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杨)
第 1 部分
楔子
我童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重庆附近的乡下度过的。那里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是我的乐园,我的Heaven;给我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
常常记得杂草丛生的田塍路边有一种野生植物,它的叶子浅绿泛黄,有细密的折痕,叶子上面结着红亮滋润的浆果。那浆果如纽扣般大小,形状像草莓。淘气的男孩子总爱顺手摘几粒填进嘴里,味道既酸又甜。听母亲说,这浆果的名字叫“刺葩儿”,无毒,可以当水果吃。不过我却常常把它拿来当花插。找个墨水瓶,盛上一些水。至今在我远离乡下已逐渐苍凉的心目中,还保存得有这种朴素的花。
夏天的田野到处都开满了千姿百态的花。在这些花里我尤其偏爱石榴,花苞儿里裹着稠缎,就像小孩子红彤彤的脸,山风一刮,就笑开了。
夏天,晴朗的天气!
树木长高,稻谷灌浆。在这预示着丰收季节即将来临的日子里,农人的心情多么快乐啊!河沟里,山坡上,是小孩子们游玩的好地方。在浓密的树阴底下躺着睡觉是最惬意的,但有时又会飞来亮晶晶的雨点。阵雨陡然降临,天地仿佛都变得绿溶溶的,一川烟草,满目飞絮,同时又带来了津津凉意。
落雨的时候常追随不安分的男孩子们去捉鱼。他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背影看上去俨然就是个老农。他们拿着自家编织的竹篓子,安放在稻田的缺口下面,雨水不停地漫过缺口往下流。过一会儿提起竹篓,往往都有收获。里面有水草、田螺,也有鱼虾,运气好时还会遇见螃蟹。螃蟹在雨天里寻不到食物,四处乱爬,无意间跌进了竹篓,不由得大发脾气,用鳌钳鱼。看见我,退几步,举起两只警觉的小眼睛,吐出一大堆泡沫。透明的小虾子不停地弓背跳跃,一会儿又弹起来,一会儿又弹起来。男孩子们是残忍的,看见玻璃片似的小虾子,他们往往互相争抢,然后迅速地塞进嘴里,胡乱嚼几下,咽下去,还要故意夸张地皱着眉头大叫:“哇!好腥!”
雨后初晴,屋后的森林常常出其不意地长满了各式各样的蕈。拨开撩人的刺丛,闪亮的蘑菇在枯黄的落叶堆里时隐时现。有一种不知名的蘑菇,戴着小红帽,整整齐齐地列着队,就像打扮时髦的模特儿在T型台上步履轻盈地跳舞。山林特别青翠,鸟儿叫声媚人,有时突然静静地爬过一条黢黑的山林子蛇,这时的心境就像在格林童话里一样。
蕈的种类繁多,成堆成簇地生长在隐蔽的灌木丛里,自得其乐地繁衍生息。听大人们说,第一次在什么地方发现了它们,以后也往往能在同样的地方找到,因为它们一旦成熟后,孢子(种子)往往散落在四周,气候适合马上又会迅速地萌生。
有一种蘑菇很珍贵,人们叫它豆姬菇,传说是精灵的化身。有人在场的时候它特别害羞,拼命弯下腰俯伏着,看上去只是一朵雪白而鲜嫩的蕈。人一旦离开它就变成了美丽的小姑娘,站起来用手捧着露珠洗脸。我曾和别人一起拾到过它。后来母亲用它来煮肉汤,味道异常鲜美。
童年许多美好的回忆保留在心底,儿时的许多困惑现在也依然得不到解答。有一次搬家时在一本陈旧的小学课本里竟然发现了一株名叫“刺葩儿”的标本,也不知是我什么时候采集的。我欣喜若狂。尽管它早已变得干枯焦黄,就像枝中草药,但我仍然珍惜它。
第一部(1)
未认识夏穆之前,曾听我姐夫断断续续地讲过一些有关他爱情经历的摄人心魄的故事,这令我十分好奇。只要一有机会,我就要不厌其烦地打听,后来竟抑制不住渴望地想见一见这个人。
第一次赴约是在重庆南滨路上一个名叫哈姆雷特的充满诗意的小咖啡厅里。那是2006年一个春天的傍晚,气候宜人,车窗外不停地吹着和煦的风。苍茫暮色中,气势恢弘的长江在落日的余晖里无声地流淌,草木氤氲的滨江路上,华灯初放,车水马龙。
夏穆先生坐在一个环境幽雅的包房里,灯光昏暗,音乐轻柔,身旁缭绕着许多烟雾,很明显他刚抽了不少烟。我跟随姐夫慢慢进去,他看见了连忙站起来向我们点头示意。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四十多岁,从那张已被岁月磨蚀的脸上仍能看出他年轻的时候应该相当英俊。我们和他面对面坐着。虽然咖啡厅里的灯光比较暗淡,但仍然可见他满脸疲惫,眼神里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从他紧锁的眉头中我预感到接下来他要讲的内容一定十分精彩,而且对他一生的影响肯定不小。我不由得在心里猜想会是怎样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会是怎样杰出而优秀的男人和女人,一种渴望窥测他人内心秘密的本能油然而生。这时,只见他迅速地抬起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当他把尚存大半截纸烟的烟头用力地摁在烟灰缸里的时候,我知道他大概是要开始了。
