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少初站在月海身边,仔细地判读了简上的前后文句后才道:
「应该是『车』字,四个字和起来就是『有车东来』,若是『串』字的话,就变成『有串东来』,文句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通了。」
「好好好,我也觉得是『车』字。」说完,便又埋首继续他的钻研,再不理会项少初到兰台来做什么。
熟知月海个性的项少初也不以为意,径自往兰台藏书的「文瑛阁」更深处走去,直到他瞧见一名站在书架前,正寻找着所需书籍的老者。
远远的,项少初便躬身一揖。「大人。」
老者转过身来,威严的相貌只消望去一眼,便足以使人望之肃然起敬。
「礼部难道没有杂役吗?居然要劳动项侍郎亲自送例行公文来!」
这名老者竟正是掌控着半壁朝政的吏部尚书。
项少初淡笑回应道:「坐久了,起来活动活动也是好的。」
「不怕被拆吃入腹的话,你尽管往吏部多多走动,出了事我可不会理会。」
「我若在吏部出事,大人对王上也交代不过去吧,底下的大臣们对这一点也都还有些分寸。」
老者哼笑了声。「伶牙俐齿!」
「大人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就着天光,项少初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吏部尚书的脸色。
「托你洪福,成天烦恼要收拾某人留下的烂摊子,哪里有空闲生病!」
「听说大人日前受了风寒,记得多让厨子熬些姜汤怯寒,三月天最容易受凉。」
「哪有什么风寒,别听底下人胡说了。倒是你,这种暖天里还穿着冬衣,怕冷也不是这样,让人帮你补一补才是真的。我记得……你那随身丫头叫什么儿来着?J
「秧儿。」
「那丫头厨艺挺好,回头让她给你炖只鸡。」
「哪里需要吩咐,我已经吃了好几天鸡汤,正想换换口味呢。」
两人一来一往,交换着听来平常,却不该出现在这两人之间的对话。
此时此刻,若是有人闯进来听见了,或许会大感错愕吧。这两人,一老一少,不是明争暗斗的厉害吗?怎会……像旧识般嘘寒问暖起来了?
片刻后,项少初打住闲话家常,转换了话题——
「听说他出发往风川前,去了趟临王府。」
「是吗?他去那里做什么?」吏部尚书问道。仿佛相当清楚项少初口中的「他」是何许人。
「不知道。不过我有点苦恼。」
「苦恼什么?」吏部尚书望之俨然的表情底下,似乎有着另一张他人难以捉摸的真正面貌,而此刻,那张面貌正展现在没有其他闲杂人等的图书收藏室中。
「我烦恼他或许猜出了什么。」
「哦,他猜出了什么?」
「他问我有没有接受赐花,我照实回答了他。」
「只是这样?」
「还有……」项少初沉吟,眉宇间流露出乎日少见的凝重神态。「他喝了我煮的茶。」
吏部尚书明了地点点头。「卫齐岚终究不是笨蛋。」
「他确实不是,我猜他很快就会想起来。」
吏部尚书微笑。「不过他也不算绝顶聪明,就算他现在想到了,那也太迟了。」
「是太迟了没有错。」项少初点头同意。「不瞒大人,其实少初最近已经有点不太能安于现状了。」
定定看了眼眼前这名年轻人,老者神色转为凝重地说:「也该是时候了,还以为你都不打算有所行动了呢。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该知道的是,有一天若你做出了危及国家根基的事,我还是会亲手毁掉你。」
「我知道。」项少初相信这老人所说的每一个字。「不过大人,我想您也应该相当清楚,有时候如果不掀得彻底一些,很多事情根本不可能改变。」
「当然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点他也是同意的。
项少初再次躬身行了个礼道:「我想您应该也不会否认,替我收拾烂摊子的同时,其实您还满乐在其中的。」
吏部尚书只是微微扯动了嘴角,没有否认也没有赞同。「有一天,当你站在我这个位子上,成了三代老臣时,你也会跟我一样。」
「不,我不确定。」项少初还没有心思想到那么远的未来去,眼前,他只关注着一件事。「那么,金虎上将死前,确实是到过临王府了?当天临王爷在府中吗?」项少初缓慢地推敲斟酌起来。
吏部尚书看着眼前这名陷入沉思的年轻人,眉梢不由得微微蹙起。「我还以为你说你早就已经不在意了是说真的,看样子,你还是挺放心不下的啊。」
回神过来,项少初有点讶异地道:「是吗?原来我给您这种感觉啊?虽然我得承认,他跟我记忆中的那个人的确不太一样。」
