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他脸上的泪痕,便讥讽的说道:“怎么,舍不得她死了?”
“你真是个疯子,你看看她,再看看你自己。你不就是她,她不就是你?”我的话激怒了钟茗,他还来不及将送来的衣裳放下,就朝着我这个小姐发怒起来。
“你不就是她,她不就是你。”我喃喃的重复着钟茗的这两句话,入了神。
“羽儿,你怎么了?”我被娘的叫声惊醒,却不知身在何处,犹如刚出梦境般。看到眼前的一切,惊异起来。钟茗不知什么时候,已拉住了千户的手自尽了,殷红的血流了一地。丫鬟小霜、小雨都垂首立着不敢言语。爹爹手中拿着我刚掉落于地的纸蹙着眉头,半晌咬着牙说道:“家门不幸,出此不肖女啊!”
娘不再劝话,泪也不流了,只拉着我的手,轻轻说着话,像是自言自语,像是把我当成了千户,又像是本就对我说的。
“哎,傻孩子,不想嫁入郑家就告诉娘啊!何苦呢?嘴里说着不用告诉羽儿,你去嫁!可怎么又偏偏这般想不开呢?哎,也真是不孝了,爹娘这般的疼爱,最终怎么偷了个仆人,梁家的脸以后往哪搁啊!”
我呆呆的听着,想起了那个晚上,千户来我房间问我的那些话,原来她是为我而问的。我恨恨的看了躺在那的千户一眼,想:谁让你自作好人了,我不稀罕!梁千户,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了吗?你以为这样我就不恨你了吗?你错了,无论你怎样做,都弥补不了我百年的孤独。
我累了,眼前一片漆黑,晕眩了过去,进入了一个冗长繁杂的梦魇:
钟府的公子钟井槐与他的丫鬟碧鸾偷偷相恋了,可被钟老爷发觉,碧鸾知今生无望与井槐共度,便跳井自尽,井槐去了碧鸾的坟头,依着回忆在自己的扇面上画下碧鸾的容貌,便将扇埋了,作为碧鸾唯一的陪葬。而井槐,回去后就患了病,许是受了风寒,许是沾了阴气,没几日也便去了。
我醒了,满头是汗,但心里忽然明朗起来,原来梦不是梦,只是日子太久,我开始忘却。
钟井槐便是钟茗,碧鸾便是千户,曾经的王孙公子成了扇坊的工人,曾经的房中丫鬟成了富家千金,只是,结局没有变。而我,便是随葬的那把折扇,便是映上了碧鸾模样的折扇。就是他们之间的爱情,我被长埋于地下,不见天日,吸取了百年的阴晦之气,幻化了形体,后因一些机缘巧合,我才得以离开那黑暗的地底,随了碧鸾的转世,开始复仇。我将碧鸾看成我的仇人,因为我因她才有了如此之久的囚禁。
可一个又一个的事实,让我彻底的悲哀,我是什么?我自以为自己的存在会给千户带来多少痛楚,可原来什么也没有,一切的一切,竟与我毫不相干。
我想起井槐曾经风度翩翩的模样,可这一世的钟茗却只是一个任人使唤的奴仆;我想起碧鸾曾经低三下四的模样,可这一世的千户却是如此楚楚可人的小姐;只有我,依旧是我,无论在地底还是地面,都是那样的不快乐!
我病了,恹恹的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也没有去参加千户的下葬。这些十日,爹娘来看我时脸上都带着愁云,我想劝慰,又不知说什么,因为我根本弄不清,他们的伤痛是什么,是千户的死?还是梁家的脸面?
终于爹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步伐也意气风发起来。他就这样带着几丝春风得意携着娘来到我的房间。我思忖着,该有什么事发生了。
“羽儿,爹爹刚从郑家回来。到底是为官人家,肚量大,他们说了,既然是指腹为婚,也不论大小姐二小姐,总是一胎而生,现在大小姐没了,那就与二小姐成婚吧!”果然,父亲刚进门就向我说道起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娘听了,在一旁轻念了两声佛,又走到床头,柔声与我说道:“羽儿,梁家的公子可是百年难得的人才,你若嫁与了他,过了几年,我和你爹爹入土也心安了。羽儿,现在户儿已经走了,我们就你一个女儿了。你就应了,好让我们也放心吧!”
