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吟雪思索了盏茶功夫,一双樱唇张张合合十数次,终于化作一句“罢了,罢了你既无心,更是为他人考虑,纵然有错我也不好追责。他日你随我同去南阳再将这些事情说清楚吧。”
方吟雪向来知达理,多为他人着想,今日见我多有苦衷,也不好强问,只得作罢。我默默应了。方吟雪说她有些困乏,也回楼休息去了,留我一人坐在桌前。看着桌上小如扁豆,亮若星辰的灯照着屋内,屋内陈设精简:字画少许,棋琴笔墨各一。看那字画所画内容,第一幅:火光冲天,茅屋尽毁,茅屋中有一少年挣扎欲逃;第二幅:少年与狂蟒共舞;第三幅:夜色中,少年向众人跪地叩拜。这样依次看去,方才明白这画中内容竟是我这些年的经历渐渐地烛光摇曳,眼前一切恍若活物,如同电影一般历历在目。欣喜与悲伤在这一刻齐涌而至,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冰火共存的炉里,一边凉爽如斯,一边灼热无比,当真难受难当。干干坐了一会儿,也觉困乏,又有些头昏脑胀,只好也上楼睡了。
和衣躺下,虽是困乏却怎么也睡不着,睁大着双眼,直至酸疼。后来强行闭上眼睛,哪曾想心中更是清明,熬了大半夜,终于有些困意,迷迷糊糊仿佛睡着了,又仿佛醒着。但觉自己在黑暗中摸索着胡乱行走,黑暗里四周都是石壁,石壁上苔藓横生,挂满水珠,潮湿不堪。行了半柱香的时间,忽觉有些光亮,我见有光便向那发光处行去,行至光源处,但见一位胡须洁白的老者端坐在一方石台之上,翻看经。
我喊道:“您是谁?”
那老者似乎没听到一般,头也不抬,仍然认真地看着本。我又问了一句,那老者仍是不应,一连喊了十数声,他也不应,遂觉无趣转身便走。哪知我方才转身,那老者说道:“雅尘留下”
我听到他说话,赶紧止步转身,问道:“老人家认得我?”
哪知那老者仍是原来的样子,仿佛并未开口叫过我一般,也不回答。我疑心自己是幻觉,便又转身,却又听到那个声音说道:“莫入红尘”
我回身再看,那老者依然静默,只是看。我只道这老者故弄玄虚,索性不理转身继续迈步前走,哪知才刚走了三步,脚下忽然一空,身如断线纸鸢飘忽乱浮,耳边风声呼呼,如此坠了许久,却总也不能着地眼见大地苍茫,厚土踏实,却就是无法立在其上,不免心生烦躁,一时手忙脚蹬的胡乱踢弄了一阵。“砰”的一声,双足终于落在地上,震的两腿生疼,一时捂腿揉捏。等到疼痛稍轻,我抬眼四处一望却见这里花团锦簇、流水潺潺、鸟语花香,当是一个人间仙境。眼见这里景色宜人,心中不觉起了瞧窥之心,于是四处游走,不知不觉沉醉林间。也不知行了多久,忽然发现四周都是云雾,缥缈不定、肆意游荡,那适才的景物早已全然不见,还好云雾并不浓厚,薄淡有余。如此又走了一阵,但见一方锦湖,气蒸云梦、烟云缭绕,与那四周的云雾并不相同。湖中有一女子,衣衫不着、纤手濯足、泼水嬉笑、仪态万千,端的美丽非常。禁不住看了许久,忽然发觉如此大大的不妥,便竭力闭上双眼,摇了摇昏昏的头脑,心道:我明明睡在房里,怎又来到这里?适才所来明明是苔藓横生的潮湿石壁,而今怎么又变成了如此美丽的情景,而且还有这么一个美貌女子沐浴溪湖?没有道理,绝然没有道理
再睁开眼睛,却发现一切又变,漂亮美丽的花园不见了,气若云梦的锦湖也不见了,然独独那纯美的女子还在。此时她正一袭白衣,骑马驰骋于繁茂葱郁、绿意然然的林荫大道。那马通身洁白,只四蹄榴红,瘦骨嶙峋却精神矍铄,俨然一副千里马。心中正在夸赞这女子的精湛马术,那女子已纵到我身边咯咯笑道:“雅尘吗?”
