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谧对着那个眼神望过去,那道引起她注意的眼神来自齐泷的侧后方。像这样的家宴,场中是参加的帝后宫妃,后面是侍立着的内监宫女,准备随时为主子们服侍,再后面的外围,是负责安全保护工作的侍卫们,警戒守卫,此时都环绕在凉亭周围。
那是一个年轻的侍卫,有几分眼熟,他身穿普通侍卫的武士服,俊逸清朗,可是此时的面容上却……,那眼神让苏谧实在是难以形容,她很难想象会从一个侍卫的眼中看出这样多的神色来,悲伤,耻辱,愤怒,好像也说不清那灼烫的眼神到底容纳了多少的东西,他虽然竭力想要使自己的神情保持安静,可是上面哀伤的神色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出来。
苏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是在看着场中的碧衣少女。
对了,这个侍卫自己见过一面,就是上一次在天香园夜宴的时候,苏谧忽然想了起来,只是……她回忆起来,上一次他穿的好像还是侍卫统领的玄色镶金边的武士服啊,这一次为什么变成普通的侍卫了?这个少女不是今次的待选秀女吗?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苏谧一边暗自思量着,一边继续看着,目光转过去,有意无意地就看到了侍立在齐泷后方的倪廷宣,在万众瞩目于场中的时候,他的眼神没有像别人那样落在那个碧衣少女的身上,而是看着……
苏谧顺着他的眼神望去……是自己刚刚注意到的那个侍卫!他的眼神明显带着关切和担忧。
苏谧还没有来得及思索,就在这时,倪廷宣好像是感受到了苏谧的视线一样,忽然回过头来。
两人视线就这样突兀地对上了。
两人都是一怔,然后都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众人的眼神都牢牢地锁在回廊中碧衣少女的身上,这一番小动作没有人注意,苏谧警惕地看看周围,心底一阵发虚,转而又是一阵恼火,我心虚什么啊?!
场中的歌舞已经驱近尾声,伴着箫声的低迷,少女的身姿终于慢慢地变缓放轻,须臾舞罢,众乐皆停。一舞终结,她最后面向齐泷伏在地上,那碧衣之下的身姿犹在轻轻地颤动着,似乎是刚才的一番劳累让她不堪承受,更加有一种弱不胜衣的娇柔。
“好!”齐泷禁不住叫出声来,满脸的欢欣赞叹之色:“今次的歌舞果然编排得好,舞美,人更妙,今次的歌舞教习费心了。朕重重有赏!”
有反应快的妃嫔暗暗注意到了齐泷的脸色,都是隐约有些忧心忡忡,眼前这个女子虽然不知道是何来历,可是生的这样的好模样,又有这般的风情,必定是将来争宠的大敌。原本这个宫里头宠爱就嫌太少,而争的人又嫌太多,如今又来了一个,众妃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皇后在一旁掩口轻笑道:“皇上,这一次的歌舞可不是宫里头的教习所编制排演,而是由一位新近选入宫的秀女所创的啊。”
“什么?”齐泷惊奇地问道:“一位秀女?这个倒真是稀奇了,朕怎么没有见过呢?”眼前的中选秀女是他经过殿选亲自挑选出来的,他回忆起来,却全无一丝的印象。
“皇上还说呢,皇上不是半途上就偷懒走掉了吗?现在竟然还来问臣妾。”皇后娇笑道。
齐泷顿时想起自己在殿选的时候,看到后半截就已经看的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他对于新进秀女的兴致本来就不高,对于最后剩余的百十个人,干脆交给皇后处理,自己直接离席休息去了。想不到在其中还有这样的绝色!
“是哪一家的才女?”齐泷笑道。
皇后嫣然一笑,向前面的碧衣少女抬头示意,曼声道:“既然皇上问了,你还不上来回答?”
