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总裁胸怀大志,用发展的眼光看你,一定会欣赏你的机智、幽默,你的机会就被你在第三秒钟紧紧抓住了。如果这位总裁是个俗人,不欣赏你,我们只能嘲笑他没有眼光,自毁前程。除此之外,又能拿他怎么办呢?倘若你在愚城县的大街上撞倒了一个人,而你并没有练过国术,身材也算不上高大威武,那就必须赶快像免子似地跑掉。如果你稍稍迟疑了一下,错过了第三秒钟,很可能就插翅难飞了,一定会被修理一顿,尽管修理你的人很可能也是名公司总裁。
但从潜意识讲,老孙是希望儿子回来的,这里面包含着两个特别重要的现实主义问题。第一个问题与老孙的老婆也就是儿子的母亲有关。这几年老婆的健康状况一年下一个台阶,最近更是经常无缘无故地头痛或眩晕。老婆是农村户口,没有资格享受医疗保险,老孙又是无产阶级的杰出代表,看病的钱始终没有下落,所以至今仍采用大自然疗法。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对这个三口之家来说,无异于三条腿的凳子又断了一条腿。这个家庭在经历了无数风雨之后,眼看着就要纳入社会主流轨道,突然发现这条轨道有改道的危险。现在老孙非常需要儿子回来,巩固这个家庭本已经萌芽的良好发展前景。老孙很担心,常常半夜里忽然醒来,打开电灯,忧心忡忡地察看老婆那张在睡梦中仍然蹙起眉头的脸。
第二个问题是老孙下岗了。老孙出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曾经是热血澎湃的知识青年,下过乡,插过队,国家一纸落实政策的红头文件将他落实到这座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的愚城县,在国营愚城县平板玻璃厂当总帐会计,日子过得马马虎虎,一晃就是二十年。但坏就坏在老孙自以为生活在团结友爱的社会主义大家庭,不禁有恃无恐,因而放松了学习,放松了对自己的改造,没有与时俱进。而会计学偏偏是一门与时俱进的学问,在老孙当会计之前,工厂生产出产品只要还堆在仓库里一律称为“库存产品”。在老孙当会计之后的某年某月某日,突然换了个名词,称为“存货”。但老孙不知道,这不全是老孙的责任。因为这事情上级部门没有发文件。厂长问老孙:“老孙,查查看我们还有多少存货?”老孙听了只发愣,存货?存货啥玩意?难道是上个月李供销员送给自己的那两瓶老陈货被厂长发现了?他胆战心惊翻箱倒柜地只找出一瓶老陈货,拱手奉献给厂长,老老实实地说:“就一瓶了,还有一瓶我喝了,李科长也喝了两口。”厂长气得一口气喝光了老孙的老陈货,怒气冲冲地走了。八个月前,厂里建立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与国际惯例接轨,实行未位淘汰制,全厂员工公开、公正、公平地进行无记名投票,将那些不与时俱进的家伙揪出来,立即淘汰。这一招是中国当代企业文化的结晶,民间的说法叫做“挑动群众斗群众”。老孙不幸在群众的一致要求下被开除出群众队伍。他收拾包袱离开厂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名字贴在厂门口的宣传栏里。宣传栏本来是专门用来表彰先进的,老孙在厂里干了二十年,名字从未进过宣传栏。现在终于破天荒地进了,刊登在首页,还加了一段很长的编者按。
这一切老孙都没有告诉儿子。他只对儿子说:“我现在跑外勤,整天不在厂里,有事晚上打马大姐家里吧,她会叫我们的。”电话虽然已经成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通信工具,但对于老孙来说,仍然是个奢侈品。老孙住在红旗胡同,马大姐是他的居委会主任,也是红旗胡同为数不多装得起电话的人家,她的电话费可以全额报销,因此几乎成了公用电话。当然是有时间限制的,如无突发事件,每晚六点到九点,马大姐将电话对外开放,过时不候。