我暗暗点头,那女子又接着说道:“这花花世界,万丈红尘可美丽?”
我想那女子所说便是我刚刚所见的繁华景象,立时答道:“恍若美梦,美丽异常”
那女子在白马之上咯咯连笑,继而说道:“恋恋红尘,凡俗之人哪有不爱?只可惜,红尘虽好却亦不是没有痛苦?”
我问道:“如此美丽之景,瞧来令人心神俱爽,怎会生出无根的痛苦?”
那女子仍是咯咯笑的花枝招展,却并不言语,信手举鞭,拍马而去。待她消失,我再一瞧,这哪里是枝繁叶茂的密林,分明是茔墓累累的坟冢。天也不是原来的晴朗白日,竟是半夜子时。圆月高挂,却被阴云所遮,四周阴明不定,况且阴气凝重,多有寒意。我本非胆大之人,见这恁多墓碑心中怯惧,立时慌不择路的奔跑,只想远离这坟冢。哪曾想一脚绊趴在地,摔了个嘴啃泥,惊慌之下抬眼寻路,却赫然见那座坟墓的石碑之上刻着“孔雅尘”三字。孔雅尘就是我,我就是孔雅尘,我分明好好地活着,如何这里却是死了?难道我真的已经死了,若不然我为何不是躺在床上睡觉,却在这里闲逛?难道在此游荡的是我的魂魄?我死了我已经死了想到这里心中大惊,猛然手足乱舞,惊了一身冷汗,突然双眼一睁,赫然发现自己四肢朝天的躺在地上。我怔了半晌,四处一看,发现这里确是我的卧房。原来适才是大梦一场。心想,我如何会做这等奇怪的梦呢?这梦又是什么意思呢?梦中的女子是谁呢,仔细想了想那女子的容颜,与自己所认识的女孩一一作了比较,发现她竟然与方晴雪一般。默然叹道,或许是今日被方吟雪逼问得紧,对她略有歉意,方才梦到她的吧。如此想来,不觉莞尔。略整衣衫,便又躺倒床上睡下,至此一夜再无乱梦扰扰。
翌日起来,天气爽晴。昨夜因为梦多伤神,故而起得迟了。下到楼底,紫烟与吟雪早已起来在外洗择菜蔬。我见洛紫烟眼睛红肿,似是哭的,想必是昨夜牵挂哥哥,心伤所致;方吟雪神情倦怠,一脸憔悴,却不是因何如此。我说道:“两位师姐早啊”
洛紫烟神情凄凄,黯然答道:“雅尘师弟早”
方吟雪疲倦的眼皮略略一抬,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算作回答。
我蹲下身子帮两位师姐择洗生菜,说道:“两位师姐状态不佳,想必是昨夜睡得不好吧?”
方吟雪和洛紫烟却对视一眼,并不答话。这时,师父却走将过来呵呵笑道:“还说别人,你看看你自己吧?”
我问道:“师父,我怎么啦?”
方吟雪说道:“你眼睛干涩,神情较之于我更是倦怠,想必也是昨夜睡得不好吧?”
我眨了眨眼,发觉确实如此,不禁嘿然一笑。
青竹子说道:“一个眼睛红肿,一个神情倦怠,一个眼干脸白,为一些红尘俗事,就把自己弄得如斯模样,你们这又是何苦?”
三人闻听此言,各自揣度,自比心事,契合万分。青竹子接着说道:“方吟雪,亲友琐事但由他去,一切随缘或成不缺,何必揪心难堪;洛紫烟,兄长之际遇定有他遇,日后成龙成凤自有定数,何必太过悲伤;孔雅尘,万丈红尘光怪陆离,恍若梦幻,他日度入红尘,切莫要负了佳人”
方吟雪与洛紫烟深知师父才智过人,更有鉴古知来之能,当即细细思想,默然不语。我心想,我身在此处,何时入得红尘?就算入得红尘又怎能遇见佳人?不免觉得青竹子说话有些太过,只是呵呵一笑。
青竹子说道:“雅尘,你莫要不以为然。我话虽如此说,但各事还需在你,你需多有思虑才是好了,你先去楼阁之上攻读籍去吧,从今以后你需专心简,以待日后济世苍生”
我默然应了,悄声上楼去了。
自此,我便日日在楼阁之上研习诗,时光如梭,转眼两月有余。水冷石寒,叶华落尽,时至深秋。那一日清晨,青竹子将我叫进他的卧室,笑道:“雅尘,你可知明日是何日子?”
