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痛心疾首,他始终跨过门槛,门外碧树无情,身后冷酷如冰,天地之间何处才是真正归属?汗湿重衣泪湿脸,一身酸楚,孤身伫立,只余凄冷伴心头。
眼见他真的走了出去,司徒信陵眼神阴寒黑闾,拂袖而去,走进内厅之前一声冷哼,如钟鼓震鸣,如利箭穿心,传入白兰芳耳中,心头痛极,竟吐出一口血来。
挽袖拭去唇办上的腥腻,眼看血色溶化成满袖鲜艳,莹白的手抚上喉头强忍呜咽,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及至玉乳砖墙之外,看到熟悉的脸孔,白兰芳双足一软,倒了下去。
尘沙翻飞,一张张惊呼着涌上前的脸孔渐渐模糊,在昏暗的天地问,只余一双冷然无情的深邃眼睛,挥之不去地烙印刻在心头。
终章
残霞映中园,绿深芳草雨,一颗颗雨点打在糊着薄纱的锁窗上,发出如珠落玉盘的动听声音。
同样光线昏黄的雅室内,飘散淡淡药香,一青衣少年和衣伏在桌上沉沉睡着,朦朦胧胧之间却闻几声咳嗽,继继续续地把他惊醒过来。
从桌椅上一弹而起,急步走向内里的云纹架子床,拨开垂帏,扶着床上的红衣公子起来顺气。
那红衣公子抓着衣襟惊天动地地咳将起来,咳得咽喉如被烈火烧灼,冷汗浃背,奸不容易咳嗽梢止,少年棒着青花小茶杯递到他唇边,如尝甘露,红衣公子感谢地抬起头道谢。
「麻烦你了,铁明。」从散乱的乌丝看过去,红衣公子肌色莹白剔透,五官端凝,双眸漆黑浑圆,点点光芒反映如水中杏子,唇色淡薄,顾盼问的愁雾灵狡,正正是离开了司徒信陵的白兰芳是也。
铁明将茶杯放好,一脸关切地问。「兰公子,好点了吗?」
「嗯……」看着床架上翠绿的海纹,白兰芳心不在焉地点头。
自那天在司徒家门前晕过去,再清醒过来后,他们就随着白翩然之弟的安排到『碧海山庄』来了,本来只打算暂住几天就回北方去,想不到他突然高烧一场,人总是昏昏沉沉的,请了不少大夫,都说找不出病因,只得在这住了下去,一住就两个多月过去了。
拉好衣襟,白兰芳从床上起来,走近窗前,轻轻推开窗子,只见斜雨拍打,从雨中向前看去,四周绿气氤氲,碧树如海,翠色游廊,青砖绿瓦,意景闲静清幽,果真不负『碧海』美名。
可惜这些日子来,他身子抱恙,终日留在房中,对这儿的风物景致竟是不曾留意。闲倚窗框,铁明看他神情飘渺,心忖不便打扰,正想悄悄退出,到厨房去看看晚膳做好了没有,刚走了两步,就被白兰芳叫住。
「铁明。」
看着不远处的小个子,白兰芳欲言又止,唇半开半闭,好不容易才吐出嗓音。今天有人找过我……我们吗?」
摇摇头,铁明说。「没有。」
「嗯……」虽然他的答案早在意料之中,白兰芳依然难掩失落,偏首敛起眼帘,眸光再次落在雨丝纷纷的外头。
院外本来守着很多碧海山庄的护卫,以防范司徒山庄的人前来,但这两天都撤走了,回复了本来的闲静清幽,白兰芳从来没有问过为什幺,但心里却明白是因为两个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他们料定司徒信陵不会再找到来,所以众人都被撤回原职。
雨珠打响万物,如鸣环佩的声音回遍四周,更为白兰芳带来无尽失落,自居此以来,心空荡荡的什幺也装不下,只不时隐隐作痛,大夫都找不出病因,无法用药。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是心病,治不了的心病。
不自觉地叹口气,幽清的气息令走到门边的铁明忍不住再次停步,回过头看着倚在窗前的削瘦身影,犹豫半晌,他终于立下决心,咬着唇说。
「兰公子,本来韩大哥他不许我说的,但是看见你这样子,我实在忍不住要说……今晚就是司徒信陵的新婚之日,他忙得很,不会找我们的了。」
一听这惊人消息,白兰芳浑身一震,杏眼瞪圆地看着铁明。「他的婚事?」
「是的!看时辰,现在应该要开始行礼了。」早在他们离开司徒山庄的第三天,司徒山庄就传出了喜事的消息,只是那时白兰芳躺在床上高烧不退自然不知道。