“这差不多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1993年,我在重庆南岸一个名叫玄塘庙的小镇上工作,我当时还是邮政代办所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职员。玄塘庙虽然地处乡郊,位置十分偏僻,但由于这里有个连接长江南北的轮渡码头,使得这个古老而幽静的小镇终日喧闹不已,充满了勃勃生机。玄塘庙码头在当时的长江沿岸比较有名,客轮每天汽笛长鸣,不停地往返穿梭,将南来北往的旅客络绎不绝地输送到大江两岸去。
“由于工作需要,单位上给我配了一辆‘嘉陵’牌摩托车。按照规定我每月有几天必须到附近一家制药厂的交通安全组里学习。学习的内容无非是去那里座谈‘交规’,听别人照本宣科地读几篇报纸或文件,有时候组长也代表交警支队发一些通知等。我就是在那里认识辛婕的。
“辛婕是制药厂的汽车驾驶员。她每天在师傅的陪同下,开一辆白色的天津大发,戴一双雪白的棉线手套。当时正处在改革开放的初期,百废待举,郊区的大街上汽车本来就很少;连马路都空荡荡的,更别说有年轻漂亮的女孩会开车,因此她格外引人注目。她仪态娴雅,五官清秀,外表看上去光彩照人,同时她那丰满而纤巧的身材,走路时袅袅婷婷的步态,又无一不显示出女性的柔媚和诱惑,让众多男人见了为之动心。她真是上帝创造出来的完美尤物啊!第一次在安全组大门外遇见她,我就被她深深地迷住了,觉得仿佛一下子魂魄齐飞,她就是我的梦中情人。而那时,我也是一个活泼、健康、并有着较为殷实家境的青年。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踏上了漫长而苦闷的相思之旅,而且是没有任何回报的残酷的单相思。
(2)
(2)
“每次参加安全组学习的时候,我总喜欢偷偷地观察她,她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地打动着我。我有时也忍不住在玄塘庙小镇的街口悄悄地等她,这是她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只要一见到她我就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她走,仿佛她的身上带有某种无形的磁铁一样。我经常凭空想象自己对她傻乎乎地求爱,而她非常害羞地欣然接受的样子。每当想到这里我都会忍不住暗自痴笑。
“这样的场景每天在脑海里无数次呈现,于是我暗下决心一定要鼓足勇气当面向她表白。在决定表白的头天晚上我兴奋得几乎整夜未眠,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练习着想要对她说的话。我对着墙说,对着书说,对我随手抓起的每一件东西说,要是旁人见了肯定会以为我不正常。即使是练习的时候,我的心也仍然怦怦直跳,有一种按捺不住的紧张。
“第二天下班后我提前来到布满青石板阶梯的小镇上等她,心里七上八下,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远远地我看见了她,婀娜的身子轻盈地摇曳着向我走来。我的心几乎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当她从我旁边走过的一刹那,我赶紧低下头,感觉从脸颊到耳朵好像在燃烧,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拘谨的情绪中久久回不过神来。当我再次抬起头,她早已不在我的视线之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我感到非常失落,忍不住在心里反复地痛骂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像妇人一样没胆量,怎么如此孬种啊!
