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勃然大怒,甩开老孙的手,冷笑道:“你这样说我就不理你了,当我什么人?瞧你这个样子也没几个大钱。其实我是看你可怜,本想帮帮你。”
老孙知道说错话了,抬手往脸上连扇了几个耳光,说:“吴主任,我这人嘴拙,不会说话,您老人家大人大量,不要往心里去。”吴主任脸色缓和了一些,说:“算了吧。我也晓得你是个老实人。这样吧,我就为你冒次险,豁出去了。丑话可说在前头,改天你同院里签个协议,生死由命,各负其责,两不相扰。你可答应?”老孙赶紧点头,说:“吴主任,你放心,是死是活,那是她的命,跟你没有关系。”吴主任说:“至于手术费、医药费、护理费、住院费等方面,可以向院里申请减免一点,就以我的一个科研专题为名吧。”他沉呤着,说:“我若出面,院里好歹要给点面子,但全部四万块钱费用,巩怕不能再少了。”
老孙见吴主任答应了,方才站起身来,抹去眼泪鼻涕,脸上露出劫后余生似的喜色。吴主任见老孙情绪稳定了许多,便说:“你去吧,看看老婆,跟她说些好话儿。”老孙于是千恩万谢地出了门,急急地往病房赶。吴主任忽然又追出来,站在走廊里说:“老孙,你老婆这病是要住院观察的,我们要准备手术方案,还要调些器械来,至少两三个月才能动刀。你赶紧筹两万块钱押金交上来。”
老孙回到病房,那名输液的护士已经走了,老婆输完了药水,正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见老孙回来,一掀被子就要爬起来,嘴里嚷嚷着:“你昨去了哪么久?医生怎么说?我们赶快回家煮晚饭吧。”老孙脸朝着墙壁,心里想,这事要不要告诉老婆呢?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告诉她的好,反正要动手术,老婆迟早会晓得,于是闷闷地说:“不回家了,医生说你脑袋里长了个瘤,要住院观察一阵子,过些日子还要开刀呢。”老婆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地说:“瘤?怪不得最近总觉得头痛得厉害,心慌得很,老是想儿子。老孙,你快说,这病不要紧吧?”老孙赶紧转过身来,勉强笑道:“别怕别怕,医生说这瘤是良性的,他们做过十七八个了,都一点事没有。”老婆担心地说:“动手术要好多钱吧?这几年好不容易攒了两万块钱,说好了给儿子娶媳妇用的,可不能乱花啊。”老孙正色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养他一时,难道要管他一辈子不成?他要是在南方找到工作,一个月就能拿七八千块钱工资,那里还瞧得上你这些小钱。只要留得命在,你怕抱不到孙子么。这医院吴主任是我原先厂里一个同事的男人,人好得很,答应给我们免去大部分手术费和住院费,花不了几个钱的。”老婆疑惑道:“真的?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老孙难得撒谎,不禁有点脸红,幸亏老婆并没有注意,赶紧掩饰道:“我跟他也不是很熟,以前见过一两次面,并没有什么交往。倒是他眼尖,一眼就认出了我。”老孙顿了一顿,说:“他人好着呢,过去厂里人,谁找他帮忙都肯帮的。”
老孙搂着老婆的肩坐在床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这期间他花了一块钱买了五只雪白粉嫩的大馒头解决了夫妻俩的温饱问题。不知过了多久,老婆忽然没有了声音,低头一看,见她已经在自己的怀里沉沉睡去,鼻息匀停。老孙怕惊醒她,一动也不敢动,隔了半响,又担心她受到风寒,轻轻抽过一条薄薄的棉被,齐颈裹住她瘦小的身子。好在现在还是九月天,夜气中还带着一点温热潮湿的暑气。就这样坐着,他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忘了关灯。半夜里凉气袭人,老孙忽然醒来,听见走廊上有病人的咳嗽声和拖沓的脚步声,在静夜里听起来空洞无依。低头去看老婆的脸,却见她的眉头蹙着,紧闭的眼角似有泪痕。忽然,老婆在睡梦中大声疾呼:“老孙,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见你?他们是谁?天啊,他们砍我的头!老孙!老孙!老孙!救我!”
