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有同情心的中国人顿时软了心肠。再端详希腊的那些健美的神像,就觉得
并不那么大惊小怪了,甚至还发现了人家的一些优点:当我们祖先用金丝楠
木支撑的宫殿在岁月中腐蚀殆尽时,希腊那些古老的神庙却依然屹立,毕竟,
它们是用石头做的。
在我看来,不论后人在东西方文明比较上如何借题发挥,任何一种文明
原本都是值得敬重的,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在表态之前,先拿来与自家的文化
比个山高水低。正如美国有句谚语:“苹果是苹果,橘子是橘子。”
我向往希腊,正是因为它的不同。
当我带着一脑袋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兴冲冲地来到雅典时,却大失所
望。整个城市被毫无特点的不高不矮的灰色水泥楼房所覆盖,实在平庸得很;
卫城山上的巴特农神庙前游人如潮,在烈日当空的夏季,更添了烦躁。加上
神庙正在维修,俊美的石柱被脚手架东遮西拦,顿失风雅。我只好匆匆拍了
一张纪念照,表示到此一游——其实拍给谁看呢?反正不是给自己。倒像是
为了以后向别人炫耀似的。
晚上去一家远近闻名的“亚里士多德”餐厅吃饭,饭菜没什么特别,价
格倒让人印象深刻:一只食指粗细的海虾仅原料就标价四块美金,加上烹饪
和服务费,竟达五块美金。我笑着说:”这价钱让我恍若置身于什么沙漠国
家,而不是这个海滨都市了。”更绝的是,帐单递上来,上面竟有两三道根
本没有点过的菜。正在大声惊诧,临桌的客人转过头来:“我们的帐单上也
有不少出入,希腊人的聪明全用在这方面了。”
记得一位法国朋友对我说,她一直很向往北京,但参观了故宫、十三陵
之后,却认为不如想象中的好,于是大呼“距离是美的必要条件”。我在雅
典也有同感:这里名声最盛的古迹早已被现代商业所包围,而在号称国宾级
的饭店大堂内,我却从已经磨破褪色的沙发绒垫上发现了什么是“历史悠
久”。想想也不奇怪,我们曾接触的有关古城的电视片、照片、文字之类都
力图从最佳角度刻画最佳形象,又加上我们至善至美的幻想功夫,怎么经得
起例行公事式的走马观花呢?我不禁空前怀疑起旅游的意义来。
雅典的朋友劝我别失望。他们说:“想看真正的希腊吗?那得上爱琴海。”
我听了他们的话。
看过爱琴海的蓝色,便觉得其余的海域总有些混混沌沌、不清不楚。这
里全是岩石海岸,所谓的沙滩也全是粗大的石粒,绝少泥沙,所以数米深的
海水都是晶莹剔透的,可以看见鱼儿在游。
再往深处去,重重叠叠的海浪尽情地把天光吸纳、摇匀,酿成不透明的
极纯的湛蓝色,似乎还有了粘稠感,让人只觉得心神随之荡漾起来,才明白
了荷马把爱琴海形容成“醇厚的酒的颜色”,是多么的受用。
在这水如酒的海域里,我一天比一天沉醉:米克诺斯(Mykanos)岛上的
高大风车和悠闲的塘鹅,让我愉快轻松得几乎懒散;克里特岛(Crete)上绚
丽的壁画和险要的古堡,让我在长吁短叹中肃然起敬。而最让我难忘的是迪
诺斯岛(Delos)和桑托林岛(Santorini)。
迪诺斯岛很荒凉,荒凉到在这个几十平方公里的岛上,除了二三个守岛
的管理员外无人居住。山脚下,曾经挺拔的太阳神阿波罗神庙坍塌了;山顶
上,曾经辉煌的天后赫拉神庙只剩了一个平台;而在山坡上,数以百计的没
有了旁顶的石屋依然规整,宽阔的石街依旧洁净,半圆形的露天阶梯剧场依
然随时可以接纳五百位观众。公元前四世纪前后的一千年中,迪诺斯岛是爱
琴海各共和国的政治、宗教中心,商业也很发达。据说每天在那里被买卖的
奴隶达一万人之多。当年的迪诺斯岛海港中,商船云集,好不热闹。四年一
度的丰收节是全希腊最重要的节日。每逢佳节,周围各岛居民纷纷来此聚会,
祭奠神灵,饮酒看戏,通宵达旦。但好景不常,一次罗马人来袭,守岛的希
腊将士全军覆没。杀红眼的罗马人还不罢休,竟把岛上四万余平民百姓砍杀
殆尽。一时间哭喊震天,血肉横飞。大概是因为杀人太多,连强悍的罗马人
也不敢在岛上久留。于是,盛极一时的迪诺斯岛成了无人区,岛上血腥腐败
的气味经年不减,过往的船只躲之还嫌不及,岂敢停靠?
