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表小姐,你们先坐下。」待白衣男子一点头,他便向柜台跑去。
白衣男子一进来,白兰芳的头便抬了起来,眼神一眨不眨地凝聚在他身上,白衣男子朝他微笑,神色自若,似乎全不将方才的尴尬放在心上。
「表哥,又遇到这人了……」倒是坐在他身旁的俏丽女子不高兴地噘起唇,拉着他的手说。「他还目不转睛地瞧着我们呢!讨厌死了!」
本来看着她说话的男子轻轻地抬起头,以深蓝的眼睛向白兰芳看了一眼,见他果然是定神地看着自己,不可觉地压一下眉,口中却道。
「这是他的自由,别多事。」
女子不屑地「啍!」了一声,说。「谁管他!人家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要送什幺寿礼给姑姑?这可是六十大寿,一定不可以失礼。」
男子敛下眼帘,看着她俏丽的脸孔,说。「只要是妳送的,娘亲都会喜欢的。」彷若情深的说话,令两朵红云立时飞上女子饱满的双颊上。
白兰芳看了,忽觉厌恶,这人又在虚情假意了!以那体贴温柔的神态,哄得人以为他就是天下间最好最好的人!
他明明做了那一种见不得人的恶事,为什幺偏偏可以如此自若?忘记了他,快快乐乐地充当别人眼中的好人君子。
心中霎时怒涛翻涌,又听穿黑衣的棕发男子在柜台前叫道。「要三间上房!」
身子抖动,白兰芳捏着拳头,刻意提高声音说。「掌柜!这家客栈的所有客房我都包下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修长瘦削的身躯上,白兰芳毅然起身,探入衣袖里,以青葱的指头拿出两绽金子,重重放在柜面,偏头挑衅地看着白衣男子,一字一句地说。
「除了我们一行人之外,我不要有任何人入住!」
掌柜看了那两绽金子,登时财迷心窍地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是!是!」
「混帐!」妙龄女子霍地站了起来,火气冲天。「你知不知道我表哥是谁?」
白兰芳冷啍一声,毫不相让。「我管他是乌龟王八蛋!总之这家客栈我包下来了!」
气得女子的脸色青白交加,本来沉静如山的男子亦站起来。
「在下司徒信陵,不知道在什幺地方开罪了这位公子,还请指教!」他的声音仍然有礼,但是阴骛的眸子已内迸射冷冷光芒,那名棕发的仆人和女子亦已将手探在兵器之上,情况剑拔弩张。
他一亮出名号,四周就传来哗然之声,白兰芳心忖:你何止开罪了我!还开罪了我的祖宗十八代了!咬唇未及回应,韩重已踏前一步,向他抱拳回以礼。
「原来是司徒家家主『玉萧修罗』司徒大少爷,幸会幸会!」
早在山神庙中看到男子身佩的玉萧之时,他就料到此人必是名满南方的「玉萧修罗」司徒信陵,果然没错!
莫怪乎他如此有礼,实在是司徒信陵此人名头太响亮之故。
在南方「司徒」代表的不单止是一个姓氏,更是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百年前司徒家的第一代家主以一枝玉萧打遍江湖从无敌手,司徒家因而声名鹊起,其后的几名家主善于经营,更令司徒家庄大。
三十多年前,上代司徒家主迎娶了当时的江湖第一美人「烈炎仙子」为妻更传为一时佳话。
而身为司徒家的正统继承人,这个司徒信陵,还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十五岁就代病重的父亲接掌庄主之位,将山庄名下的银号,酒楼,丝绸等生意管理得井然有序。
十八岁,丧父一个月后的某一天,突然手持玉萧孤身闯入在沿江作恶的黑风十二寨,杀光三百名寨众,将二十六名正副寨主的尸首吊在江边,令整整一个月,江边都飘着尸臭,「玉萧修罗」之名因此而来。
之后几年,他闯荡江湖亦干过不少棘手无情的事,令黑白两道一时闻风丧胆,至近年年岁日长,滔光养晦,光芒渐渐收敛,做了不少济弱扶倾的善意,才令人对之改观。