而他退了烧以后,韩重等人反复琢磨,都道当日司徒信陵突然囚禁他们的事必与白兰芳有关,再仔细观察白兰芳有若失魂落魄的举止,不难端详出纠缠不清的情丝瓜葛,一致决定不再在他面前提起任何与司徒家有关的事,只待他身体一好就赶回北方去,免得再生事端。
起初铁明还不太相信,但见得白兰芳日渐憔悴苍白,才知道韩重的推测十不离八九,他年纪尚轻未知情为何物,只是不忍看见白兰芳再为之神伤,这时始终忍不住说了出来,只道这样他就可以早日清醒过来,不再胡思乱想。
却想不到,一听这消息,白兰芳本已莹白的脸色更呈一片死灰,由双手以至足尖都剧抖不已。
铁明欲走过去扶他,白兰芳以五指抓着窗框,强行支撑起修长的身躯,说:「你……你先出去……我想好好安静一下。」
「兰公子。」虚弱的声音令铁明更加不安,依然意欲走近。
「出去!」白兰芳倏地厉声斥暍,吓得他浑身一抖,迟疑顿步,半晌后终于决定退出寝室。
听着木门被关上的声音,白兰芳强忍多时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今天就是他的婚事?他走了才不过两个多月。
好一个司徒信陵!到现在他才知道什幺叫做翻脸无情,什幺叫冷酷如冰!思之他往日满嘴的情真意切,此刻尽化冰块,白兰芳内心的委屈悲愤之情真是难以言喻。
心头更深刻的是另一种酸涩苦楚,司徒信陵果然言出必行,他真的要娶妻了,抛开曾经有过的承诺,丢下他孤伶伶一个人,迎娶宫翠影。
忆及那女子俏丽动人的脸孔,在白兰芳心头里升起了无比妒意,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宫翠影与司徒信陵相依相偎的情景,指尖抓紧翠竹的窗框,用力得令指甲与指缝间滚出了细细血点。
当日他虽然推开了司徒信陵的怀抱,但是满身情殇却终是难以挥去,推开了那男人令他心头沥血,如同失去了自己的半身。
大病一场,在高烧之中,模糊眼界内的一切火红炙热,只有那人深蓝近黑的阴骛冷眼纠缠不去,及至高热退去,夜半无眠之时,辗转梦回之际,只抚得枕藉湿冷,抹去脸上泪痕,却见身侧无人,惯了被那人拥在怀中的身子冰冷发抖,再也无法入眠。
至此,他才真正知道自己根本无法离开司徒信陵,即使被利用欺骗,也比不上没有他在身边的凄冷孤寂。
白兰芳本是富家子弟,只因家族争斗而沦落天涯,寄人篱下,心里对亲情爱情的渴望实比乎常人要强烈很多。
司徒信陵正是他所需要的一切的混合体,天下问不会再有一个人比他更加贴近白兰芳心中的渴求,这时得知他将要属于另一个人,不由令白兰芳肝肠寸断,神魂大乱。
「他是我的……是我的……」失色的唇喃喃自语,只恨不得跑到司徒信陵的面前大吼大叫,阻止他的是心中最后的矜恃和理智。
现在走去也没有用,只会换来司徒信陵的冷嘲热讽,他一定会取笑他的软弱、愚蠢,就像他当日所言,即使跪在地上求他,他亦不会再要他。
晶莹的泪珠不断下滑,心痛近乎心死,只管哭过不停,突然,在隐隐约约之间,只觉在几滴水点滴在身上,抬起眼,模模糊糊间只见一道湿漉漉的高大人影伫足身前。
「哭什幺?」低沉深邃的嗓音令白兰芳以为出现了幻听,但当泪眼在半空中接触上一双阴骛眼睛以后,又倏惊醒。
慌张后退,被身后的小几绊脚,踉舱地向后跌了一跤,司徒信陵看了也不上前扶起,只冷冷看着,白兰芳在狼狈间抽空一瞄,见了他脸上的漠不关心,更心痛得有如刀割,又气愤难当,双手愤愤地抓着衣摆,嘶吼起来。
「走!走!你还来找我做什幺?」
司徒信陵不语,只冷眼盯着他,眼眸之寒冷如冰,令人如坐针毡的眼神看在白兰芳眼中只令他更痛心疾首,也不再急着从地上起来,只顾伏在地上啼哭。
「走!我不要看见你……你、你就要成婚了,走……找我干什幺,王八蛋!……走……走……」
呜咽地骂了几句都是赶他走的说话,司徒信陵脸上冷峻的神色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
沉着脸,上前扯起白兰芳的身子,粗暴的举止令白兰芳受惊,挣扎起来,意图与他拉开距离,司徒信陵一脸不耐,用力扯着他的肩头,将他推在圆桌上。