儿子终究没有回来,只打来个气势磅礡的电话。儿子在电话那一头气壮山河地说:“爸,我现在很忙很忙,先留南方找到工作再说,咱老孙家能否改天换地就在此一搏了,恐怕春节前才能抽出空儿回来。”儿子又说:“爸爸,告诉妈妈,弄点好吃的,等我回来吃年夜饭。”那头话筒在千里之外“咔嚓”一声挂了,只留下一声声“嘟嘟嘟”在空气中回响。老孙久久握着话筒不肯放下,听见窗外传来马大姐家锅碗瓢盆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和小孩子的吵闹声,目光潮湿。
准确说,老孙老婆被查出患有松果体细胞肿瘤的准确时间是在国务院查处江苏“铁本事件”后五个月,人民银行上调存贷款利率前一个月。我这样表述纯粹是瞎扯,主要是为了让读者有一个清晰的时代概念,不致于误以为我说的是上个世纪的事。如果有谁因此认为老孙老婆的不幸遭遇与国家宏观政策有关,那是他误解,不是我的错。就好比我告诉别人,某人是在文革期间去世的,并不表示某人一定是被文革迫害致死的,他是失恋自杀的,完全与文革无关。
那是九月下旬的一天中午,老孙和老婆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老孙说:“孩子说春节要回来。”老孙说:“不知孩子现在找到工作没有。”老孙说:“听说他谈了个女朋友,也不知长的啥样。”老孙说:“该想法子给他汇一点钱了,他现在需要钱。”老孙说:“发什么呆,我讲话你没听见么?”老婆说:“嗯。”那天,老孙一共说了五句话,老婆只回答了一个字,然后就休克了。至于老孙如何大声疾呼,如何用比刘翔一百一十米跨栏还快的速度将老婆送到医院的全过程,我就不说了,我说后面的事。
在愚城市人民医院神经内科人来人往的长廊内,老孙埋头坐在抢救室外的椅子上,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药水味儿,让人心慌。咿呀一声,抢救室那扇褐色花梨木门打开了,几名身穿白大褂、神情冷漠的医生和护士走出来,目光聚集在一张漆黑恐怖的CT光片上,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显然,一场激烈的学术讨论已经展开,老孙老婆病情就是这场学术讨论的核心内容。老孙听见,一名脸型狭长阴狠的医生说:“这么险恶的松果体细胞肿瘤,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要好好研究研究,机会难得。”一名一脸娇态的护士小姐说:“主任,又要出论文了吧,到时不要忘了请客啊。”狭长脸的主任皱着眉头说:“你就知道吃,饭桶啊,业务一点不长进。”一名长着弥勒佛一样慈祥圆脸的医生说:“看来病人时间不多,小米,你赶紧安排住院手续。小康,你负责病情记录。记住,不能有一丝疏忽,主任的论文有什么三长两短,拿你问罪。”狭长脸“叭”地一声将手中的夹子拍在弥勒佛的头上,喝道:“什么三长两短,扯蛋。”
空气中洋溢着浓厚的学术气氛,但与老孙无关。因为那时老孙暂时昏迷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内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根据目击者的描述,老孙曾经望着狭长脸医生,张开嘴想说什么,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曾经吃力地扶着椅子站起来,但站立的姿势十分怪异,像一条挣扎在干涸湖底的鱼。二十分钟之后,一名长相甜美的护士用科技手段唤醒他,惊讶而又怜悯地对他说:“你醒啦,没事吧?你老婆已送去病房了,你去看看吧。喏,从这儿过去,左拐,十四号病房。听见哪?哎,有空到收费处把账结了。”老孙于是彻底清醒了。
老孙摸索着走进十四号病房。老婆正躺在床上输液,仍没有醒来,仿佛已进入甜密的梦乡。一名护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盹。老孙慢慢坐到床头,握着老婆的手,一动不动。