这时候,原本跪倒在回廊场上的碧衣女子站起身来,漫步走入灵犀亭。
风轻轻地吹动起她的衣诀,翻飞鼓舞,恍如临波。
众人这才看清楚她的模样,她只有十六七岁年纪,生得梨花袅娜,杨柳轻盈,淡妆素服,在光下行来,与那月亮宛然一色。就如同一个仙子,被生生地谪入了这个尘世之中。
她走上前来,一双水眸波光流转,顾盼生姿,盈盈秋波在齐泷的身上打了个转儿,然后翩然下拜,婉声道:“新晋秀女施柔儿,向皇上,皇后娘娘和各位娘娘请安。声音娇美清脆,动人心弦。”
众妃看着眼前的人,再联想到了皇后的话,脸色都有几分郁郁,如果仅仅是个舞女,终究出身浅薄,难成大患,想不到这个少女却是宫里头出身名门贵阀的中选秀女,这下子必定是大敌了。
“平身吧。”齐泷的眼神充满了惊艳和赞美,他温和地笑道,“你是哪一家的女儿,舞可是跳地很好啊。”
“臣女家父施谦,蒙皇上厚爱。忝居大内侍卫统领一职。”
“是施谦的女儿,想不到他一个武人也很会教养女儿啊。”齐泷朗声笑道。
“施统领的女儿可是我们大齐京城里面有名的才女啊,能歌善舞,臣妾也是久闻了的,这一届的秀女之中,依臣妾看来,最出众的就是她了,本来想着现在就入圣驾之前献舞多有不合规矩的,可是这几天臣妾见到皇上一直忙碌与国事,施统领也是忠诚可信的老臣了,本宫就专门召来她,希望能够为皇上分忧解乏。”皇后一边说着,一边笑道:“臣妾也没有别的擅长,只好在这些地方为皇上布置安排一下,只希望能够解去皇上万分之一的辛劳就好了。”
“嗯,”齐泷点了点头,笑道:“皇后辛苦了,朕是一向知道你的贤惠细心的。”一边说着,眼神却没有看皇后,犹自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碧衣少女,
皇后的面容闪过一丝的黯淡,随即又笑逐颜开,道:“施柔儿秀女的一番心意也是辛苦了,不知道皇上要拿什么来赏赐她呢?”
“能够为皇上和皇后娘娘分忧解劳是臣妾的份内之事,岂敢妄图赏赐。”施柔儿连忙跪地推辞道,仪态谦恭。
“哼,这还没有颁下位份呢,就臣妾起来了。”坐在苏谧不远处的祝贵嫔冷哼了一声。
齐泷耳朵颇灵,竟然听见了,立刻不悦地转过头去,瞪了一眼,顿时众妃都不敢吱声了,连愤恨的神色都收敛了起来。
齐泷这才笑道:“你不仅舞跳的好,为朕分忧的心意也真,刚才朕可是看的心旷神怡啊,如此的功劳朕岂会不赏。”
齐泷转头对旁边的高升诺道:“传朕的旨意,秀女施柔儿,册为正五品嫔,赐号为……”齐泷顿了顿,看着施柔儿宛如碧玉一般的衣着和容色,笑道:“佳人美如玉,赐号就是‘玉’字吧。”
按照大齐的旧例,中选的秀女本来应该在一个月的礼仪宫规调教之后再按照各人资质,逐一颁赐位份,安排宫室,并且开始置备绿头牌,准备承宠。现在这一届的秀女不过刚刚入昕颐宫开始教习,施柔儿就获封为正五品的嫔,并且得到了封号,实在是难得的荣耀了。
在灵犀亭充满嫉妒和羡慕的灼热视线中,施柔儿翩然敛襟跪地谢恩,纤纤楚腰不盈一握。
齐泷笑道:“也不必讲究这么多规矩了,来人,赐坐。”一边示意旁边的内监,宫侍连忙搬了一个座位,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就安排在了苏谧这一桌的旁边。
筵席继续进行着,此时天气凉爽,月明星稀,席间诸妃欢声笑语不断,其乐融融,良辰美景,天上人间。
施柔儿坐定之后,看向身边的苏谧,一脸崇拜敬仰地说道:“姐姐就是莲婕妤吧,我久慕姐姐的风华绝代,才貌双全了。”神情单纯天然。
这样纯粹的表情落在苏谧的眼中,却是别有意味。
才貌双全?!苏谧微微一笑,在这个宫里头,谁都知道,她的得宠,一半是因为美貌,一半是因为对齐泷的救命之恩。至于才华,众妃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苏谧有什么出众的歌舞绣工之类的专长。