“说是事事难测也好,天意弄人也罢,接下来发生的事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当有一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再次来到小镇的街口,独自站在那里痴痴地守候的时候,我没想到最后迎来的会是一个十分荒唐可笑的结果。
“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天上飘着毛毛细雨,小镇古老的青石板阶梯有点泥泞,路面亮闪闪的,仿佛抹上了一层油。小镇的尽头是一个粮店,里面人来人往,热闹异常。那位年青且肥胖的女售货员不时将一个木制的铲子戳进米袋,为人们量米。我百无聊赖地看着白哗哗的大米一次又一次从她丰满的掌心滑落,感觉那仿佛是一个正在为我漫长而无望的等候计时的沙漏。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眼前掠过,是她,我来不及思索,急忙追上去,拦在她的面前。她站住了,先对我笑了笑,随后又皱了皱眉。她并没有丝毫的慌乱,因为她曾在安全组里多次见过我,只是从未交谈过而已。她举着色彩鲜亮的雨伞,打扮得淡雅而舒适,白皙秀气的面庞上,仿佛还带着浓郁的学生味。她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和蔼地看着我,好像是在问:有什么事吗?我面红耳赤,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我当时不仅已通过安全组里的学员登记簿偷偷地得知了她的姓名,而且还了解到她刚满20岁,比我几乎要小整整9岁。我对她的名字已非常熟悉,因为我每天都要在心里将它念叨无数遍。我心一横,将事先练习了很久的话全都抛在一边;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小婕,我喜欢你,想和你交个朋友,可以吗?’说完之后我一直忐忑不安,生怕她会因此而生气。谁知她的表现竟比我还紧张。她羞红了脸,低下头,什么也没说。我从表情上观察认为她至少不反感。于是又接着说:‘这个星期天我想请你看电影,你愿意吗?’说完之后我顿感轻松,郁积已久埋藏在心里的想法终于倾吐出来了,我庆幸自己又做回了一个男人。
“那一刻我的内心一直忍不住怦怦直跳,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正在等待判决的人。当我仍在稀里糊涂地高兴之时,我忽然听见她十分清晰地说:‘我,我不能答应你。’我听了感到不知所措,急忙问:‘为什么?’她平静而委婉地说:‘我已经结婚,有家庭了,要是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怎么说啊?’她最后一句话不由得有些急促,无形之中仿佛隐约透露出一丝无奈,而且我发觉她说这句话时眼里竟然还闪烁着泪光。然后她转身朝回家的路上飞快地跑去,那举止惊惶得就像个小姑娘……”
(3)
“什么?什么?她还这么年轻,刚满二十岁,就已经结婚,有家庭了?当我得知这个不啻于五雷轰顶的坏消息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傻了,伫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在那一瞬间,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感觉自己那颗不识时务仍在急促跳动着的心好痛,好痛。那一刻,我仿佛从阳光灿烂的云端一下子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事先曾设想过她千种、万种的回答,但这是我唯一没料到的最为荒唐可笑的答案。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突然判了死刑的人。上帝给我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居然让我迷恋上了一个已经结婚不能爱的女人。
