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行早会结束后,各品牌公司的营业员回到自己的店堂做迎接顾客的准备工作。上午人往往不多,但陆陆续续地进来,却总也闲不住。时间过得飞快,感觉一眨眼功夫就到中午了。顾客渐渐稀少,我和小熙也就轻松地聊聊天,她老爱掐着自己腰上仅存的那一点肉,抱怨自己胖,嚷着要减肥。“杨杨,中午吃啥子啊?”小熙问道。她总是这样,吃饭和减肥一样积极。这个问题应该是我们营业员每天出现频率最高的吧。“毛凉粉嘛!好几天都没有品尝过那种刺激的味道了,怪想的。”我回答。她笑着点点头,说:“再加一杯绿豆汤。”毛凉粉是重庆名小吃,本人特喜欢,但许多外地人很远闻见气味就要退避三舍,因为又麻又辣,所以吃的时候一般都要再叫上一杯清热败火的绿豆汤。
毛凉粉顾客很多,弹丸大的店堂挤满了人,几乎无法落脚,而且大部分都是各商场的营业员。吃饭的时候我一直想借机会跟小熙说说强哥的事,可是由于太喧哗,耳朵里充斥着年轻女人嘻嘻哈哈鸟鹊般的聒噪声,感觉怎么也开不了口,想了想,只好暂时作罢。
我们吃完饭上楼,远远看见有三五个年轻男人正聚集在店里看衣服,我们赶紧跑过去。互助店的营业员正在帮我们接待。我和小熙先是看了看这几个人的着装,不知为什么,似乎营业员都有这个嫌贫爱富的职业习惯。我们显然有些失望,从这几个人的打扮上看,应该不属于我们店的消费群体。
意外的是他们其中一位二十五六岁,穿着有几分邋遢甚至十分肮脏的男子,竟然大大咧咧地要小熙替他将货架上那件8000多元正在打版展示的上装取下来,让他试穿。这个男人身材较矮,脸圆圆的,皮肤黝黑,看上去实在貌不惊人。本来就个子高挑的小熙俯下头用不屑的目光打量着他,什么也没表示,只装着没听见。这时旁边站着的另一个满脸横肉、身材高大的男人显然生气了。他目露凶光地骂道:“死女娃子,你聋了吗?我们国总叫拿衣服你还不耐烦,是不是怕我们没钱?”小熙听了这话很气愤。她本来就是个性格倔犟的女孩,于是不甘示弱地转过头去,用连珠炮般的语气很快回击道:“是又啷个样?这么贵的衣服又不是人人都消费得起的。何况我们公司的服装都是欧版,是比照老外的身材设计的,这位先生这么矮,肯定无法试穿。”
那满面横肉的男人听了不禁大怒。他摩拳擦掌,正打算冲过来对小熙动武。这时那位被叫做国总的矮个子男人忽然发话了。他回头对那怒发冲冠的男人淡淡地招呼了一句:“大双,你干啥子?怜香惜玉都不懂,难怪你找不到婆娘。”
旁边的几个大男人一起哄笑起来。那个名叫大双的男子突然变得有些忸怩。他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简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我在旁边见了也忍不住暗暗好笑。那国总又对旁边另一个戴着眼镜,模样看上去有几分斯文的男人说:“小双,你来对这位美女解释几句嘛!”