娘说着说着,又流下了两滴清泪,我忙帮她擦了,边应道:“娘,你与爹就放心吧,我不会像千户那样的,女儿答应嫁给郑家,心甘情愿!”我话音未落,见爹娘在那相望使了个颜色,心一阵抽搐:想到了千户。千户啊,你的努力是如此的苍白与徒劳!
婚期到了,我被丫鬟老婆子们换上血红的喜服,搀扶上了血红的喜轿。我本以为我的心会很平静,可当盖头一点一点将我的面容遮盖住的时候,我似乎能听到千户叫我的声音,她喊我:“妹妹,你看!”于是我看见千户将她刚绣成的牡丹平放在园中的石桌上,慢慢的,有彩蝶飞来,然后愈来愈多,我惊异的看着这一切,千户便欢笑着过来,拉住我的手,在纷飞的彩蝶中间翩翩起舞,我们一块天真浪漫的笑着,笑着……可慢慢的,千户没了,彩蝶也没了,甚至连牡丹也没了。一只肥硕的手将我扶起,我便醒了,随着媒婆第一次走出了梁府。
百年来,我为千户而囚禁,可这十几年,我的囚禁却是因为我自己,我因此而仇恨千户,那么我是否还应该仇恨我自己?
我被送进了郑府的新房,坐在床头,等待着我的夫君郑怀安的出现,心里暗暗祈祷着他容貌丑陋,性情暴虐。可当我的盖头被揭开的时候,我心凉了,终于明白什么容貌才叫明朗如星月了。我开始悲伤的低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他见我如此,便将我的头搂入他怀中,温柔的问我怎么了,又以为我的难过是因千户,便小心安慰。
我的泪终于流了下来,那眼泪本该在千户死去之时便要流的,本该在钟茗死去之时便要流的,本该在一个又一个残酷的事实在我面前呈现时便该流的,我都没流,可是现在,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收不回去了!
我想起了那个晚上,对千户信口评论怀安的那些话,我想如果没有我的那通话千户还会用一条白绫结束自己的性命吗?她还会留恋于钟茗吗?井槐与碧鸾之间宿命般的爱情悲剧会因此画上休止符吗?
我从怀安的怀中挣扎起来,说:“我要走了。”
他惊异的看我。
我便边流泪边朝他笑,我说:“你以为你是谁?你其实什么也不是!”
我拂袖离去,没人察觉,就如那晚我去放画卷一般。其实,我爱怀安,是生不由己,也是宿命;可我不能留在这里,因为千户,因为愧疚。
我曾长眠于地下,无人解救。于是我发誓,无论谁将我从这黑暗中带出去,我便让他下一世拥有无与伦比的气质,享尽荣华富贵,并将有人真心爱他一辈子。
后来,一个潦倒的盗墓贼误入了这个贫苦人的坟墓,我终于逃离了黑暗。
那个人,便是怀安,
爱他一辈子的人,便是我。
我的一辈子,千年!
第十二章3十二张机,纤纤玉手住无时
十二张机,纤纤玉手住无时。蜀江濯尽春波媚。香遗囊麝,花房绣被,归去意迟迟。
“你……”
“这……”
从梦境出来,我与有前同时开口,都想说些什么。我笑着让他先说,他也不在推迟,问我:“婆婆,你给我这个故事究竟是何意思?”
我笑的更欢畅,因为我刚想说的正是让他知道给他这个故事的意图,便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时候你所认为的仇恨其实到头来自己会发现错的人居然会是自己。”
“你说的是梁千羽吗?婆婆!”他问我,态度诚恳。
“对,千羽便是在最后才发觉原来自己错了。但是,这样的人岂止就她一个!”我加重了语气,不知有前听明白我的意思没。
“不止她一人?不止她一人?……”他反复说了几遍,终究曾也是个读书人,他明白了,问道;“婆婆,你是在说我吗?不止她一人,那也不会是千羽,不会是钟茗,不会是郑怀安,所以,那个人,只得是我,对吗?”
