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双好冰的手袭上他的脸,他倏地惊醒,勉强睁开惺忪的双眼。
一张年轻而带有英气的俊秀脸孔映入他的眼帘,那镶在白晰脸孔上黑亮而灵动的眼珠,带着调侃的暗示直直瞅着他。
他转动着眼珠,先后看见了装饰华丽的床帏和雕龙画凤的柱子,以及一小群穿着红裙白裳的宫廷服饰,站在床边待侍的宫女。
记忆终于缓缓地归位了。
看着半压在他身上,扰了他一场好梦的俊秀少年。
他叹息了声。「王上早。」
原来那生着一张丽容,双眼灵动似水银的美少年,就是这金阙宫中最尊贵的东陵之王。
「不早了,大人,已经卯时了。」宫女采衣有些焦急地提醒。
「什么?已经卯时了?」他猛地清醒过来。
「可不是吗?」东陵年轻的王上意有所指地瞅着他,微笑。「官员们已经在议事厅等候良久了。可否请爱卿起床,不然本王的袖子抽不出来。」
他低头一看,果然看见一截绣着凤形的袖子被压在自己的身体底下,他连忙挪开身体,好让王上起身。
他一边挪动位子,一边道:「昨天真不该顺您的意,留在王宫里过夜。」
「可为了爱卿好眠,我这君王倒宁愿从此不早朝。」已经抽出袖子的东陵王坐在龙床边,欣赏地看着爱卿刚刚苏醒的慵懒睡态。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他才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
原来春天还只是一场遥远的期待,只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现在时节还是冬天,王宫中虽然有炉火烘着,使室内温暖不少,但一离开保暖的棉被,仍感觉寒意袭人。
已经起身的东陵王,回首看见心爱大臣单薄的肩膀因天冷而颤抖,随手取来一件保暖的雪白狐裘披在项少初肩上。
「爱卿如此畏冷,难道南方从不下雪吗?」
项少初是东陵南境之人,人人皆知。
「真正天冷时也是会下雪的,不过那雪通常一沾到脸上就化了,没什么威力。不像王城的雪,又冷又干,有时还会连下数天,积雪高得都要把屋顶给压塌了。」
东陵王笑道:「那你是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冷,今天冬天,已经算很暖和了。」典型东陵北境的人会说的话。
不过比起地理位置更偏北的北宸,东陵的确算是一个相当温暖的国家了。
这里季节分明,冬天虽然有雪,但冬期却不长,雪开始融化之时,就是麦秀萌芽之时,届时春天的郊野会开满整个山头的野花;夏秋之际,东陵全境便迈入丰收时节。
比起北宸来,东陵确实是一个相当富庶的国家。也因此,富庶的东陵时常成为邻近各国虎视眈眈的对象。
然而由于连年的战争严重耗损国力,近十年来,偶尔国境中也会出现饥馁的流民。但官员们对此隐忧,似乎视而不见。
披着温暖的狐裘,贪睡的他苦笑了声。「如果给朝官们知道,王上是为了少初在早朝时迟到,恐怕少初又要成为众人之矢了。」
东陵王哈哈大笑,对着正在协助他更衣梳洗的宫女们命令道:「项大人夜宿金阙宫一事,切莫不可外传。」
众人纷纷应「是」。
然而这件事在朝中早就不是秘密。
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宫女则脸红地捣住嘴,到一旁少人处偷偷地笑出了声。
项少初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今天的朝议恐怕没法轻松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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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项少初赖着床的同一时间,位于王宫主殿的议事厅中早已议论纷纷。
这一头,几名正二品以上的官员早已脸色不悦地听着宫中的更漏打过五声。金色的朝阳从王宫东殿积雪的宫顶缓缓升起,天色已经大白了。