那戴眼镜的男人果然走过来十分和蔼地对小熙说:“小姐你好,鄙姓陈,外号人称‘小诸葛’,是北岸星辰影视公司的财务总监。刚才发话救你的那个老大是我们国总。幸亏他开了口,要不今天你肯定吃亏。你不知道大双的性格,我是他同胞亲兄弟,当然了解他。他虽然只大我两三分钟,比我多吸了几口氧气,但脾气却是成倍地暴涨。你今后最好不要以貌取人。刚才我们陪国总一道去灾区捐款回来,按照他事先的吩咐,我们都故意穿得很破旧。国总下午还有个重要谈判,来不及回家换衣服,所以才上这里来看看。”
小熙听了肃然起敬,忙不迭地将那件昂贵的上装从模特儿的身上剥下来,并竭力地推销,态度简直判若两人。我感到小熙这种前倨后恭的样子真是幽默得很,忍不住抿嘴直笑。后来国总终于将衣服买走了,尽管那外套穿上去确实不大合身。临走时他还对小熙的容貌赞不绝口,说她很适合搞什么动漫,递了张名片给小熙,并想要小熙的电话。小熙犹豫了片刻还是给他了。
“杨杨,你说他们讲的话都是真的吗?今后要是约我去详谈,我去不去啊?”小熙问道。我顿时有点怀疑眼前这位缺乏主见的女孩不是小熙,这和平常她胸有成竹地教训苏苏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居然问我去不去这一类幼稚的问题,单纯得真像个学生啊!我犹豫了片刻,认真地说:“如果不去又怕错失了机会,因此我们姑且相信他们的话。如果他们约你见面的时间是晚上或者谈话的地点是宾馆或酒吧就应当慎重,即使要去也最好叫朋友一道,人多会相对安全一些,你觉得呢?”小熙点点头,像个孩子似的。她天真地说:“杨杨,我觉得你真聪明,不愧是写小说的。我朋友很少,我相信你,到时候你陪我一道去好吗?”我看着她乞求的眼神,无奈地笑着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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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小熙漂亮的脸蛋上流露出犹豫而焦急的神情,我感到非常好笑,一瞬间觉得她比以前可爱了许多。这时,我牛仔裤口袋里斜插着的电话突然振动起来,掏出来一看,是今天正在休假的苏苏打来的。我赶紧躲进试衣间里偷偷地接听,因为要是被正在商场里巡视的“鹦鹉”撞见,又会从天而降飞来罚单。“你说啥子,今晚要请我吃饭?在哪儿啊?别又约好是万豪酒店,结果去了之后才晓得是马路对门的大排挡?”我正在电话里和苏苏嘻嘻哈哈地聊着呢,忽然听见外面卖场里传来熟悉的笑闹声,于是赶紧关了电话冲出去。
“杨杨,人已经来啦,还躲在里头干啥子?打电话不要钱吗?”小熙放肆地嚷道,故意挑衅地侧身看了一眼背后不远处站着的“鹦鹉”,并抬起手腕来看了看表。此时已到了各卖场的交接班时间,按照规定,大家可以轻松一下,自由地交谈30分钟,整个商场也因此变得闹哄哄的。我转头一看,原来果真是苏苏啊。她穿着一件黑色的“CK”短袖衫,站在卖场门口,一头飘逸的长发,白净的面庞,斯文的气质,看上去秀美可爱。这件“CK”还是我当初在南坪地下商城里,和另一位朋友一道转悠了好几个小时才淘到手的,尽管是“A货”,只花了90元,但模仿得惟妙惟肖。想不到刚买回去不久,有一天竟被苏苏到家里来软磨硬泡地穿了去,并在我的衣橱里偷偷扔下一百元钱,事后还说那多出来的10元钱是给我的辛苦费。从此我只有眼巴巴地看着羡慕的份儿。
“既然来了还打什么电话,真是浪费啊!”我用责备的语气对苏苏说。她浅浅地笑了一下,没有答理我,伸手拍拍小熙的屁股,说:“小资女人,又在想哪个大老板啊?是不是强哥?”小熙听了这话忍不住跳起来,拿手里捏着的圆珠笔去追着扎她。苏苏赶紧跑到我身后躲着。两人正在嬉戏着呢,我忽然回头瞧见卖场门口的走道上站着两位年轻的男人,还以为是顾客,赶紧伸手拉住了背后正在笑闹不停的苏苏,一本正经地直起腰来,用清脆的嗓音嗲嗲地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想不到苏苏竟然笑得更厉害了,门外的两个男人也不进来,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我十分诡异地笑。我不禁有些傻眼,仔细一瞧,原来其中个头稍矮,皮肤稍黑的那个是苏苏的上海男友徐飞,我过去早就认识。另一个却十分陌生,从没见过,他身材高高的,戴着眼镜,不仅外表看上去英俊潇洒,而且颇具学者之风。他用一种友善和好奇的目光,从眼镜后面静静地看着我。我一时竟有点不知所措,赶紧回头对苏苏说:“阿飞来了怎么也不告诉一声,今晚是他请吃饭吗?”