这几天我听吟雪和紫烟说过,明日便是青竹子的生辰,立时开口说道:“明日是师父的生辰”
青竹子哈哈笑了一阵,接着说道:“明日不仅是我的生辰,还是你的生辰”
我纳罕道:“我的?”
青竹子笑道:“是,你的生辰明日是阴历九月十八,可是你的生辰之日?”
我惊愕道:“是的是的九月十八却是我的生辰。”
青竹子说道:“如此便对了你与我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然我也不会召你来此朝”
我恍然一应,若有所悟,问道:“不知师父召我来此有何大事啊?”
青竹子说道:“当然是完成你必须要做的事情了”
我惊诧道:“我必须要做的?”
青竹子说道:“是啊你还记得你受伤住在林家,我与你留的那方锦帕上所写的几句话吗?”
我说道:“记得,记得生自千年后,业绩千年前。神笔借火缘,一昏过……”
我话未说完,青竹子打断说道:“记得就好,你要做的便是那句“业绩千年前”中的“业绩””
我问道:“是何业绩?”
青竹子莫测一笑,说道:“届时你自会知晓,而今却是万万不能说的。”
我想青竹子向来不曾骗我,如今与我说出些话,定有所暗示,但他既无心明说,我也不能强问,只好按捺住好奇之心。
青竹子见我不再追问,接着说道:“今明两日,你便不用再读了,我允你两日闲暇,随你两位师姐去附近的街市上玩耍一番,顺便买一些你喜欢的东西。”
青竹子这两个多月以来,时时监督我的学习,半刻也不给放松。早上晨光初露,师父便将我打起,拉进楼阁读,一直到日落西山斜月西沉方才允我睡觉。而今青竹子竟允我两日闲暇,当真开恩至极,立时喜形于色,笑声说道:“谢谢师父”
青竹子呵呵一笑,摆了摆手说道:“去吧,去吧。”
我悄声退出门外,合上竹门,换了身衣服,便随两位师姐向附近的街市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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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天下茶馆()
三人前后相随,一路雀跃来到这小镇的街市。 小镇虽小,却也不失繁华,众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如海潮涌涨。三人左顾右盼,但见:雕车竞驻、骏马争驰,金翠耀日、罗绮飘香,柳陌花衢新声巧笑,茶坊酒肆按管调弦。我本也没有见过太多街市,如此这般已觉是万分繁华,故而凭空生有八荒竞凑、万国咸通之感,只道是集四海之奇珍皆归于此,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
洛紫烟与方吟雪女孩儿天性,一到街市便拉着我进了买那胭脂水粉的小店。如此逛了半晌,略有乏累,三人商定到一家茶馆喝些茶水。那茶馆名曰:天下茶馆。老板名叫查乙,性格冲淡,多得茶道之精髓。查乙见我们走来,当即抹布一甩,搭在肩上,笑吟吟地说道:“几位来了。喝什么茶?”
方吟雪胭脂水粉往茶桌上一放,笑着问道:“老板,您这儿都有什么茶啊?”
老板笑道:“姑娘您听好了,我们这儿有龙井茶、观音茶、武夷岩茶、碧螺春、黄山毛峰、君山银针、六安瓜片、信阳毛尖、都匀毛尖、祁门红茶。这龙井茶素有色翠、香郁、味醇、形美四绝,而且这龙井又有西湖龙井、梅坞龙井、狮峰龙井;至于这铁观音则产于安溪,外形头似蜻蜓、尾似蝌蚪,颜色砂绿起霜,质地重如铁,美如观音,滋味清高醇美,回味甘甜,乃为乌龙茶之上;而武夷岩茶产自武夷山。这武夷山,九十九岩,岩岩有一茶,一茶一名,独特采制,有“大红袍”、“铁罗汉”、“水金龟”、“白鸡冠”、“肉桂”等名枞。岩茶外形条索粗壮紧实,成钉状,色砂绿蜜黄,鲜润光色,泛宝色。花果浓郁高长,滋味浓醇高爽,具独特的岩韵。而这碧螺春则是……”
方吟雪紧是随口一问,不料这老板竟答出恁多,当即不耐烦的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这茶馆里的茶多了”
那老板却说道:“何止是多?那简直是天下所有名茶皆集于此,不然也不敢叫这天下茶馆啊”说完憨憨一笑。
我呵呵笑道:“好了,好了,那老板赶快上一壶君山银针吧?”