暮色降临时,棉被里老婆身体忽然动了一下,眼皮微微颤动。老孙赶紧将腰挺直,脸上堆起温柔的笑容。老婆终于睁开眼,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立即映入眼帘。老婆吃惊地问:“你脸色不好,有病吗?”老孙故意开心地笑着说:“我没事,你不要疑神疑鬼。”老婆扭头望望四周,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孙大事化着小事地说:“没事。这是医院,刚才你休克了,我带你来的,医生已经看过了,说是贫血造成的。”老婆挣扎着要爬起来,恼火地说:“你毛病啊,我有啥病,带我到这个鬼地方,我要回家。”老孙赶紧按住老婆的肩膀,说:“你先躺会儿,不要动,医生说你需要多休息,就算要走,也总该先和医生打个招呼吧。”老婆赌气道:“那你还不快去,我可受不了这里的怪味儿。”
老孙赶紧出了病房,又停下脚步,在门口静默一分钟,听见老婆仍在里面嘟嘟嚷嚷的。他犹豫了一下,方才走向医生值班室。医生值班室在楼层最东头,远远听去,人声鼎沸。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小鱼十二块,小白菜七块,老吴免了。”紧跟着有个沙哑的声音气冲冲地说:“老吴免了我没意见,凭什么小白菜七块,我十二块!不行不行,账算的不对。”又是鱼又是菜,听起来,竟像个热闹的菜市场。老孙简直疑心走错了地方,踌躇着走近,争吵声忽然停了。隔着门上玻璃往里瞧,两盏八十瓦的白炽灯照得屋子亮如白昼,一屋子人正在打牌。四个坐着,斗得正欢,面前都垒着一叠钞票。五个站在后面伸长脖子正瞧得神魂颠倒。面向窗户的正是狭长脸的吴主任,手里紧握着一副纸牌,眼睛瞪得有药水瓶大,杀气腾腾地吼道:“九十分我拿,谁跟我抢?”后面有个拍马屁的流着口水说:“吴主任这牌,真叫个好啊,大家不要抢,乖乖地自废武功,免得死的难看。来来来,每人二十块。吴主任,我帮你数钱,吃夜宵可得有我份喔。”吴主任笑骂道:“你这个王八蛋,光看不练,尽想着偷吃胜利果实,哪有这样便宜事。”
老孙看得出他们玩的是“三打一”。这是一种已经风靡全国的扑克牌玩法,操作简便,老少咸宜,对场地条件要求不高,只要兴之所至,工作劳累之余、酒足饭饱之后,随便什么人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坐下来摸两圈。倘若添些彩头,玩起来更加情趣盎然。玩这种牌的最佳推荐场所是政府机关及企事业单位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这种玩法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称呼,愚城县叫作“斗地主”,即三个贫下中农紧密团结起来同地主作斗争,形像生动地反映出愚城人民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但现实就是这样奇妙,上一回合还是罪恶滔天的地主,下一回合就因受到教育而觉醒,主动与腐朽家庭决裂并弃暗投明,参加了革命;上一回合还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下一回合忽然动摇了、堕落了,背叛了革命,自绝于人民。于是,社会秩序被颠覆了,刚才还斗得你死我活的人忽然变成了阶级兄弟,情深意重,刚才还一致对外的阶级兄弟忽然水火不容,斗得你死我活,颇让老孙想起厂子里那段热火朝天的日子。
老孙站在门口轻轻敲门,屋里人聚精会神,无人应答。他迟疑了五分钟,壮着胆子推门进去,一屋子的目光“刷”地一声一齐向他射来,他吓了一跳,一双手不知朝什么地方摆是好,只好插在口袋里,脸上堆满了谦意,呐呐地说:“吴主任,吴主任,我找吴主任。”吴主任头也不回,“啪”地拍下两张牌,大喝一声:“一对老王八,哈哈,吐血吧。什么事?”老孙被震得耳膜嗡嗡直响,几乎说不出话来。吴主任抬头瞧他,目光飘忽了三秒钟,忽然认出老孙,立刻把牌一扔,说:“不玩了,不玩了,这一把免费,算我请客。我有事,快滚吧。”于是牌局轰然散了,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有两个一脸不乐意,嘴里叽叽咕咕的,显然是输了心有不甘。有一个收拾桌上的钱,动作极为迅捷,好像生怕别人来抢似的,一不小心有两枚硬币“叮当”一声滚到椅子下面,立即在第一时间蹲下身子蹶起屁股满世界地找。吴主任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鄙夷地说:“瞧这点出息,不就两块钱么,找魂似地找。”那人揉着屁股急急出了门,一边走一边叫屈:“两块钱不是钱吗?一碗扬州蛋炒饭啊。”