苏苏笑着点头说:“不然还有谁呀?他很快就要回去了。刚才还特地打车去了一趟烈士幕,接来了他以前上海的大学同学艾家明。这个人很不错,目前仍在重庆西南政法大学攻读法学硕士。”我说:“哦,原来是约别人吃饭啊,顺便邀请我,不行,太没有诚意了吧?”苏苏听了很着急,连忙解释说:“哎呀!杨杨,因为阿飞明天就要走嘛!确实没时间。要不,这次回去以后叫他安排一下,替我们俩买好往返机票,一块儿去上海玩好吗?”见她认真的样子,我心里觉得滑稽,却故意不表露出来,用一种不屑的语气说:“哼!上海小男人那么抠门,他舍得吗?”苏苏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起来。
正说着呢,接下午班的菲儿和小蕾就到了。菲儿穿着一件镶金边的色彩鲜艳的大红T恤,头发在脑后盘了个高高的髻,看上去青春而活跃。她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跳到我们面前,哈哈地笑着说:“杨杨,小熙,刚才我在楼下马路遇见谁啦,开一辆宝马,你们猜猜?”我和小蕾开始忙着清货,做交接班的盘点工作,一时来不及理她。小熙听了很感兴趣,放下手中正在记录的笔,抬起头来十分期待地望着她,白净秀美的面庞上,眼睫毛一眨一眨的,那模样俊俏得很。菲儿却故意卖关子,什么也不说了,从服务台的抽屉里翻出个小盒子,一言不发地到穿衣镜前面去补妆。熙熙急了,跑过去胳肢她,菲儿笑得弯下了腰,连手里的唇膏都滚到地上不见了。她着急地抱怨不停。这时我的手机忽然又振动起来,掏出来一看,原来是强哥。
尽管交接班规定的时间还没结束,但我仍然躲到试衣间里去听电话,因为卖场里的人实在太多。强哥在电话里询问小熙的情况,我告诉他还没有机会说。他听了好像很不开心,用试探的语气再次邀请我一起吃晚饭,并说自己就在楼下的车库里等着,被我婉言谢绝了。我方才明白菲儿刚刚提到的那个开宝马的人原来就是他。
苏苏和徐飞安排吃饭的地点是在沙坪坝的磁器口。这个刻意打造的古镇由于地势偏僻,通常在淡季里十分清静,往往会迎来一些谈恋爱的男女青年和不少喜欢怀旧的外地观光游客。但每逢黄金节假日这里却异常火爆,倾巢而出的市民家庭扶老携幼,几乎将小镇围堵得水泄不通。据说有关部门正在考虑是否在旺季时分出售门票,让大家留下买路钱,借以控制这里的人流量。小镇仿古的青石板街道两旁,拥挤着低矮狭小的商铺。纵横交错的巷陌深处,欢声笑语,人流如织。古镇的尽头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嘉陵江,江水清澈透明,乳白色的雾气在江面像薄纱一样轻柔地飘逸着。
磁器口民俗风格的建筑鳞次栉比。尽管这里的铺面都很小,但几乎囊括了重庆各地风味独特的名小吃。其中尤为有趣的是“陈麻花”,据说当初只有一家,但自从中央电视台来这里拍摄之后,大大小小的“陈麻花”犹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外地游客往往一到这里就懵了,本是道听途说慕名而来,却实在弄不清楚谁才是正宗的。每家小店的老板都发誓赌咒地说自己最资格,即使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恐怕也很难分辨吧。不过这可难不倒我这土生土长的重庆人,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老牌店,只是它并没给我广告费,我就不在这里替它作义务宣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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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选择了磁器口街边一家名叫“农夫烤鱼店”的餐馆坐下来。这家餐馆的面积虽然不大,但装修得古朴典雅,黄澄澄的硬木桌椅呈现出纹路清晰的本色,墙面挂着的装饰漆画线条粗犷而抽象。当顶着蓝色头帕,身穿蜡染围裙的服务小姐将一个不锈钢餐盒从厨房里端出来的时候,里面并排放着两条被炉火熏烤得焦黄酥嫩的草鱼,上面堆积着大量的海椒、花椒以及翠绿的葱花,那餐盒不停地滋滋炸响,蒸腾着扑鼻的香气,我不禁回头笑着对苏苏说:“哈,!这么麻辣刺激的东西你们阿飞如今也敢品尝啦,看来爱情的魔力真是不小啊!”