这一荒,就是两千多年。
断剑残骸都已化作泥土,冤魂游鬼今日何处安家?迪诺斯岛是有名的风
岛,昔日民房的门窗都很狭小。当强劲的海风穿过这些门窗的时候,便发出
奇异的呜咽声,让人心寒。没膝的荒草长得很茂盛,成片的石柱、石台从草
丛中探出半截身子,白森森的,凄凉得很。我被这荒凉的岛镇慑住了,不敢
放大声音说话,脸也被风吹得生疼。
在一片冷清败落中,我找到了五尊完好的石狮子(据管理员讲,原本共
有九尊,有四尊已损坏)。它们昂首驻立,同真狮子一般大小,都是母狮的
样子。它们流线形的身材,在两千年风雨的冲刷后,依然圆润流畅。饱满的
头颅上,五官已模糊不清,但镇定稳健的气韵犹存,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
情。起初,我责怪粗心的希腊人把这无价的国宝丢在这荒岛上不管,但管理
员告诉我,这些石狮的造型极富力学原理,若非人为原因,不易破损。再说,
它们是这岛的标志,如果把它们搬走,迪诺斯岛就真的没有一点生气了。顿
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别看我们住在岛上,但不过是客人,它们才是这岛
的主人。”
离岛上船的时候,我走在最后。回头望望这片巨大的废墟,心中竟不再
害怕:那五尊坚强而温良的石狮,一定会把迪诺斯岛镇守得好好的。
文明诞生了,也坍塌了,但有过这么一次也就够了,让后世永远有了参
照的内容。人,曾不懈地尝试各种长生不老的方法,没想到,却在自己雕刻
的石头中得到了永生。
桑托林岛与迪诺斯岛可以说是完全相反。这座岛相传是古大西洋国在火
山爆发沉入海底后仅存的一部分。每隔半个世纪左右,岛就要经历一次毁灭
性的地震。最近一次发生在五十年代。按理说,这该足以使桑托林岛成为荒
岛了。
但奇怪,人们撤走了,又回来了;房子倒塌了,又重建起来了。
人们忙碌快乐得如同对大自然的咒语充耳不闻。对比迪诺斯岛,天灾和
人祸,究竟哪一个更可怕呢?
桑托林岛的主城在三百米高的峭壁上,一色纯白的平顶民房不紧不慢地
散落开去,远远望去,像是从蓝天上泻下的一抹流云。曲曲折折的山路上,
有成队的骡马载着游人缓缓上行。每到峰回路转之处,这些牲畜也懂得停留
片刻,让我们这些外地人对着四周的景色大惊小怪一番。驮客上山这一行,
骡子们干得习惯了,大抵也知道了一些旅游心理学。只是如果遇上了体态肥
硕的游客,骡子们也懂得避重就轻,竟会远远地躲开去。直到它们的主人生
气了,吆喝着它们过来,才老大不情愿地靠上前来,嘴里还喷着气。
任何一位登上桑托林岛山顶的人都会精神一爽。这里几乎只有两种颜
色:蓝色和白色。前者是无染的海与天,后者是无尘的屋与街。
在这蓝与白的世界里,我惊讶于希腊居民的简朴。
那是简单的立方块的组合:平顶、直墙。墙的外壁很粗糙,好像岛上的
泥瓦匠很粗心,从未抹平过;岛上风也不小,所以门窗都用实心木板钉成。
平平常常的两片,小而结实,板面也没有刨光。种花呢,也只挑了最平凡的
那几种,大大咧咧地种在半人高的粗陶罐里,任凭灿烂的小花爬满不高的墙
头。
希腊人也有讲究的地方:那就是颜色的纯正。教堂的圆顶与住家的门窗
全漆成天蓝色——
和爱琴海的颜色又有什么不同呢?漆就漆吧,怎么好像用了同一桶油
漆,岛东岛西,深浅没有一点区别?或许是大家商量好了,干脆就拿大海做
了共同的参照?还有各家墙壁的白色,纯得像阳光过滤过的。稍有褪色,就