事隔三余年,有时过往记忆仍会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但三年前的他,与现在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如今他是项少初,东陵王最宠信的近臣,同时也是众人眼中的奸佞之徒。三年前,他从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演变。
从书架上挑出几本书迭在小几上,吏部尚书苍老的声音中带有一丝调侃。
「那你可能也得承认,事隔多年,如果你都不再是当年的你,卫齐岚或许也不再是当年抛家弃妻的那名无情将军了。」
项少初叹笑了两声。「还很难说,毕竟,他到现在都还想不起我是什么人。」
如果真的曾有一点点情分在的话,不可能在见到他之后,还想不起来他是谁。可见得十一年名存实亡的关系,浅薄到连留存在他记忆一角都不曾。如今想来都觉得可叹,为那多年的等待。
他曾经……痴心地等待过一个人,只因他们有着共同的家园。然而如今,家已破,人已散,想来是再也回不去了。
吏部尚书端详着项少初年轻的脸庞,若有所思的噙起一抹与严肃的脸庞不搭调的温和微笑。「少初,你怨恨过他吗?」
站在窗边的项少初在日光下透亮的脸庞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似乎曾经听过这句话。「好巧,老师,他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那你怎么答呢?」吏部尚书十分好奇地问。
「我说我不知道。」他转过身去,看着窗外兀自绽放的朱槿花。
「等待十一年的感觉,难道连你自己也说不清楚?」
项少初苦笑地扯了扯嘴角。「或许是当局者迷吧。我只确定当时的我如果再等下去,我一定会疯掉。而我,怎么能怨恨一个保家卫国,牺牲了自己的家庭以换取边关和平的大英雄?」
吏部尚书表情若有所思地评论道:「看来当个英雄之妻并不容易啊。」
「我不知道换作别人的话,容不容易,但当年的我的确做不到。」他从来都不喜欢等待的滋味。
「那你想,如果他发现你就是……」
项少初只是摇摇头。「太迟了。」他深切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头成为从前的那个自己了。事情已无可挽回。
吏部尚书端详着项少初越见坚毅的脸庞,不禁问道:「或者,有没有可能,你们两人其实谁也不曾真正了解过谁呢?」
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落难的项少初时,他脸上那份不甘心的表情。或许正是为那份不甘,贵为一国首辅的他,才会一手提拔……
项少初还未及回答,月海刚好走了进来,看见小几上的一小迭书,便道:「要用的书都找到啦,朱罂?」
放眼满朝文武,大概也只剩下眼前这名掌理全国珍贵图书与重要知识的兰台大夫胆敢直呼吏部尚书的名讳了。
吏部尚书回神过来,板起脸孔道:「我很久没用那个名字了,别那样称呼我。」
月海耸肩,毫不在意地说:「就因为你很久没用了,如果我不提醒你,万一有一天,连你自己都忘了你的名字时可怎么办?」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项少初,随口便问道:「项侍郎,人是不可以忘记父母给的名字的,你说是不是?」
项少初微愣了下,但立刻又反应过来,也不反驳,只是笑问;「那么,月海大人,你的名字果真是『月海』吗?」
月海闻言,不禁也错愕了那么一下,而后转为哈哈大笑。「好、好、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吏部尚书理应苍老的眼中有着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光芒。「老书虫,你还是啃你的书去吧。」
「我一直都在啃书啊。」月海笑道:「只是这满屋子书又没长脚,不会跑,可劳你首辅大人亲自来借书的机会却不多,都多少年朋友了,总得拨出一点时间叙叙旧吧。」
「有什么好叙的?我跟你似乎还不到可以叙旧的交情吧?」
据闻月海大人与吏部尚书是同年入朝的进士,不过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偶尔谈论起此事的人,大多记不得当年谁是第一、谁是第二了。当然,若真要找出榜单,查出实情并不困难。只是那样做的话,事情就没意思了呀。
吏部尚书年事已高,须发尽白,声音听来也颇为苍老。而月海大人则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头发还乌黑漆亮的他,年纪有可能跟吏部尚书差不多。
但如果仔细一瞧,便会发现,吏部尚书的皮肤还带着年轻人才有的弹性和红润。有时项少初也会怀疑起这位当朝首辅的实际年龄是否真有外传的那么老?