我一如既往的微笑,一如既往的想将真相不告诉他,一如既往的又因为他的执着而不管他的忧伤告诉与他事实。
我说:“你与锦屏两情相悦,只因你不愿她为了生计而劳累奔波,所以你决定去赶考,争得功名,将她风光的娶回家。”
“原来,婆婆你什么都知道!既然这样,您也应该知道失去锦屏我是多么的难过,你让我怎能不恨蒋奎?”
“是啊,我什么都知道,可你呢?你去赶考了三年,其中发生了多少事,你又知道什么?你只以为蒋奎靠着财富夺你所爱,可是这些都是你自己杜撰出来的,有谁告诉与你了,难道锦屏告诉与你了吗?”
“的确,锦屏的确,没有告诉我!”或许我的话里提到了锦屏,他变得格外忧伤,这样的神情与他肥头大耳的样貌相配,显得格外滑稽可笑,可是,这时我已笑不出来了。
我不敢劝他,只得继续说下去:“你走的三年,锦屏相依为命的娘亲因病过世,她无法,卖身葬母,却被小流氓痞子调戏,这个时候是蒋奎救了她,给了她钱,接她回了府,但他一听锦屏说自己有了意中人时,他便只将锦屏当自己的妹妹看待。”
“你是说,蒋奎将锦屏当妹妹?”有前不相信的问我。
我点头,有些沉重。
“不、不,不可能,这只是蒋奎那个畜生掩人耳目的做法!如真是这样,锦屏为何没有告诉我?”
我“呵呵”冷笑两声道:“蒋奎再掩人耳目也掩不了我这个老婆子的耳目!而锦屏告诉你,她有机会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吗?她只要一开口,便给你的怒吼给打断,你说,你会有钱,会将蒋奎的所有家常都纳入你的名下,会将锦屏她重新夺回来。的确,你后来的确做到了,但这时,锦屏已什么都不想和你说了!”
“为什么?”
“因为在你的怒吼声中,她已对你失望。而蒋奎在她失意彷徨时的帮助早赢得了她的芳心!就在你的怒吼声中,她开始移情别恋,爱上了蒋奎!”
“不,不可能!”有前大叫,但事实便是事实,他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为什么不可能?婆婆早在你评论陈后主的时候就已告诉你,或许让蒋奎来评定,结果定会与你截然不同!他爱锦屏,比你爱的深,爱的真,爱的切,他为了锦屏可以放弃自己的事业。而你呢,只是会为了功名,为了钱财,为了门第而让锦屏苦苦守候!”
“我,我,难道我真的错了?婆婆,我想功名钱财只是为了锦屏以后能够幸福,难道是我错了?”
“若你果真为了锦屏幸福,在她告诉你爱的是蒋奎是你便应该成全,为何还这样苦苦拆散他们呢?而当初蒋奎得知锦屏心中无他时,却愿意帮你照料她,最后成全你们,却被你这样的误会!”
“婆婆,我只是以为锦屏说爱蒋奎只是她一时的气话,未想到最后伤害她的人居然是我,居然是曾经最想让她快乐的人!”他慢慢说着,似在忏悔,其实已无用。
“有前,平静下来吧!万事其实早就有定数,所以你会在锦屏撇下你扬长而去的时候气急攻心而来着!所以,你也得到报应了。如果你果真觉得对不起他们的话,更应把这孟婆汤给喝了,早早的投身,来世将这情债相还!”我说着,顺便将汤递了去。
他眼眶红了,但赶紧用手摸了,未将眼泪流下,他说:“这汤权当锦屏熬的白粥吧!”之后,喝下,露出了甜美的笑,离我远去,离开忘川,离开这世的错错对对!
第十三章1庄慧仪
这个女子吸引我的地方真是在于她的平凡,温顺。平凡的容貌却不失庄重,温顺的性格显现在当小鬼错将空碗递与她时,她居然也端起放入唇边。
我不忍她就这样将汤喝尽,上前将她带到了一边。她懵懵懂懂,见我这样的举动,急急的问:“婆婆,你这是干吗啊?”
她终于反抗,显出她内心的不愿了,我便放开她的手臂,问:“你向来喜欢听人的摆布吗?”
很好猜的答案,只是问下罢了,哪知她却摇头,出乎我的意外。便去看她的眼,看她的前生。其实她可以幸福的,只是她自己将自己的幸福送走,她想让自己的所爱的人幸福,但她不知,她的举动谁都不会幸福。
“原来,婆婆猜错了,原来是众人听你摆布啊!”