老板说道:“你这位小兄弟端的奇怪,凡人来此不是要壶龙井,便是要壶碧螺春,你为何要单单选这君山银针?”
我笑道:“这君山银针滋味爽甜,当此口干舌燥之际,饮此茶正好”
老板说道:“小兄弟也懂茶?”
我默然一笑。那老板向伙计招呼一声,便问我道:“那小兄弟能否说出这君山银针的来历?”
我说道:“那有何难?”接着便把这君山银针的概况讲了。这君山银针产于岳阳洞庭湖的青螺岛,外形芽头壮实笔直,茸毛披盖,色泽金黄光亮,有“金镶玉”之称;内质香气高纯,汤色杏黄明澈,滋味爽甜。冲泡时,芽头在杯中直挺竖立,装似群笋出土,又如尖刀直立,能三起三落,继而徐徐下沉杯底,极为美观。
这老板听完,当即哈哈笑道:“小兄弟果是我辈中人,果是我辈中人啊我在此经营茶馆儿十数年,从未遇见如小兄弟这般懂茶之人,小兄弟,今日这茶,你们随便喝,我请了”当即领我们上楼坐下。
听老板如此一说,我心中甚是感激,当即站起来谢道:“多谢老板,小弟就受领了”
老板笑道:“兄弟果然非凡人,凡俗之人定会装模作样的推脱一番,而小兄弟你却没那么多凡俗礼节,呵呵,我喜欢”说完又名伙计沏了两壶君山银针,便不再招呼其他,坐下来与我谈论茶道。
谈论不久,忽听几个貌似流氓的人说道:“查老头儿,沏两壶上好的龙井”
老板与我回头向下望去,但见几个鲜衣怒马的富贵公子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老板叫道:“阿三,招呼客人”
那名唤阿三的伙计应了一声从内堂出来,赶至众位富家公子面前高声说道:“几位爷,楼上雅间请坐”
谁知那当先进来的公子一下将那阿三推倒在地,喊道:“叫查乙那老头儿过来斟茶”
那阿三虽被推了一把,爬起来却仍是强忍欢笑,说道:“成少爷,老板正在楼上陪这一位贵客呢,烦请成少爷稍等片刻。”
那唤作成少爷的鲜衣公子怒道:“等?你让本少爷等?我倒要看看哪位贵客敢比我成中博尊贵?”说完又将那阿三推开,直奔二楼而来,后面几位也都簇拥着上得楼来。
成中博边走边呼:“查老头儿你在哪儿?”
查乙见他上来,不好再不做声,只好站起说道:“成少爷,查老儿在这里呢。”
那成中博闻听声音,立时赶到我们桌前,上前就是一脚揣在查乙的小腹之上。查乙挨了一脚,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却也没有缓解那一脚的力道,终而坐倒在地。
方吟雪见查乙蹲倒在地,慌忙离座前去相扶。成中博喊道:“谁敢扶他?”
洛紫烟拍桌站起说道:“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无缘无故你踢老板干什么?”
那成中博说道:“我要踢便踢,管你什么鸟事?”
洛紫烟愤愤地说了一声“你”便再无言语。她本不善与人争吵,更不知如何争辩,而今唯有闷闷的心酸。方吟雪却在两人争吵之时已将查乙扶起,将他安排坐下,张口说道:“你这混账无耻之徒,踢一个老人家算什么能耐?”
那成中博大有促狭地说道:“不踢这老头儿,难道踢你这玉也似的美人儿不成?我可不舍得,我可不舍得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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