有人调了浓浓的白灰,漫天漫地抹上去,直到雪亮如新。就连石板路的缝隙,
也被涂成同样的白色。我眼见一个人抱着一桶白浆,跪在街口,用窄刷子细
心地描抹,不让一点白色溅上石板。
这样单纯的颜色,这样朴素的民房,若是零星散落在红墙金瓦间,一定
会显得寒酸;但它们在桑托林岛连成一山,一岛,映着同样纯净的海水和天
空,便有了说不出的清爽。因为不少人家依山而居,房屋高低错落,所以邻
居的阳台就成了自家的屋顶;
自家的石梯又成了另一位街坊的阴凉。窄巷中有或浓或淡的灰色的影
子,是两边住户半开半合的门窗投下的。在这高低错落中,周围的景致显得
气韵生动,毫无单调呆板之嫌。
我就在这极端洁净的环境中,明白了希腊人创造出健康而雅致的文化
来,并不是件什么奇怪的事。
坐在橄榄树下,眺望海的尽头,琢磨着潮涨潮落,哲学家便有了;欣赏
着海风中衣裾飘飘的妻子,望着健壮活泼的儿女,而把神仙雕成他们的模样,
雕塑家便有了;守着沃土,生活不算太艰难,于是几位老哥一边饮酒,一边
添油加醋地大谈英雄的故事;还不过瘾,就找来俊美的少年,让他们当众演
示,从而有了剧场和戏剧,也颇为自然。至于有了剩余的精力,想把肌肉在
和煦的地中海阳光中展示一下,与远近各岛的同龄人比试比试掷远和较力,
或是为了纪念一个战士,而去跑他曾跑过的距离(马拉松),从而诞生了竞
技会也就不是什么巧合了。
在我看来,欧洲浪漫派艺术过于渲染丝绒和花边,一个个达官贵人的肖
像逼真得不厌其烦;巴洛克式的艺术又太重肉感,把人体涂抹得红红白白,
新鲜亮丽得像在待价而沽的肉市。而希腊的绘画、雕塑却总保持一种安详和
朴实。人,而且是人本身,是希腊艺术的主题,而这些人的形象总散发着神
的灵魂,于是人变得不朽。
希腊文明的美来自和谐。而和谐的文明就在这和谐的自然中产生。
真正的文化传统,决不仅仅存在于考古上的意义,它更是一种已完全融
入百姓生活的心情和态度。
这才是我真正向往的希腊。
两位神仙的故事
六年前,当我参加《正大综艺》主持人面试时,考题之一是复述一段希
腊神话:战神兼海神波塞冬与智慧女神雅典娜争夺希腊城市共和国首府的守
护权。众神难以裁决,便让他们各送一件礼物给这个新兴的城市,以分高低。
只见波塞冬奋力掷出三叉戟,它深深扎入卫城的山岩,一股清泉旧汩而出,
引得一片唏嘘:如此神威,新城将有恃无恐。此时雅典娜款款而来,不慌不
忙递上一根橄榄枝。众神默默赞许:和平的信念胜于武力的炫耀。于是雅典
娜获得守护权,新城亦以她的名字命名,这就是雅典。据说我把这段故事叙
述得挺生动,所以第二天又被传进电视台,于是也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
直到被确定为节目主持人。
半年前,我终于有机会来到了雅典。第一天的日程就包括了游览雅典娜
神庙和波塞冬神庙。我兴致冲冲,像是去拜会两位颇有渊源却从未谋面的老
朋友。然而似乎这两位朋友之间仍存在芥蒂——两个神庙相隔三十多公里。
胜利者傲居位于市区的卫城山顶,失败者远在市郊的爱琴海滨。
雅典娜当然是不会寂寞的。熙熙攘攘的游客早已把卫城山上的石阶踏得
滑溜溜的。山脚与山腰层层叠叠的附属庙宇与剧场更把她的殿堂烘托得壮丽
辉煌。神庙的石柱每根都是下粗上细,并微微向内倾斜。当你立于柱下,顿
觉浊气下沉,清气上扬。在灿烂的日光里,一方蓝天被擎在柱端,安安稳稳,
十分妥当——建筑智慧女神的家,人类岂可不用智慧?传说中的雅典娜神像