不少妃嫔脸上现出不屑的神色来,施柔儿婉转一笑,继续说道:“姐姐气质文雅,实在是妹妹我所不及的,如果有一天也可以像姐姐这般高贵风华,就好了。”
“妹妹的舞姿动人,别具一格,才是让人羡慕的,不愧是将门之女。”苏谧不咸不淡地说道。
“姐姐过奖了,其实舞蹈的好坏关键在于脚上的功夫,”施柔儿一脸坦诚地说道:“只要姐姐脚上勤习,以姐姐的天分,必然不久就能够超过柔儿的。”
众人都忍不住低头看去,施柔儿为了跳舞方便,竟然没有穿鞋,白玉般的小脚踏在满地的花瓣上,柔润饱满的指甲盖上涂着深红的胭脂膏,比层层的花瓣更加娇艳,带着一种魔媚一样的诱惑力。
再看苏谧的脚,苏谧的脚也是纤细优雅,玲珑精致,但却是天足,在缠足之风盛行的贵族女子之中分外的罕见,这更加是后宫诸妃平日里议论的焦点之一,成为苏谧卑微的出身的最好明证,只是顾忌她的宠爱,没有人当面提起而已,但是背后的议论是少不了的。
此时看到苏谧的脚,众妃顿时忍不住暗笑,眼神之中鄙薄之意自然流露。
施柔儿依然笑得温婉单纯,苏谧心底里一阵厌恶,这些子勾心斗角、暗示指责让她烦不胜烦。
她想要使出手段来反驳,可是却时不时地感觉到身后有一道别样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让她无端地生出一种如坐针毡的局促感。那些撒娇卖弄的话语,刚到了嗓子眼就觉得一阵恶心,说不出口来。
她真想狠狠地转过头去,对那个家伙教训道:“看什么看!”
施柔儿见她意兴阑珊也就不再多说,回头恭维起几个妃嫔的衣着来,她嘴角甚是巧妙,几位宫妃就算是心里对她存着戒备,面子上也是被她说的笑逐颜开,一时之间这边的席上甚是热络。
“雯妃娘娘的团扇好生别致,怕是苏州的宝石蝴蝶绣吧,这可是稀罕的东西呢,听说只有苏州灵彩绣馆里面的师傅会织,而且都是只接受定做,一年贡品也不过几十柄的数量,记得上一次我求家父为我定做一面,都没有定上呢,如今看到娘娘拿在手里,真是人如扇面,人比扇娇。”施柔儿随口赞道。
听到被人提起自己的扇子,雯妃的脸色有点发青,被比做扇子更是她眼下的心头刺了,嘴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将手中那把惹祸的扇子往施柔儿手里头一塞,道:“既然妹妹这样喜欢,就送给妹妹略表心意好了,希望妹妹也如同这团扇一样,越来越娇嫩才好呢。”
施柔儿的笑容滞了滞,也不知道接还是不接,正在纳闷自己是哪句话得罪了她。旁边的李贤妃却是知道她的心结的,连忙圆场道:“瞧雯妹妹的周到,我们见到新姐妹都还没有来得及准备见面礼呢,她倒是顺手就一把扇子打发了。”
旁边的几位宫妃都笑了起来,施柔儿顺势一笑,接过扇子道:“姐姐的礼物,妹妹就却之不恭了。
华灯初上,已经是月色正浓的时分了,刚才眼见众人饮宴正欢,苏谧寻了个借口就告辞而去。
趁着皎洁的月色,她逐渐向西边渡步,沿着曲折迤逦的回廊,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来到了慈宁宫那边。此时的慈宁宫失去了原本的富贵祥和,在漆黑的夜色的笼罩之下,草木无声地随风摇摆,影影绰绰,几声鸟鸣间歇地传来。
苏谧抬头远远看着空寂无人的宫室,心里无端生出一种寂寥来,
她抬脚走进了慈宁宫的大门。自从上次的火灾之后,太后和诸位太妃都暂且搬出了慈宁宫,到了凤仪宫后面的钟粹宫居住。
之后齐泷就责令工部准备相关的材料事宜,拨了银两,开始重新修建了。
趁着个机会,齐泷的意思是把包括慈宁宫还有储秀宫等多处陈旧的宫室一并翻新重建。首先动工的自然就是慈宁宫这里了,
所以这些天来,这边到处都是工匠杂役进出,连体面一些的宫女都回避不见了。只余下一些粗使的人手负责照料。
夜晚的时候,宫外的男子是不能够留在宫里头的,工程自然是停止了。
