更爽快,他猜她到底什么意思呢?
他不敢追问她。小芳跟他讲,回到租房后,应该把这几包菜放到徐阿姨家的
冰箱里,虽然天气凉了,但放在外边也许会坏。
是好菜,他想。
那路灯,在天黑定了以后,位置比以前显得更高了。昏黄的长江之水在桥下穿过,江面已呈乌黑色。浦口火车站的大灯染亮了那个方向上的天。
一晚上,他都觉得他在跟一种潜在的油腻腻的东西作斗争,尽管表面上他否认跟油有什么关系,但事实上,他很近地贴着她,听她讲话,仔细地辨认那种肉体的芳香,他在香味中始终逃避那种油腻,自从小芳当上了厨师,他就再没有握过她的手。
拐过设有照相点的那个弯之后,就直直地往正桥走了,这时从江北偏西那个方向吹来江风,风很大,把她那件外衣掀翻了,她用力地捂住它,这时他看见她的脸显得极其纯朴和幼稚,他相信也许她是个处女。
这是非常奇怪的判断,这种想法无法单纯地发挥下去,他马上就想到了她全部的身体,在冷风中,她尽量躲到他稍后一点的右边的位置,他勾着头,奋力地往前进。
现在往前的理由是只有到正桥桥头堡那儿,才能坐上车。
风灌着他。他很愿意。
她几乎贴在她肋旁。他自己的手也捂住了胸口。他没有去搂她,那是不合适的。
在这奔腾不息的长江之上的桥面上,小芳那灵活的躯体使他心动,尽管小芳是小敏的朋友,但在唐安的心里,她仍是个和自己自由相处的女孩,他奇怪地设想她处女的身体的体表,想她绝秘的毛发以及身体的韧劲,他似乎可以不考虑她的反抗,而她就归属于心灵深处的欲念。他用不着什么决心,只觉得搞她的动机如此轻飘,如同江边的扁舟,柔弱地晃动在经久不变的位置上,而处女仍不动声色。
江水全是黑的,他对她说。
你说什么?她问他。
他说,我说下面都是黑的。
她停下来,从拦杆的空处向下看,她高声地说,是黑的。
想小敏了吧,小芳问。
他在前边跑了起来,虽然速度不算快,可她绝对赶不上,他回过头看小芳,她正艰难地侧身向前走。他想跑回去接她,可终究没有这样做。
对,她是处女,他一再向自己解释。
4
小芳送她到鸳鸯池那儿,她没有到他房中去,他没有邀请她。他们都知道小敏可能会在。把菜拎好,按我说的,放到冰箱里。
他把菜拎回去时,小敏并不在,他有点后悔没让小芳上来。
在桌子上摆弄那些菜,有卤水鹅头,有泡芹菜,还有猪脚,在最下边是油炸排骨,因为用料好,这些菜即使在袋子里闷了半天,现在拿出来,味道仍很强烈。
他把塑料袋下的那本书抽出来,封面上沾了些油渍,他把书拿到眼前,在日光灯下看那油渍,他发现油渍没有那么可怕,甚至还带着那么一点亲切。
他一个人吃了一小会,觉得这样不好,就跑到楼下,借徐阿姨家的电话打了小敏的传呼,小敏很快就回了,她说,她在跑场。
他一椤。跑什么场啊,他问。
歌厅,她说。
我这有骨头,他说。
又是小芳,小敏说完啪地挂掉了电话。
他回到楼上的租房里继续吃,现在他要啃那些排骨,在啃肯头时,那些塞在他牙齿里的肉忽然使他浑身酥软。他在骂,小敏,小敏。
日光灯发出滋拉滋拉的响声。
要想把排骨上的肉啃干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身体的酶软后来还是退下去了,接下来他很偶然地想到了程君腿上的肉,这样一想,马上就不能再吃了,他把那些骨头放到垃圾桶里,坐在那张椅子上,打开通向阳台的门,从栏杆向下望着徐阿姨家门口沟边的水泥路。
他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脑门。他骂自己,我这是怎么了,小敏的腿难道不是最好的吗?难道我忘了?