项少初带着有趣又好奇地眼光看着眼前这两名年纪照理说应该都有一大把的前王遗臣,一方面既为两人的驻颜有术感到惊奇,一方面又为这两人似友非友、似敌非敌的交情感到新鲜。
两人都身穿朝服,只不过首辅的朝服穿得端正不苟,而月海大人的朝眼却穿得像是披挂似的,很有些漫不经心的江湖味道。
这两个个性南辕北辙的人不知是怎么凑在一起的?其中应有些秘辛吧……
大约是察觉到被一双好奇的眼睛注视着,正你往我来,舌斗得好不精彩的两名老臣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
一个十足严肃、一个笑容满面的看着项少初说:
「项侍郎,你应该还有事要忙吧?」是吏部尚书。
呃哦,赶人了。项少初识趣地点点头。忽然想到最近流传在这个国家里的一个传闻——东陵男风日盛……
不知为何,他不敢纵容自己再乱想下去。唉唉唉,胡思乱想也是要有节制的,何况他现在还有别的事得烦恼勒。「那么,两位大人,我就先告退了。」
「不送。」两位大人异口同声地说。
项少初微一耸肩,转过身,踩着沉稳的步伐离开。
第七章
借给卫齐岚的传令鸟在夜里飞抵了御赐的侍郎府。
估计鸟儿飞行的速度,大约是在两天前传回来的。
当时项少初还未入睡,听到风中有拍翅的声音,才打开窗子,青色的鸟儿便飞上肩头,带来远在百里外「他」的消息。
趁着景禾帮忙喂食劳累鸟儿的同时,项少初摊开那纸系在鸟爪上的纸条。
只见小小的纸条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一见到这两个字,不知为何,心上像是有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喂食过鸟儿的景禾转过身来,看见脸上挂着笑意的主子,忍不住问道:「是是好消息吗?」
三年多来,鲜少看见主子脸上出现这种丝毫不像一般男子脸上会有的表情。
而他当然知道这鸟儿是出借给谁,又是谁传来消息的。毕竟是他亲自将这对珍贵的鸟儿送到将军府去的。
不知道为何缘故,他竟有些嫉妒……嫉妒起那个男人竟然能够让主子为他费神挂心。特别是,主子从来不曾这么将一个人放在心上过……
他隐约察觉得出,卫齐岚和主子之间有一段渊源。但主子守口如瓶,随侍多年来,从不曾听主子说过有关卫齐岚的事。因此即使是他或者是秧儿,也猜不出卫齐岚在主子过去那如谜团的岁月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消息,不过大概跟坏消息沾不上边。只不知为什么他会以为我会在乎。」扬了扬唇角,递出纸条。「替我烧了吧。」
将纸条递给景禾时,项少初突然想到,这也是头一回,卫齐岚主动传来音讯。从前的他总是音讯杳然,像一只飞上天际就消失了的纸鸢。当他背后那个没有声音的妻时,他捉不住那条牵系着他归来的线。
也许真如吏部尚书所言,卫齐岚也变了。
也或许是因为,从前那个殷殷等待他的人,不是他能停靠的岸。
若是以前,也许会为这领悟心痛吧。然而,事隔三年了啊,一切都变了。也无法再回头了。
传令鸟是一种体力极佳的鸟类,飞行速度极快,不需要太久的休息。
犹豫了片刻,项少初道:「禾,备笔墨。」
景禾点点头,瞥了眼纸条中的内容,却不懂为何这两字就足以使主子微笑。
在疑惑中,他引火烧去纸条。
传书很快变成灰烬,在火光中,那两个字是——
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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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前……