吴主任盯着老孙,热情洋溢地问:“你就是那个松果体细胞肿瘤病人家属老孙么?什么事?”老孙的手仍插在口袋里,吴主任热切的目光始终在他的口袋上徘徊,仿佛那里藏着一个将要赠送给自己的红包。老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姿势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急忙把手掏出来,交握在一起,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彻底消灭了吴主任的期待。老孙期期艾艾地说:“吴主任,我想问个话,这个松果体细胞肿瘤是昨回事?”吴主任悻悻地收回目光,脸色阴冷下来,慢慢地收拾散了一桌子的扑克牌,没好气地说:“这是个医学问题,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这样说吧,你老婆得的是种很难治好的瘤,已到了中期,巩怕机会不大。”老孙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听了吴主任的话,脑袋仍然嗡地一声就大了,那感觉好像是被执行死刑的犯人一枪没打死又补了一枪。
后来的事实证明,吴主任还算是个有同情心的好医生,医术不错,虽然对红包也持来者不拒的态度,但盗亦有道,决不将病人赶尽杀绝。当时他看到老孙身体摇摇欲坠,忽然生出恻隐之心,赶紧抢上前一手扶住他,一手拖过张椅子,安慰道:“你坐下来说话。唉,谁摊上这事谁倒霉,有什么法子呢?想开点吧。你孩子怎么没来?”老孙哽咽道:“孩子在外面上大学没回来,不知道这事。”吴医师问了老孙儿子学校的名字,转身倒了一杯水,递给老孙,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学校啊,你儿子有出息。不像我家那小子,考了三年没考上,害得老子大出血,花三万块大洋上一草鸡大学。凡事往好里想,不还有个争气的儿子么。”老孙瘫在椅子上,双手颤颤地捧着茶杯问:“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么?”吴主任说:“在国内这种病治愈率很低,手术难度很大,我们这里条件差,还没做过。”老孙听出了吴主任的弦外之音,问:“这么说还有指望?哪里有能治这种病的医院?”吴主任沉呤着:“我知道北京有家医院曾做过几次成功的手术,但手术费很高,加上医药费、护理费、住院费,没有十几万块钱想都甭想。瞧你的样子经济上怕对付不了,我看还是算了吧,别瞎折腾了。按理我不应该这样说,话虽难听一点,但也是为了你好。这种病就算手术成功了,活过五年的还不到百分之三十。”老孙的希望又被浇灭了,他俯下身子,头埋在膝盖上,半响不说话,空气中充满了绝望的气息。
吴主任慢慢踱到窗前,打开窗户,明明灭灭的万家灯火和潮湿的晚风一齐涌进屋子。吴主任看着窗外,目光遥远,忽然说:“我在医大时,曾和几个同学合作过类似的手术,病人到现在活得还挺滋润的。但老实说,那时年轻气盛,不晓得天高地厚,现在可不敢做了,风险太大啊。”老孙抬起头,目光锁定吴主任五分钟,突然将茶杯搁在桌子上,扑通一声跪下来,眼泪鼻涕一把下:“吴主任,求你救救我老婆吧,她要死了,我这个家就完了。我也不指望一辈子,能多活上四年五年就是祖宗积德。”
吴主任吃了一惊,慌忙扶住老孙,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别人看见了可不好。”老孙两手死死掐住吴主任的双臂,不肯起来,说:“吴主任,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我老孙没出息啊,没什么好东西孝敬您。”吴主任闻言勃然大怒,甩开老孙的手,冷笑道:“你这样说我就不理你了,当我什么人?瞧你这个样子也没几个大钱。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