水泥路上一直没有人。徐阿姨在厕所小便的声音弥散上来,他笑了笑,很安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想到了徐阿姨那温和的样儿,大笑起来,笑声如此突然,使屋子里的人很惊奇,你怎么了,唐安?
唐安不作声,捂住嘴,熄掉灯。
电话是九点四十分响的,小敏打的电话,徐阿姨说,小唐睡了。
唐安冲到楼下。
喂,小敏,我没睡,我也没笑。
小敏说,唐安,你快到黑胡子那去,我不过来了,晚上要回家,你来好吗?
既像是在故意地验证什么,又像是没有目的,他把那吃剩的排骨拎到了黑胡子。黑胡子酒巴的光线不像其它酒巴那么暗,他看见小敏的脸上抹了不少亮粉。
整个人有一种脱离肉体,成为一副单独的妖精之躯的感觉。
他坐下来就吸烟。
就这些骨头,小敏问。
不,还有肉,上面的肉,他说。
我们不喝咖啡,我要喝茶,我牙缝里塞了肉,喝茶会好一些,他说。
小敏的背包里放满了衣服,撂在沙发边上,空气中回荡着黑胡子特有的管弦乐旋律。
这不是小芳的问题,小敏说。
小敏讲话太没脑子了,你这话什么意思呢?什么口气?怎么这么像我?他想。
小敏的腿在桌子下边摇着。
请你别摇。
为什么。
我会想的。
她缩回腿,眼晴瞟着房顶。
我挣了五十块钱,她说。
五十块?他反问。
是啊,个把小时,五十块。
表演什么?他问。
现代舞,她说。
现代舞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他叫着。小敏拉他的手叫他小声点儿,有钱不是很好吗,如果有了钱,至少不用吃小芳的菜了。
这逻辑对吗?他问。
小芳是我的好朋友,难道是好朋友,就可以天天带菜给你吃吗,她手上总是油乎乎的,她不可怜吗,可还要照顾你,给你弄菜来,她容易吗,她不过是个小厨子。
不,她是大厨子,他说。
小敏扭过脸,她难过极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站起来,踢了踢桌腿,指着他的头说,这些骨头是喂狗的。
他们来到马路上,气温已经低下去了。树上的叶子,快要落尽了。这一带的梧桐树在五米这样的高度上被锯断了树头,枝丫向侧面伸去。
她的腿真美啊。她走在前边,一双俊丽修长的腿从膝盖下面露出来。他想把她带到鸳鸯池去,他想上床。
现在就想。
他从后边抱住她,捏住她胸口。
她的脸和他的脸贴在一起。
她主动吮吸他的唇。他在恍惚中发热,挣开嘴唇,向她脖子的地方坍去。他觉得四周都是黑的。
5
唐安喜欢到艺术学院的那条林荫道上安静地走一走,即便小敏还没有下课,他也不催她,他愿意一个人走在这路上,当那些男男女女穿着前卫而低档的服饰从他身边穿过时,他看他们的影子,他承认对于生活,他什么也抓不住了,对于小敏,他也不想抓住她,看来她不仅要在学院里搞她的现代舞,还要到社会上去搞,那么这就是艺术了。
这条路的尽头是艺术学院的多功能大礼堂,门口贴着许多演出广告,大多是各个系的表演节目,内容也多是实验性的。下午,或者在中午,他来时,这条路给人一种凉意,而其他人充满激情,只是他不知道他们的激情到底是什么,激情还有什么用?
小敏的那辆山地车的齿轮是他和李刚花了一晚的功夫才修好的,他想假如她在学院的路上飞起来呢?我是不是要到空中抓住她?
秋天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树干没有再被剥落的可能了,在树表,似乎密闭了一层厚厚的脂,封住了衰落的迹象。程君到南京已有些日子了,这些天恍惚的表现给小敏带来了影响,只是小敏不会轻易地跟他说。他很想从这种被动的局势中拨出来,然而拨出来又意味什么呢?再说,程君并没有要求他什么,他认为他自己本身就有不合拍的地方,跟所有这一切,包括这秋日的场景,都相互分离。
他骑上单车,在院子里绕行。收到了传呼,是自动传呼。
他回过去,张坤说,是我,你过来好吗?
你看,我在艺术学院,唐安说。
你和你女朋友在忙,是吧?张坤问。
不,我女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