依照东陵礼法规定,朝官必须在寅时过半便入殿等候君王,以共同议政。除非王上龙体微恙,才会取消当日的朝议。
历来君王皆不曾像这位甫登基的新王一般,屡次在朝议中无故迟到,实在是有失君王的颜面。几名沉不住气的朝臣低声地议论起来:
「听说昨夜礼部侍郎又夜宿金阙宫了。」
「莫怪,礼部侍郎到现在都还没出现,恐怕传言是真的。」
「天佑吾主,自从项少初出现在朝廷中,东陵的国运便令人堪忧啊。那年天象异常混乱,王气受到乌云的遮蔽,显然是上天的警告啊……」
「这人凭恃王上宠爱,对朝官百般不敬,让此人留在宫中,迟早会出大问题。」
「是啊,入冬以来,这是王上第……第几次在朝议中迟到了?」
「这是第八次了,再这样下去……」
朝官一个个加入这纷纷的议论中,忽地一声低斥从前方传来。
「各位,请肃静。」
朝臣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议论,看向端坐在左右两方首位的吏部尚书与摄政临王,不由得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
只见吏部尚书从首位上坐起,眼神威而不厉的扫视众人一眼,声音和缓却清楚地道:「一国之君岂容臣子议论。诸位大人望请自重。」
刚刚加入议论王上的朝官们在这威而不厉的视线下纷纷心虚地低下了头。
而这头,只见临王放下啜饮到一半的茶杯,一句话也没有说,表情莫测地看着空虚以待的玉座。
朝官们心中突感悚然,更不敢再多言。
当今东陵朝政,由吏部尚书与临王分持。
吏部尚书年约六旬,是东陵国三代老臣,也是朝廷倚为栋梁的股肱大臣。
而临王则是前王的幼弟、当今王上的王叔,王城一万五千的禁卫军便由临王统领,负责守卫王城与王宫的安全。
除此之外,由于太子年幼登基,临王顺势以摄政之名取得朝中实权,这样一个握有重权的王室贵族,竟生了一张龙眉凤目、俊美无俦的脸孔,着实令人诧异。
年二十有四的临王,至今尚未选妃,堪称东陵第一美男子的他,非但是他国公主属意的如意郎君,也是王室中除了当今东陵新王以外,最接近玉座之人。
也因此,尽管吏部尚书辅佐太子继位为新王,但对临王的反弹之意从来不敢太过明显。因为只要当今王上在留下子嗣前出了任何「意外」,这个俊美的临王将会变成下一任的东陵国君。
而临王名义上虽为摄政王,但前王遗诏中指定吏部尚书为朝中首辅,再加上支持原太子的官员都是对前王忠心耿耿的大臣,又皆出于吏部尚书门下,因此对于这位与他实际上分了权的老首辅也是轻忽不得。
尚须一提的是,目前东陵的政治势力除了吏部尚书等人以及临王两派之外,还有两位拥有强大兵权的高级将领足以权倾朝野。
东陵国历代以来,朝中出自王室的上将军皆握有强大的兵力。
除了临王手中握有一万五千禁卫军之外,另外两位上将军的手中各自分掌有十五万的兵马。
金虎将军是当今太后的兄长。金氏一族男子多骁勇善战,历来皆担任东陵国中的上级武将。
另外一位银骑将军则出自开国将军的嫡传家族,在国中的地位相当特殊。
两位将军手中的兵权足以影响国运的发展,也因此深为朝中官员忌惮,甚至演变成一方面既想拉拢,一方面却又想除之而后快的局面。
前王在世时,吏部尚书等人虽然极力暗示君王应该收敛武将的兵权,但始终不敢做得太过明显。而前王对两位将军极为信任,也不曾真正接受臣子的暗谏。
所幸这两位将军都是武人出身,对东陵忠心耿耿,鲜少过问朝中政局,因此在朝廷权力的消长中,竟意外地在前王死后,避开了一场政治上的恶斗。
东陵朝中两造的势力分水,在幼主继位为东陵新王的第三年时,达到一种诡异而危险的平衡。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打乱目前这彼此制衡的现况,致使国家崩溃。朝中的政治局面,就胶着在一触即发的处境上。
像是感受到这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潮汹涌,议事厅中默然无声。青石地板上辉映着森令的寒光。
忽地,宫外的更漏传来卯时的报晓声。
官员们这才察觉到,不知不觉中,东陵王在今天的朝议上已经迟了两个时辰,不由得为国家的前程担忧起来。
正当众人百转回肠之际,一群宫女簇拥着一个身穿东陵王族服饰,头戴金色玉冠,年约十六的俊秀少年往议事厅走来。
还会是谁?