“不,我从来不想摆布任何人!”或许,她觉得“摆布”两字刺眼吧,急急申辩。
“你不想摆布并不意味着你没有摆布,不是吗?”我问。
她不否认,点头认了,有了几分忧伤。
我心里愤怒,为她的娴雅愤怒,为她的温顺愤怒,为她的娴熟愤怒!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她还会这样吗?没有幸福,任人摆布!
我幽幽的说:“有时候爱情是很自私的,就如唐玄宗与杨贵妃,或者后世对他们的骂名不少,但我是觉得他们之间的爱情其实毫无过错,难道杨玉环要为了伦理道念而放弃自己的爱情便是对了吗?”
或许我突然说这通话旁人不会明解,但我知道,慧仪一定能听出我话里的意思的,她其实聪明异常,只是接受了太多的礼教,学会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学会了逆来顺受,所以看上起才会那般混沌的。
她摇头,说:“玄宗与杨妃的爱情虽无错,亦感人。但我佩服的还是玄宗先前的宠妃——梅妃!”
“梅妃?”我反问,对于人世间的事我毕竟不熟,知道杨玉环与唐玄宗的故事因为他的众所周知,但是梅妃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
慧仪听出我话里的疑惑,便给我讲解:“梅妃,原名江采苹。恬静娴雅、端庄明秀的江采苹,从小就喜爱和她一样淡雅的梅花,玄宗皇帝因此封她为‘梅妃’,并在她居住的宫中,种植了各式各样的梅树,每当梅花盛开,便与梅妃流连花下,赏花赋诗,其乐融融。”
我听了,感慨道:“如是说,她定受唐玄宗宠幸,那么杨玉环呢?史上受宠最盛的杨贵妃只是个传说吗?”
“不,婆婆有所不知,梅妃比杨贵妃进宫早19年之多。后来当丰满、冶艳,浑身散发娇情媚态的杨贵妃出现之后,玄宗的确开始目眩神迷。
杨贵妃与梅妃成了并立于玄宗后宫的两株奇葩。梅妃像一株梅花,清雅高洁;杨玉环如一株牡丹,丰腴娇艳。这俩人一瘦一肥,一雅一媚,一静一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已过花甲之年的唐玄宗,心目中已经分出杨玉环和梅妃的高低。十几年他面对孤芳自赏、清雅高洁的梅妃,现在已经审美疲劳了,不免有些意兴大减。而突然出现的杨贵妃,不但丰满的体态充满了性感,楚楚动人,还有她那媚人的神情、活泼的性格,就像一团炽热的烈火撩拨着已近暮年又不甘衰老的唐玄宗。”慧仪向我解释道。
我望了她一眼,说:“所以你不爱杨贵妃,而喜梅妃?”
“不是,我喜梅妃主要是因她端庄淑德的品行,而不似杨贵妃那样的乱伦谄媚。”她答得坚定。
品行,又是品行,慧仪,难道你不明白你的悲剧正是因你所推崇的品行吗?
“那拥有如此品行的梅妃最终是个怎样结局?”我问。
“‘安史之乱’爆发了,唐玄宗携杨贵妃逃往西南,被留在宫内的梅妃为了不让叛贼污辱,也为负心于她的玄宗保住清白之身,用白布将自己层层包裹,跳下古井而香消玉殒。”
难道这便是梅妃的结局,这样悲凉的结局慧仪居然还能啧啧称道?但马上我想明白了,这就是慧仪,没人能将她从道德伦理的纲条中救出的慧仪。其实,与梅妃的结局相比,她其实更悲哀!
我说:“婆婆给你个故事吧!”意料之中,她没有丝毫的犹豫便答应下来,我心一沉,才缓缓的打开一个银灰色的香囊。
第十三章2第十三个梦魇:涟漪—鱼泪(上)
这世,我为何要为鱼,我不知道;这世,我为何要修炼为妖,我也不知道,但见识了这凡世的繁华后,我开始高兴。这样的我,我喜欢。
行走于凡世的街道上,观望俗世的女子,暗暗窃喜,我的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