韩重在心中盘算半晌,再次抱拳说。「在下是龙鹏堡慕容堡主座下的侍卫,这位兰公子是我们堡主的朋友,或者大家是有点误会了……」
他刻意搬出北方第一大堡龙鹏堡的名头,希望对方可以卖几分面子。
司徒信陵但笑不应,手在挂在腰际的萧身轻轻抚弄,似乎并不打算罢休。韩重心中微凛,一扬手,他手下的几名侍卫就背对背将白兰芳围了起来,拔刀戒备。
俏丽女子和那名棕发仆人亦「铿!」的一声亮出兵器,女子尖声说。「表哥,他们分明是有心挑衅!别说这幺多,杀了再算!」
一触即发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间,客栈内的客人早就走得一干二净,连掌柜和店小二亦躲了起来,免得殃及池鱼。
韩重知道只要他一点头就是一场厮杀,皱起眉头说。「司徒大少爷,我们之间不过是有一点小误会,何必动手!」
打起来的胜算如何还是次要,最重要的是他奉命将白兰芳送到江南养病,如果他在途中受到什幺损伤,自己真是难辞其疚。
他调解的说话反而引来笑声。「有误会的不是我吧?」司徒信陵轻笑,笑容依然,却令人由心底里寒冷起来。
白兰芳看了只是努一努唇,神情不屑。「根本就没有误会,我就是不喜欢见到你!伪君子!这家客栈我包下来了,快滚!」别以为人人都怕他!他白兰芳就偏不卖帐!
想不到首先出言反驳的却是他身前的韩重。「兰公子,这不太好吧,我们一行人也住不了这幺多房间。」
司徒家的根据地在苏州,囊括了苏州所有的财物,人力,几乎可以说是苏州的霸主,他们一路南下,都是司徒信陵的势力范围,要是结下恩怨,这怎幺得了?
「兰公子,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好吗?」他本来就不是白兰芳的下人,这时衡量利害,自然生了异议。
知道眼前人虽说得客气,但是言中要他相让之意却是如此明显,白兰芳捏紧拳头,心中委屈之极。
是了!在韩重他们眼中,他不过是寄住在龙鹏堡的闲人,是他们堡主的情人的朋友,他凭什幺以为他们会帮助自己!
耳畔更传来刺耳的嗤笑之声,是那俏丽女子在嘲笑他反被自己人倒戈,笑声鞭笞在瘦削的肌体上,难受得他心头抽搐,白兰芳以银牙紧紧咬着唇瓣,双颊火红。
静观其变的司徒信陵不发一言地看着他,之前在破庙中,见他被众人簇拥着,只道他是个带着病根的富家子弟,没有多留意他的容颜风姿。
这时仔细察看,才发觉眼前人端丽幽逸,肌色虽然苍白,却给人剔透无暇之感,五官凝如玉琢而成,眉头令人想起天上弯弯的月牙,双眸浑圆如点漆之珠,清澈而不带杂质。
细细打量的眼光,落在自觉委屈羞惭的白兰芳身上,更令他浑身不自在,跺脚抬起头来,恨恨地瞪着他。「你看什幺看!」
他气得双颊微红如美玉生晕,眸子笼上薄薄水雾,噘唇嗔怒的模样,倏忽在司徒信陵脑海里勾起一点似曾相识之感,心底某个柔软之处被轻轻触动。
突然,他看着白兰芳灿起唇角,笑了起来,神情和煦如阳,令白兰芳整个人愣住,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只道他有什幺恶毒的主意生了出来。
知道自己似乎吓怕了眼前的端丽人儿,司徒信陵蓝眼低敛,冷酷的线条柔和下来,看向左右,说了一句。
「我们到别家去。」说罢,即转身而去,袍拂动,只余一抹青白余光。此举突然,众人愕然相视,连跟随司徒信陵的两人亦不知所措地叫了起来。
「少爷……」
「表哥,为什幺要走?」
两人迟疑片刻,最后亦跟了上去,女子临走前,还瞪了白兰芳一眼,说。「给本姑娘小心点!我下次一定不放过你!」
韩重等侍卫脸脸相觑,都不明白司徒信陵何以突然示弱,但是,危机既除,亦不免松了一口气,纷纷回刀入鞘,相视而笑。
看着倏地空荡荡的前方,白兰芳明明应该高兴,却笑不出来,随着司徒信陵的离开,心彷佛被削去了一片,他就这样一点也不介意他的挑衅,将他看成笑话吗?