当然是摆尽了架子让一票朝臣久候的新王。
只见他笑容可掬地从正门领头走进了议事厅。「各位早,不好意思让诸位大人久候了。」爽朗的声音中还带着少年人才有的淘气。
朝官们心中就算不悦,也不敢当着王上的面发作出来,只能勉强微笑以对。
「首辅大人早,王叔早。」东陵王朝两人颔首致意后,转身登上玉座。
吏部尚书立即躬身道:「朝议乃一国大事,需要王上主持定夺,万请王上保重贵体。」言下之意,当然是请这位新王要早起,不要贪欢。
「多谢首辅大人关心,本王身体十分康健。」东陵王笑着应答,脸颊红润,气色果然相当好。
临王微微噙起唇角,并不说话,只是将视线缓缓投向刚刚趁乱走进朝列中的礼部侍郎项少初。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让王上误了早朝的「祸首」,纷纷投以怨怒的眼光。
对于这种「万箭齐发」的目光攻击,项少初早已相当习惯。他镇定地走到东陵王玉座的脚边。
东陵王笑看着他:「项大人,你是我朝中栋梁,可要珍重身体。」
「多谢王上关心,下官必会珍重。」
戴着礼冠的他,兼掌朝议进行的次序。
脸上挂着一抹无人可解的表情,他朗声宣道:「朝议开始,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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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关在北风的呼啸下,卷起了漫天的沙尘。
夜里,那刮入耳目的风势才平息下来,为沙尘所覆盖的天空渐渐恢复清澈后,登上名为望京的敌楼,几乎可以看到遥远帝京的灯火——尽管那只是出于思乡的想象,却为戍边的将士们提供了一缕慰藉。
这是个宁静的夜。
边关无事,便是好事。这平静意味着,他们远在国境中的家人们正安全地过着快乐的日子。
兵士们在一日例行的操练后,依然精神抖擞地留意着边界的动静。
东陵与北宸两国虽然已经维持了三年的和平,但戍边的兵士们仍然不敢轻忽任何可能的危险。
容四郎站在高耸的城垛上看着清澈如洗的夜空,良久,竟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令站在附近的兵士有些讶异。
「军师怎么突然叹起气来了?」
问话的是一名年轻的士兵。他跟随紫衣将军戍边已经堂堂迈入第三个年头了,从没见过将军身边这名看不出实际年龄的青衣军师叹过一声大气。
军中的弟兄们都知道,容军师向来莫测高深,满肚子良策宝计。
听说三年前狼河一战时,便是因为容军师的献策,东陵军才能势如破竹地打败北宸的军队。从那时起,这名原先跟随在当时还是都统的紫衣将军身边的不起眼的青衣男子,才得来一个「料事如神」的封号。
而他的身分、来历更引起诸多的揣测。
他的相貌乍看之下并不起眼,甚至有些平凡,但若细瞧,会发现他有一对极为修长的眉以及微微上扬的凤目,与东陵男子生来粗眉大眼不太相同。
他的身骨看起来并不强壮,身量一般。他从不穿戎装,只作轻便的文士打扮。
由于他一年四季都穿着藏青色的衣裳,因此军中的弟兄们私底下都称呼他作「青衣诸葛」。
这样一名儒士却能耐得住北漠沙尘之地的艰苦,与他们一起长年守边,着实令人感到钦佩。只是不知为何,从不叹气的他,今日却竟然叹气了,这实在不像是他平日的举动。
容四郎收回观看天象的视线,转看向站立在他身边的年轻士兵,不答反问:「砚青,你今年几岁啦?」
被唤作砚青的年轻兵士并不意外容军师知道他是谁。
戍边八千兵士,将军和军师不仅知道,也记得每一个兵士的名字和相貌。
「回禀军师,我今年一十有九。」
容四郎点头笑道:「十九岁啊,你知道吗?紫将当年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是一个戍边的兵士。」
砚青立即道:「紫衣将军英勇无敌,是个盖世英雄,砚青怎么敢跟将军相比。」言语中透露出对上司无比的敬佩与崇拜。
「怎么不能?」一个不怒而威的声音介入了他们的谈话。
来者正是被营中兵±们视为盖世英雄的紫衣将军卫齐岚。
只见他身穿御赐紫金战袍,腰间配戴一把锋利无比的银蟠宝剑,剑鞘没有额外的装饰,只有一枚鸡蛋大的御赐明珠悬于剑柄,却跟配戴宝剑的男子一样,使人不敢抗颜直视。