第三章
老孙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老婆住院后的第五天了。他从银行豪华气派的营业大厅里出来,怀里惴着厚厚地两捆钱,那是他全部银行存款,一捆一万,共两万块,像两块沉重的石头,紧紧地压迫着他每一根神经。九月的阳光,依然炽热,穿透街道两侧树冠宽大的梧桐树,在行人身上投下一块块变幻不定的斑澜叶影。所有人都神情冷淡,脚步仓皇,面无表情地穿过斑马线,漠不关心地擦肩而过。老孙走到公交车的候车牌下,坐在街道的牙沿上,沉默地等待。在这块候车牌下,还有两三个等车的人。一个容颜憔悴的老妇携着一个调皮的孩子,小孩子手中捏着一支冰糖葫芦。一个胖子挥起衣袖不停地擦汗,嘴里叽叽咕咕地咒骂不休。还有一个穿蜡染长裙的女子站在商店的橱窗前孤芳自赏,目光空洞。远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林立的脚手架后伸出锈迹斑斑的吊车铁臂,巨大的轰鸣声无处不在。这个城市仿佛已是一片废墟。
公交车来了,一路尘土飞扬,有人下车,有人上车。老孙靠窗坐着,看着路边一块块飞逝的广告灯箱。在水一方、芝兰小筑、城市花园、盛世豪庭,多么梦幻的名字,分解着老孙的眼球,支离破碎,却在他的心中激不起半点共鸣。是的,一切都在变,一切看起来都很美,这个城市魔术般地变化着,但离他更远,永远与他无法牵连。恍惚中他想大睡一觉,却又依稀看见老婆苍白的脸,微微蹙起眉头。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怀里的钱,那几乎是他一生的积蓄,掌心温暖而潮湿,仿佛握着一个脆弱的灵魂,却又空空荡荡,什么也抓不住。
老孙来到医院,站在收费窗口前交钱。钞票已被他掌心的汗水浸湿了,散发出酸味。收费小姐捂着鼻子点完钱,“嗖”地一声扔出一张收据,然后打了一盆热水洗手,用洗手液一根一根地擦拭纤细秀丽的手指。一面洗一面和边上人说话:“当真应了那句古话:盗亦有道。吴主任这次不知是哪根弦接错了,瞧那个人的穷样,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倒为他说了不少好话,四万块钱也肯做这么个大手术,这样下去,咱们统统喝西北风得了。”边上的人是个四五十岁的妇女,一脸洞察人生的样子,吃吃地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院长就要滚蛋了,吴主任猴急猴急地瞅着那个窝子呢,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杀个把病人扬名立万了。”
她们的对话老孙并没有听见。老孙本想去看看老婆,但转念一想也许她正在午睡,还是不去的好,于是走出医院,站在阳光里,阳光里有一条影子卑微地蜷缩在水泥地面上。该往哪里去呢?他想,手术费还差两万块钱,是不是厚着脸皮向厂里的老同事们借一点?他还记得离开厂子的时候,许多人来送他,殷切叮咛:“老孙,以后有什么困难,记得跟我们嘀咕一声,不要不好意思。”还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办,自己下岗八个月了,最低生活保障的申请材料早就交上去了,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该去民政局打听打听了。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像磁石一样吸在高大威严的真皮座椅里的家伙,一脸花岗岩式的表情,冷酷得像是老孙的十世仇人。
他沿着街道糊里糊涂地往前走,拐过街角,眼前一暗,踏进一片阴森的树荫。树荫里潜伏着一个炼成猪油再烧成灰老孙也认得出来的胖子,胖子身前摆了一个铁笼子,笼子里蜷缩着五六只皮毛雪白的狮子狗,嗷嗷待哺。老孙走过去,站在卖狗人面前,从最佳角度对那颗鬃毛蓬乱得像猪头一样的脑袋展开研究。卖狗人以为衣食父母来了,赶紧抬头招呼说:“老板,出口转内销良种狮子狗,弄只回家给孩子玩吧。”忽然发现是老孙,顿时住嘴不言,目光躲闪,尴尬的神情一闪而没,隐藏在满脸肥肉的皱褶间。