白兰芳瘦削的肩头抖动着,修长的指头紧紧捏入掌心,他太过介意司徒信陵了,所以忍受不到自己不被他放在眼内的事实。
咬着唇,一言不发地转身踏上通往厢房的阶梯,带着深刻愤懑的眼神令身侧的众人相对无言。
韩重追上去想为刚才的事情解释,却被拒之门外,不一会连房内的灯光亦被熄灭,他只得无奈退下。
剪熄灯芯,看着一切归于黑暗,门外的人亦放弃离开,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自己的气息在旋转流动,白兰芳坐在椅上,垂着手,看着前方,眼前明明只有黑暗,脑海中却光芒四闪。
童年时的幸福无忧,一夜变天的绝望无助,沦落戏班后的贫困孤单,与白翩然的相濡以沫……
一切一切到最后幻化成的只有那一张皮相温柔的脸孔,以和煦掩饰的阴骛蓝眼。
在无光的天地中,白兰芳抖着身子,只觉自己的心境有如秋风中的落叶,苍白残破。
多年以来,想他,念他,还是恨他?他早就分不清楚……只知道这次的重遇令他难受至极,他早就被司徒信陵所忘记,相见而不相识。
如雪的贝齿深深陷入唇瓣,白兰芳一手托着额角,一手重重地搥打桌面。
柔长的青丝凌乱地贴在清削的双颊,弯月眉下一双眸子不知何时已盈满水意,蠕动唇瓣,喃喃自语。
大哥……大哥,那幺温柔的你……到底为什幺要那样做?
※ ※ ※
第二天早上,一阵叩门声将白兰芳自梦乡叫醒,慵懒地睁开浓密如扇的眼帘,漆黑的珠子悠悠转动,灿烂的阳光早自窗花洒入,带来微温。
自睡了整夜的桌椅抬起头来,小心伸展因不合的睡姿而感酸软的修长四肢,以略带沙哑的声音向门外的人说。
「进来吧!」
捧着脸盆走进来的是铁明,他一入房门就朝白兰芳高声叫着。「兰公子,早安。」
充满活力的声音,令白兰芳亦受感染,拉起唇角在莹白的脸上绽起一朵笑靥。「早安!」
铁明看他脸色比平日更白上几分,忍不住问。「兰公子,你昨夜睡得不安稳吗?」
白兰芳接过暖巾,轻轻抹拭脸孔,只见水中的倒影憔悴,眼睛更红丝满布,只得苦笑。
用丝带将满头如云乌丝束在头顶,又换上颜色鲜艳的宁绸袍子,整个人才算精神起来,看着水影满意地点点头,向铁明问。「这幺晚才来叫我,今天不打算动身吗?」
「嗯!韩大哥说下一个镇离得很远,要在这儿补购充足的粮水,亦让大家休息一下,过几天才上路。」
听了他的解说,站在窗前的白兰芳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铁明偷偷地窥觊半晌后问。「你……还在为昨天的事情不高兴吗?」
昨天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虽然不在场,但是,后来听其它侍卫说了,也觉得退让才是应该的,韩大哥不想在路上起冲突,其实也是为了兰公子着想,刀剑无眼,如果他一不小心受了伤,他们怎担当得起!
白兰芳依然没有回答,事实上,他亦明白在其它人眼中昨天蛮横无理的人其实是他,只是他心中的委屈怨怼又焉是外人所能知晓?