苏苏听了这话显然非常高兴。她拿得意的目光扫视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正用家乡话聊天的两个年轻男人,故意用一种撒娇的腔调快活地说:“阿飞,家明,这算啷个回事嘛?你们俩一坐下来就叽里哇喇地说个不停,讲的又全是鸟语般的上海话,杨杨半句都听不明白。干吗这样不尊重美女啊?”两个男人听了这话不禁哈哈地笑起来。那个艾家明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吟吟地看着我。他忽然改口用南腔北调的重庆话问我:“杨杨,侬真听不懂上海话?听苏苏说侬是川外的学生,又是热门的网络作家,应该是专攻语言的嘛?”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苏苏却毫不客气地反驳他说:“家明,难道你们上海话是通用的国际语言,连大学里也要开课学习吗?真是夜郎自大啊!你既然已在西政读了两年,应该早就被我们大重庆同化了吧,怎么连入乡随俗的规矩都不懂嘛?”家明见苏苏一脸泼辣的样子,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回头去刁难徐飞说:“阿飞,怎么重庆女孩讲话都这么冲啊?侬和苏苏认识也已经两年多了吧?那么阿拉问一句,侬会讲重庆话吗?”
徐飞正心不在焉地朝店堂内张望,没有注意艾家明的问话。徐飞和苏苏是通过互联网认识的。那时苏苏在重庆读高二,他在上海读大三。有一天因为无聊,他在网上漫无目标地寻找到苏苏的QQ号码,见资料上注明是个女的,于是便请求加他为好友。苏苏刚开始不同意,他就不停地申请。后来有一天苏苏由于熬夜玩游戏,身体过度疲劳,莫名其妙地把鼠标点错了,让徐飞溜了进来。于是他们就这样偶然相遇,然后每天一起谈论生活,向对方倾吐彼此的心事,这些心事是两人永远都不会向身旁熟悉的人提起的。就这样连续聊了两三个月,有一次谈话的中途徐飞突然提出要求视频,而且就在视频镜头前仔细目睹了苏苏清纯可爱的面容之后,第二天他突然悄悄地飞来重庆,住在红旗河沟长途汽车站附近一家廉价的小客栈里,依然通过QQ死缠烂打地把苏苏叫了过去。和许多聊友一样,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两人平淡的初恋之情。
我第一次见到徐飞就不大欣赏他。那是他后来第二次来重庆之后的事了。当时他和苏苏仍旧选择住在那家小客栈里。我们三人一块儿在客栈楼下的“串串香”吃火锅。他的相貌看上去一般,脸孔圆圆的,皮肤黝黑,有点微胖,个子稍矮。我认为他不仅外表配不上苏苏,而且总感觉他好像有些贪慕女色,尤其喜欢在大街上频繁地扭头“打望”(重庆话,即欣赏美女的意思),有时甚至表现得很露骨,就像个情场老手。即使就在此刻我们四人一道坐在磁器口“农夫烤鱼店”里,他也依然忙里偷闲,眼光四处漂流。他显然对那些打扮得像村姑一样玲珑乖巧的服务小姐很好奇。他情不自禁地用赞赏的语气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错,重庆的美女真是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确名不虚传嘛!”他这句话是用上海口音讲的,而且语速很快,但我们大家都听得很明白。苏苏不禁愣住了,看着他,一时竟没有开口说话。
我顿时对徐飞有一点反感,忽然想起小熙过去和苏苏争论时,两人有一次突然提到的一个新话题,即男人应不应该当着自己女人的面“打望”。小熙当时对此是持反对意见的。她认为在当今社会,推崇美女固然已是一种时尚,男人喜欢“打望”也属天经地义,但最好回避一下自己的女人。我记得苏苏当时还为此嘲笑过她,认为她小气。苏苏的论点则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要是美的事物就应该大胆去追捧和欣赏,而不应当有所顾忌。
但苏苏今天显然不乐意,这一点就连坐在对面的艾家明也感觉到了。他伸手拍了一下徐飞的肩膀,笑着用普通话故意转移目标说:“徐飞,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