老孙说:“李科长,好些日子不见了,做老板啦。”原来这人是老孙在厂里时的直接领导财务科李科长。李科长说:“这会儿还叫什么李科长,叫老李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厂子已经关了。你这是骂我呢。”老孙惊讶地说:“什么?我离开才几天,你们就把厂子搞垮啦?看来没我还真不行。”李科长说:“你真的不知道?唉,我们厂那地方是风水宝地,听说被个什么搞房地产的家伙瞧上啦。那家伙通天的本事,不知搞了什么名堂,请出了县里的主要领导,说我们厂年年亏损,占着茅坑不拉屎,干脆把厂子拆了搞房地产赚钱得了。”老孙疑惑地问:“就这原因厂子关了?”李科长说:“是的。说是每人发六千块钱买断工龄,可到现在也没听见个银子响。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弄几只狗卖卖,骗两个钱,家里有几个饿死鬼要吃饭啊。”
老孙蹲下身来看狗,说;“这也能赚钱啊,改天我也卖狗去。”李科长把手伸到胸大肌附近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犹豫着递给老孙,说:“抽烟?就一根了。”老孙说:“早戒了。”老孙知道这家伙虽然胖得像猪,却跟猴子一样精,香烟就像老婆一样,从来不与人分享。倘若人多时烟盒不好整个掏出来,就把手悄悄伸到袋子里单独摸根出来,动作老练,让人疑心他已练到九段扒手的境界。倘若仍被眼尖的群众发现了,就把烟紧紧地夹在手指间跟别人谦虚:“抽烟不?嘿嘿,最后一根了。”倘若有时动作失误,不小心仍将烟盒暴露出来,就随手一揉,扔进纸篓里,解释道:“妈的,空烟盒还当个宝带着,见笑见笑。”待群众丧失了警惕,再悄悄地捡回烟盒。当然,老孙与他相比,并没有什么优越性。那时老孙也抽烟,但从来不买,群众戏称他抽的全是“白大”牌香烟,还因此为他创作了一首六言小令:“街上从来不买,身上永远不带;有烟抢了就抽,没烟立刻就戒。”一时传唱很广,但凡有井水处,皆能诵此诗。
李科长如释重负地把烟塞到口中,掏出一只裸女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串手铐一样的烟圈,笑着说:“老孙你还那样,老实头子一个。现在有钱的主儿多着呢,都好养条把畜生,你别瞧这狗不起眼,本钱才三十块一只,不小心碰到个大款,跟他要五百块钱眼都不兴眨一下。你弄条玩玩?”老孙苦笑:“我又不是什么大款。”李主任裂着嘴巴哈哈大笑:“你当我骗你钱呢,喏,那只狗有点残疾,反正卖不出去,免费送你啦。”老孙想:“这个老李贼头贼脑的,想必我下岗那事他多半也跟着掺和,白拿他一只小狗算是便宜他了。老婆现在住院,家里冷清清的就自己一个人,养只小狗在家也好有个伴,养几天杀了给老婆补一顿。”老孙自下岗后挺恨这肥猪似的家伙,有段时间老是梦见自己拿根木棍一棍将这家伙结果了拖去炼猪油。但瞧他现在这景况也挺凄惨的,忽然就恨不起来。下岗这回事,就跟学生毕业或战士退伍一样,纵使以前有什么恩怨情仇,一眨眼就烟消云散,毕竟阶级弟兄的感情是颠扑不破的。
于是老孙也不客气,手伸到笼子里把那只残疾的小狗拯救出来,又和老李说了会话就走了。边走边想,厂子关了,那帮晦气冲天的老同事,也没几个有钱的,借钱这事恐怕没指望了,人家也到了这田地,自己怎开得了口。前面忽然出现一条胡同,胡同口长着一棵枝叶浓密的梧桐树。以梧桐树为起点,深入胡同二百米,就到老孙的家了。老孙苦笑,走着走着,怎么就到家了?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如果你不知往何处去,两条腿就会启动自救程序,径直将你押送回家。