此时偌大的宫室空无一人,连看守房子的小太监都不见了踪影。现在的慈宁宫遍地都是木料石头之类的建筑东西,房间里的家具陈设都被搬空了,没有任何珍贵的物件,连看守的价值都没有。
慈宁宫中的花木原本就是多上了年月的,枝丫繁复,横舒斜展。比较起宫廷各处的富丽堂皇,一种古典祥和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谧转过一道拐角,她想要去敬胜斋看一看。自从发生了火灾,她还没有来得及过来这里看一趟呢。
越往前走,越发荒凉阴森起来,被火烧得残破不堪的宫室大都已经被工匠们清除了,可是周围花木假山上烟熏火燎的痕迹还是宛然如新。因为工程的关系,只有几盏零星的灯照着,分为的昏黄朦胧。
不时有几声寒鸦尖锐诡异的叫声远远地传来,苏谧心底里微微有些害怕。乌云漫卷,将明亮的月色遮掩了大半,夜色阴沉,风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她紧了紧衣领,跨过门槛。
猛地抬头,却看见前面站着一个朦胧的身影,正站在敬胜斋的大门前。
“啊,”苏谧低声轻呼了一声,被吓了一跳。
那个身影转过身来,借着月色,苏谧这才看清楚他的面容,竟然是齐皓!
第五卷 寒玉生烟·胭脂生凉 月冷露寒
那个身影转过身来,借着月色,苏谧这才看清楚他的面容,竟然是齐皓!
苏谧这次是真的惊奇了,她上下打量着这位亲王,自己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他?!
齐皓也已经看见了她,用同样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她。
“你……”两人同时问出这句话来,却又同时住了口。
苏谧迟疑了片刻,抬起手来,将烧得半枯的花架子上垂下的一丛蔓藤残枝拨开,走出了阴影,招呼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亲王殿下,真是让嫔妾意外了。”
齐皓看着她走近,转过身去,看着敬胜斋被烧地半塌的大门:“莲婕妤不也到了这里吗?如果本王所记不差,现在应该是灵犀亭的夜宴时分吧?”
“夜宴时分难道就不能够暂且离席散散心吗?倒是王爷此时竟然会在这里实在是出乎嫔妾预料之外。”苏谧笑道。
“散心会散到这样阴森的地方来?婕妤的品味也真是不同寻常啊。”齐皓嘲讽地问道。
“那么王爷踏月而来就是为了什么?可不要告诉嫔妾是为了赏景啊。”苏谧毫不示弱地反驳道。
“……我正在这里查看一下工程,明天就要拆到这里了。”齐皓犹豫了一下说道。
苏谧这才想起,齐皓是负责工部这一次重建工程的监督的。她打量着眼前已经被烧得近乎白地,只余下几根黑漆漆的柱子和横栏的敬胜斋,明天这里就要被拆除了!
“不过是一座太妃的寻常宫室,查看工程竟然需要劳动王爷大驾前来亲自查看?”苏谧带着几分讽刺意味地说道。她可不相信齐皓在这样的深更半夜还留在宫中是为了尽忠职守。
“既然不过是一座太妃居住的寻常宫室,如何能够劳动大齐天子的宠妃在这样的大好夜晚前来观赏拜访呢?”齐皓用同样的语气反问道。
因为反驳,他不自觉地回过头来,苏谧正抬头看着他,借着月色,她忽然发觉他的眼睛有几分红,难道……
想到这个不可思议的可能,苏谧顿时怔住了
齐皓看到苏谧呆呆地盯着自己看,猛地回过神来,连忙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苏谧顿时哑然,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看到的。
“你……”苏谧原本不相信齐皓是因为什么见鬼的工程在这种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