有近十米高,周身镶满金玉珠宝——光芒让每个前来膜拜的信徒不敢逼视。
当年童男童女们穿着白衣端立于庙宇周围,人们头戴橄榄枝环,手捧自家最
好的菜肴,缓步登上山顶,敬献给他们的守护神,盛况空前。不幸,这位许
诺和平的女神并没有给雅典带来和平。希腊先是被亚历山大的马其顿王国所
吞并,后又被归于威尼斯城市共和国的版图,当土耳其奥斯曼的军团把雅典
团团围住的时候,意大利士兵把雅典娜神庙当作了炸药库。土耳其大炮一轰,
正中山顶,整个神殿便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在冲天的熊熊烈焰中,香消
玉殒,只留下残石满地。石柱尚可修复,神像却成了历史。直到一次大战结
束,希腊才获独立,但雅典娜神庙中仅剩的艺术品却又被英国人与法国人搬
走了。和平的愿望有时就是如此脆弱,当初如果众神把雅典交给威武有力的
波塞冬,这位战神大概可保住这座城市平安无事吧?!然而话又说回来,无
论谁征服了希腊,最后都被希腊文明所征服。其实雅典娜神庙压根就是亚历
山大大帝亲自下令建造的,一来要安抚希腊人心,二来是因为他本人就是希
腊文明铁杆儿的“追星族”。似乎雅典娜回眸一笑,百万雄师就纷纷俯首。
这精神的优越感,恐怕还是智慧的力量吧。
波塞冬神庙建在临海的三四十米高的悬崖上,这里的游人少多了。它的
式样与雅典娜神庙类似,但规模只有后者的一半那么大。真应了中国人“胜
者诸侯败者寇”的逻辑。那个六月的下午,天有些阴沉,海风扑面,竟有些
冷。远远的海面上有孤帆驶过,然后就只是一片安静的、无边的海。
我突然想起了项羽,他在兵败之时,激愤不平,自叹力拔山兮气盖世,
却落得四面楚歌,江东难归,偌大个世界,竟无容身之地,只有一死了之。
想那波塞冬一身神勇,自以为雅典守护神非他莫属,却被雅典娜轻轻巧巧地
赢了过去。若是凡人,看人家烟火兴盛,自己只落得在这荒郊野外安身,他
也极有可能在羞愤中拔剑自刎。但他是神,死不了,于是只有忍耐。他是战
神,亦是海神。希腊人特意把他的神庙建在爱琴海边,大概是为了安慰他,
当然还有请他保佑航船的私心。
海边风景独好。当雅典娜忙于在尘嚣中接纳众人的赞美和牺牲的时候,
当她在帝王的更替,朝代的交接中享尽荣华和屈辱的时候,波塞冬临风而立,
迎惊涛骇浪,接斗转星移。大海是他的领地,悬崖是他的祭坛。空气新鲜,
景色悦目,不比雅典娜来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雅典娜一定羡慕得很呢。
如此看来,福兮、祸兮?又岂在一朝一夕?
我为波塞冬感到高兴。
如果今天再让我讲雅典娜与波塞冬的故事,一定与六年前有所不同。
热带风情
在直升机的轰鸣的马达声里,透过时聚时散的雾气,我看见了暗红色的
翻动的火山熔浆。
这是夏威夷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名字就叫“大岛”,我国常把它称为“夏
威夷岛”。冒纳罗亚火山位于岛上,八十年代未还喷发过一次,粘稠的岩浆
挟带着、熔化着它所触及的一切,涌到海边。水火相交之处,沸腾的浆液四
散奔腾,的烧着太平洋的层层狂澜,激起冲天的火焰和浓烟,蔚为壮观。至
今,岩浆流淌过的路线上还积着厚厚的黑色沥青状的一层,呈放射状,从山
顶延伸到海岸,向人们记述当年惊心动魄的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