不自觉地挂在脸上的憔悴神伤,淡淡地在空中散开,令年轻的铁明亦突觉心头隐痛,无措地伫立在原地,看着他凝洁如玉却又写满心事的眉宇。
倚立在窗框旁,白兰芳在微风中,看着下面的车水马龙,在阳光挥洒下市集的繁嚣,贩子往来叫卖的热闹气氛。
「铁明,与我到外面去走走,好吗?」转过头去,白兰芳圆亮的杏眼内写着期盼,这或者可以令他忘记脑海里的不快。
看着他依然苍白的脸色,铁明犹疑了一会,终于敌不过属于年轻人活跃好动的本能,点点头。
「走吧。」在袍子外加穿盘领短褶,白兰芳领头走出房间,他们没有通知侍卫随行,只悄悄地离开客栈,走出大街。
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来往的人川流不息,道路两旁站满叫卖的摊贩,字画,玉石,饰品,应有尽有。
在各摊贩前驻足观赏,白兰芳的心情亦稍稍好转,不时将摊贩贩卖的玩意儿拿在手上把玩。
修长的手指举起小巧的玉壶,在阳光下赏看透彻的壶身,阳光透过白玉洒在肌肤上,令莹白的肌肤在秋日的阳光下泛起淡淡红粉。
眸光在顾盼流转,刚巧耳边传来一声。「哎呀!」
是站在不远处的一名妇人被迎面而来的男子在她身上撞了一下所发出的声音。
白兰芳眼利,看见她的衣服被划了一道口子,他乃是古道热肠之人,连忙伸手拦阻那名低头疾走的男子,高声说。「你快把那位大嫂的钱袋拿出来。」
其貌不扬的男子一愕,神色凶恶。「他XX的王八!胡言乱语!」
白兰芳不让半分,挑起弯眉说。「你分明是小偷。」
那妇人亦已发现自己的衣服被割开一道口子,忙不迭地在身上翻找,果然钱袋已不翼而飞,亦在旁边大叫不嚷起来,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小偷见势色不对,伸手意图推开白兰芳逃跑,手还未触到白兰芳一片衣角,己被的身旁的铁明眼捷手快地截了下来,抓着他的右手向后重重扭去。
铁明自幼在龙鹏堡做事,学过几年拳脚功夫,个子虽小,但手劲甚大,双手捏着那人的关节,令他痛叫起来。
看着小偷被制,白兰芳伫足旁观,青葱的指尖轻轻抚弄柔软的发尾,瞪着那人说。「快将钱袋交出来,要不是我就叫官差!」
听到他要叫官差,小偷明显地瑟缩了一下,迟疑半刻,终是将钱袋交了出来,后高声叫道。「你还不叫他放开我!」
铁明正想放手,却被白兰芳阻止了,他将钱袋交还妇人后,乌漆的杏眼在小偷的脸上骨碌碌地转了两圈,端凝如玉的脸上浮起了一个刁钻的神情。「放你可以,不过,你先向这位大嫂道歉吧!」
「你──!」小偷登时咬牙切齿,似要扑上去狠狠教训他,却苦于身后铁明施加的压力而无法反抗。
铁明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大男孩,说了白兰芳的说话,立时起了恶作剧的心态,伸腿把小偷勾跌,迫他跪了在路中心。
白兰芳看他神色愤恨,心中多少有点不安,但是又有积了整夜的郁结被这小小的恶作剧一扫而空的感觉,忍不住掩着唇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令俊美的脸孔如白玉生辉,感染了围观者,令他们亦不客气地笑了起来,一时间满街都是嘲弄的笑声。
笑声亦引来更加多人的注目,在附近的商店,酒楼的客人亦纷纷探出头张望。
就在白兰芳站的地方左侧一家酒楼两楼,一名正在用早点的棕发男子亦探出头,指着白兰芳修长的身影说。「少爷,你看!那不是昨天的与我们争吵的人吗?」
「那病鬼在哪里?」依然穿着一身艳丽彩衣的少女连忙放下手上的包子,探头张望。
坐在他们对面的司徒信陵,将强健的手臂支在酒楼的栏栅上,托着头品茗,但笑不语。
早在白兰芳拿着玉壶的时候,他就看见了,阳光透过白玉照在乌丝雪肌的身影上,剔透美丽的光辉着实令他着迷了好一会儿,再见其义愤填膺地拦在小偷前,扬眉转眸地为难那小偷的刁钻模样,又觉份外有趣。
深蓝的眸子倒映在清茶的淡色之中。昨天,听人叫他做兰公子,司徒信陵不由得想起另一个名字亦含有一个兰字的小人儿,不过,他的「兰」是在高堂之上,承爱护养的含苞娇兰,而下面的那人,却令人想起在峭壁之端,山根碧蕊,绿叶如箭的野外幽兰。
把玩着小巧的青瓷茶杯沉默不语,他的表妹已不高兴地努着唇重新坐下来,口中喃喃地说。「啍!死病夫!装什幺威风!」
棕发的仆人见她神情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