其实,如果有人胆敢仔细地看一眼这名威震八方的青年将军,便会发现,他的身形不但没有传说中像龙虎一样的高大威猛,目光也不似鹰隼般锐利骇人。相反的,他颀长的身量因常年习武而结实俐落,双眉间蕴藏豪迈之气,眼神中却有一股武人少有的温和暖意。
这名将军虽称不上俊逸无双,却也是个相当英俊的男子。御赐紫金战袍穿在他身上不但没有让他行动迟缓,反而更衬得他英雄的盖世锋芒。
狼河战后,他受册为紫衣将军,而追随他身侧的将士们,皆称他为「紫将」。
紫将之名,威震边关。
同关三年无事,邻国不敢边犯,关内的百姓们都认为是因为有这名英雄将军驻守的缘故。他不仅免除了边地之民遭受战乱的痛苦,还带领着兵士们在同关城内垦地囤田,为边地艰苦的生活带来了希望。
私底下,他们爱他、敬他如神祇。但人们不知,三年前他加官封爵,手中更握有十万兵力,与两位上将军兵权三分,俨然成为国中第一武将,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怎么会突然自释兵权,离开王城,来到这荒凉边地,仅仅领着八千人马戍守关防?
「将、将军!」砚青急忙打直双腿,崇敬地看着他。
卫齐岚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紧张。
「砚青,你听好。名义上我是将军,你是下士,但只要你同我一起站在这道城墙上的一日,我们便同是东陵的兵士,没有尊卑之分。这句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但我要确定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一点。」
砚青立即精神一振,「是的,将军。砚青明白了。」
容四郎微笑地看着砚青精神抖擞的挺直身体,他转头对卫齐岚说:「将军请随我来,我带你看样东西。」两人只有在部属面前,才会以军衔相称。
卫齐岚点点头,跟着容四郎移步到烽火台前,无声地遣退站岗的士兵。
两人一同抬头看向毫无遮蔽的天象。
只见遥远的东方,两星一明一烁,一团带紫的云气缓缓聚于两星之间。
卫齐岚不懂观天象,他等候精通此道的容四郎解释。
容四郎不无忧虑地说:「岁犯右星,将军有难。」
卫齐岚仔细地看着那星象的变化,良久,他低头转看向城墙外辽阔的荒漠。「看来得准备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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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一名从王城快马加鞭赶赴边关的使者传来紧急军令。
上将军之一,金虎将军暴毙身亡。
朝廷有令,同关暂由副将代为戍守,紫衣将军即刻入宫听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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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少初经常作着梦。
这一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可是却控制不了梦境的发展。
当他满头大汗地挣脱梦境清醒过来的时候,梦魇初醒,他也看清了情势。
金虎上将突然暴毙身亡,朝中分水的两派势力即将漫淹东陵。
他披上外衣,走出了王上亲赐的豪华「侍郎宅邸」,看着桂中银蟾。
皎洁的月光洒在他单薄的身形上,银色的浅月恍似被嵌在夜幕中的明珠。
叹息声中,没有人知道,这名在两年前孤身闯进了朝廷,进了王宫,使君王「偶尔」不早朝的男子,此时此刻,肠中千回百转的思绪。
他的随身女侍秧儿发现主子醒了,连忙推开门扉,拿着一件保暖的披风走了出来。「大人,外头天冷,还是回房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