“‘我已经结婚了!’她说,‘已经有家庭了!’她的这两句话一遍又一遍在我的耳边回响,字字句句就像插入我内心的一把尖刀。我痛苦极了,跑到一个小火锅店里,随便要了几个菜,一杯一杯朝肚里灌酒。没一会儿,桌角下就堆满了啤酒瓶,不胜酒力的我也很快就迷迷糊糊的了。我不知后来是怎样连滚带爬地回到家,也不知我今后应如何开始新的生活。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独自喝醉酒,身体虽然难受,但心里的痛更甚。
“我从此常常借酒消愁,有好多次下班后一个人跑到怪石嶙峋的长江边,独自站在玄塘庙轮渡的码头上,对着远处空旷无人的河滩大声叫喊,以释放内心的痛楚,丝毫也不顾忌旁人的白眼。一想到她回答我时那种万般无奈的神情,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麻一齐从喉咙涌上来,使我感到异常地难受。有时候,在我头脑冷静的那一刻,我会很理智地告诫自己,既然人家已嫁作他人妇,有了归宿,就应该忘记她,让自己的这一份爱永久封存。不过很快我又拒绝了这种并非发自内心的决定。
“我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可以使我忘记她,谁知我根本就做不到。隔得越久,她的模样就越是清晰。她优雅的身姿几乎每夜都飘然而至,来到枕畔伴我入眠,并经常在睡梦中与我笑闹嬉戏。我明显地消瘦了,性格也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她。每天只要一下班,我就骑着摩托尽快绝尘而去,生怕偶尔在镇上遇见她,重又加深我对她的思念,燃起爱的希冀。可是后来我发觉这种刻意的逃避不仅毫无用处,反倒使我越陷越深。
“我时常回忆起那天她拒绝我的时候,在言辞间流露出来的那种无奈的表情和眼睛里偷偷闪动的泪光,我总感觉她的内心应该是愿意接受我的,只是迫于思想的束缚和传统的压力,使她不敢贸然答应而已。我想到了自己要是真的和她在一起,会出现什么情况?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家人、朋友以及周围生活圈子里的人从此会怎么看我?毕竟她已经结了婚,有了家庭。不过只要一想起她娇滴滴的容貌和令人怜惜的表情,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既然忘记她是不现实的,那就抛开一切勇敢地去爱吧!我愿意承担一切压力,甚至为她而死,因为我实在太爱她了……”
讲到这里,夏先生不由得有些激动。他伸长脖子,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他五官端正的面颊上,涌现出明显的潮红。他的双目炯炯有神,在昏暗中闪烁着异样的亮光。他说话的节奏异常急促,内容也不假思索,就这样滔滔不绝,一气呵成。我认为也惟有这样才能体现出他的真实。我突然感到,在那张苍白面孔上所流露出来的极度迷醉和亢奋,使他看上去竟然有点像一个正躺在病床上不停地讲着呓语的高热患者。
谈话不知不觉持续到深夜。从咖啡厅里出来,南滨路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已经疏疏落落,熄灭了很多,而长江对岸高楼层叠、鳞次栉比的渝中半岛,却依然闪烁着繁密而绚烂的灯火,天空中似乎还隐约地飘扬着靡靡之音,仿佛那里纸醉金迷的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姐夫默默地开着车,听着音乐,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我倒在座椅上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4)
姐夫是一个商人,同时又是个自命不凡的三流作家。他和夏穆已认识了很多年。夏穆与辛婕哀婉动人的生死恋结束后,夏很想找个擅长写作的人倾诉,同时打算将他们的爱情故事著述成册,于是他想到了姐夫。夏过去从一所名牌大学的中文系毕业,曾经是诗人,自己也完全能写,只是苦于目前他掌管的企业盘子太大,事务繁冗,实在腾不出精力和时间。夏的意图很明确,只想找个人将他的话完整地记录下来,创作成小说,不惜重金让它出版。他不仅希望这本书将来能够在市场上窜红,而且想让和他分手后至今仍然独身的辛婕也有机会读到这本书,而后彻底明白他的心思,和他言归于好。
第二次谈话的地点约在江北机场附近一个环境清幽的农业生态园里。去的时候路上有点塞车,姐夫不熟悉方向,好几次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