一群人围着一堵墙,吱吱喳喳的像一群麻雀,大肠梗塞一样把胡同口堵住了。这情形老孙很熟悉,过去在电影里看见过,保守派杀害革命党,先贴出告示,必定会围上一群精神空虚的老百姓,人人准备一个大馒头等着开锣斩人、醮血治病,不亚于一次丰富的精神文明活动。老孙好歹是插过队的知青,是有层次的人,水准没这么低,何况老婆还躺在医院内,没心情凑这个热闹。他板着脸拨开人群走过去。忽然有一个妇女一把抓住他,兴奋地说:“老孙你怎么才回来,瞧,告示上墙了,有你呢。”老孙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居委会主任马大姐,慌忙说:“马大姐您说话小心点,我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三不盗窃四没跟您乱搞男女关系,凭啥贴我告示?”马大姐笑着说:“瞧你这个傻样,告诉你吧,这是民政局才贴出的最低生活保障公示,你中奖了。公示期一个月,如果通过了,你就可以每月领二百零五块钱,跟拿工资似的,日子也好过一点。”
老孙伸长脖子朝告示上一看,果然在一溜排名单中搜索到自己的名字,顿时觉得眼睛涩涩的。马大姐见他这样,心中有点别扭,岔开话题问:“弟妹咋样了?还好吧?”老孙揉揉眼睛说:“刚才吃了一碗辣椒面,眼睛辣得到现在还疼呢。你问我老婆啊,啥时成你弟妹了?她跟你不是妯娌么?”马大姐像老母鸡一样咯咯笑着在老孙的腰上揪了一把,说:“挺老实的一个人,腐化变质了,啥时学的油嘴滑舌?”老孙也笑了,泪水呛出眼睛:“老实顶个屁用,还不下岗了。”马大姐忽然看见藏在老孙怀里的那只雪白小狗,奇怪地问:“老孙你养狗啦?这可是有钱人的玩意儿。”老孙说:“也不是,刚才正好碰到个老同事,送的,反正闲着没事,也不见得就多花几个钱。”
马大姐军统特务似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然后贴着老孙的耳朵说:“下岗了就不要养猫啊狗的,省得别人说闲话。听说这低保金从你下岗那天补起,七八个月差不多要补两千多块呢,不要搞砸了。”老孙心中一喜,盘算了一下,倘真如此,老婆的手术费就只差一万八千块了,这么想着,脸上露出笑容,好像老婆的命又被他从死亡线上拖出了五厘米。心情一高兴,温饱问题立刻首当其冲,肚子发出了“咕”的一声巨响。人丛中立刻有人吼道:“谁他妈放屁不看地方?”放屁还要看地方?老孙刚想回骂一句,马大姐赶紧推了他一把,低声说:“快走,不要跟这帮人一般见识。他们也是刚砸了饭碗,正憋了一肚子屁没地方出呢。”
第四章
自老婆住院后,老孙干脆也住到医院里。马大姐特地找了一个小煤炉给他,夫妻俩的一日三餐就靠这小煤炉对付。本来医院里有“病友食堂”,病人的饮食就由这食堂料理,但价钱太贵,可以与五星级饭店争一日之短长。吴主任知道他是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就格外开恩,将食堂里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间清理出来,算是他的厨房,让他自力更生。吴主任严厉警告他:“注意,小心火烛,别弄场大火把咱食堂给烧了。”
老孙的房子本来是水房,房里原先有一口水井,胡同里老一辈的人都是喝这口井生产的水茁壮成长的。后来社会发展了,家家户户安装了自来水,这水房从此废弃不用,井也填平。老孙落实政策回城时,这水房就成为他安身立命的根基。
钥匙藏在墙角的猫洞里,一伸手就可以摸到。老孙家本来有两把大门钥匙,夫妻俩各保管一把,后来失踪了一把。但夫妻俩经过紧急磋商决定不换锁,换一把锁要三块钱呢;也不另配钥匙,配一把也要一块钱呢,还不如换锁。硕果仅存的一把钥匙干脆放到猫洞里,很好地解决了出入境问题。反正老孙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财产,倘若哪个没眼光的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