金波江外,金虎驻军处。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完毕后,所有人都各自领命离开,偌大营帐中仅剩下金隶儿一人。他抽出金虎将军生前配戴的宝剑,在利刃寒芒中幽幽叹息了一声:「父亲……」
在早先的商议中,他们已经决定,倘若紫衣将军来者不善,那么他们就干脆先杀了他再群起造反。手中握有十五万的金家军,绝对有实力使江山易主,改朝换代。
由王都统先到江边观察情势,再由侯都统率领一百五十名轻骑绕到对面江岸埋伏,以防卫齐岚逃脱,酿成大祸。而跟随副将李辉前去迎接将军的,自然都带着兵器,准备随时出击。
一切都已经做好了打算,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事情为何会演变到这种地步?父亲……」金隶儿悲恸地叹唤着,仿佛真有人能够回答他。
「其实事情也可以不用走到这种地步。」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金隶儿身后三呎处。
年轻将军倏地一凛,手中宝剑飞快刺出。「是谁?」
只见对方用剑鞘轻轻挡开那致命的利刃,从暗处走了出来。
「这话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金家之子金隶儿,或者,我该称你为北宸国的皇子?」
金隶儿讶异地瞪大眼睛,看着走出暗影后,身穿紫衣、满身风尘的高大男子。不用多言,他已经明白这个男人的身分,也明白……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他不能懂,也不想懂。
紫衣男子毫无提防地走到他面前,将手中未出鞘的宝剑搁在膝上,盘腿坐下。「来,坐,你我先谈谈。」
他的语气温和,言词间却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金隶儿无法拒绝地依样盘腿坐下。只是仍倔强地道:「如果你是想告诉我,我不是我父亲的儿子,那就不必再多说了,紫衣将军。」
卫齐岚但笑道:「谁说你不是金虎上将之子?如果你还记得,当年你还年轻,我跟你父亲曾经一起并辔杀敌,也算得上有过生死之交的沙场兄弟。有些不该说的话,我是不会多说的,只是我得先知道,我该斟酌这条底线到什么样的程度。」
金隶儿忽而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名身分上应该是一名沙场老将,但却有些太过年轻、太过温文,也太过危险的男子。
「我父亲曾说,当朝紫衣将军不是头猛狮,而是一匹狡猾的狼,他会先观察情况,确认了目标后,朝要害直接给予致命一击,我想他没有说错。」
像卫齐岚这样的男人,若能收归己用,会是最值得信任的部属。若与他并肩作战,他则会是最值得信任的同伴。但若反之,那么他将成为最可怕的敌人。
卫齐岚哈哈大笑。「就某一方面来说,令尊这样讲实在是恭维了。其实我有时候也是很温驯的,不是见人就咬,你信不信?」
不信。「如果我不听你说完你要说的话,你手中的银蟠剑会不会直接架上我的脑袋?」刚刚电光石火间,短暂过招的结果,金隶儿自知他武艺修为还远不如眼前这个男人。
卫齐岚又笑了笑。「我不知道,那要看我军师能拖得多少时间,好让你听进我的话。」
声东击西?!「你潜到营中多久了?」而他们所有兵士竟然无一人发觉?
「够久了。」卫齐岚挥手打断话说:「时间不多,你要不要听我说完一件事?」
金隶儿不知道他还有说「不」的权利。「请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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