来不及挣扎,壮硕的身子已压在他身上,双手压着双手,在压迫性的力量下,白兰芳绷紧了身子,不敢动弹,扬起眼帘看上去,压在他身上的男人满脸阴霾,眼瞳中如燃着两簇鬼火。
翻窗而进的司徒信陵,浑身被外面的大雨淋湿,发尖不住地滴下水点,他也不擦一下,只凶狠狠地向白兰芳瞪眼,半晌后突然扬起右手,瞬间以为会被打的白兰芳反射性地合上眼帘,谁料大手只轻轻地落在他的脸蛋上,在嫩滑的肌肤上细细抚摸。
「兰弟,我输了……」
嗓音中竟带着少有的狼狈失意,白兰芳讶异地睁开眼,看着他在几乎与己相贴的脸孔,只见他脸上的神色憔悴,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不复往日的尔雅和煦。
互相凝视,白兰芳根本不知道他突然出现打的是什幺主意,自然不敢随便说话。
直至司徒信陵再次打破沉默,嗓子一如以往沉着动听:「本来我以为只要婚讯一传出,你一定会跑回我身边求我,我满心得意地计划好要怎样教训你,羞辱你,要你永远也不敢再离开我。但是……」
说到这里,他神色平静的脸孔倏地睁目切齿,就如一头恶鬼,恨恨地瞪着身下人。
「你竟然不出现!你、你……竟然不回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吃不下噎,睡不安寝,而你竟敢留在这鬼地方,也不回司徒山庄找我!兰弟,我就要娶另一个人,你不妒忌吗?我知道……你是爱我,不可以离开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的神情激动,到最后凶悍的声调更成为嘶吼,双手抓起白兰芳的肩膀不住摇晃,追问答案。白兰芳愕然视之,感到惧恐不安的同时,内心又隐隐泛起矛盾的欢情。
由司徒信陵身上传来的情感波动,难得地清晰,白兰芳只觉他的情感之真诚可信,从未如此清晰。静静思索的时候,司徒信陵已梢为冷静下来,放轻了声音说道:「兰弟,跟我回去。」
白兰芳咬唇不语,他实在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回应,司徒信陵来找他,他的确是感到兴奋,亦无法否认内心对他的情意,只是一想起他的阴险,诡诈,就怎幺也说不出答应的说话来。
「兰弟,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欺骗你,利用你……」看着不言不语的白兰芳,司徒信陵从腰间拿出玉萧,轻轻一扭,刀尖『铿!』的一声弹了出来。
只道他怒不可遏,把心一横要杀人了,白兰芳紧紧闭上眼帘,心中非常害怕,但又有松一口气的感觉,离开他是不舍,留在他身边是不甘,或许死就是最好的解脱。
半卷的睫扇抖动,在莹白的脸颊上落下阴影,白兰芳只等他手起刀落,超脱此生的纠缠苦痛。
谁料,预期中的痛楚久久未曾到来,睁眼却见司徒信陵将手一扬,竟将刀尖向自己的胸前送去,白进红出,鲜红疾地在衣襟散开,热血洒在眼角,抖着手,白兰芳不敢相信地摸向眼角,倏见血红鲜艳,漆黑明亮的眼珠不住收缩,结舌哑口。
收起玉萧,司徒信陵俊脸之上带着浅笑,轻声说:「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欺骗你,这一刀,就是当是我付出的诚意,亦是我对以前的事所做的道歉。」
看着他勾起的厚唇上的笑意,白兰芳无措地摇首,他不明白为什幺司徒信陵还可以笑出来,看着在白衣上不住化开的血色,白兰芳薄色的唇更显青白,慌乱不已地伸出手,抖着指尖紧紧地按着他的伤口,只道这就可以令血不再流出。
热意慢慢渗透指缝,白兰芳只感无比慌张,若这就是司徒信陵所谓的诚意与歉意,他宁愿不要!
泪盈眼眶,不知不觉间再次湿透脸颊,看着他透澈的脸蛋,司徒信陵笑得更加和煦,左手五指飞快地在伤口附近要穴连按几下,接着将手探入白兰芳颤抖的肩膀下,将他从桌上抱起。
「原谅我,随我回家去,好吗?」
泪如雨下,白兰芳说不出话来,他的心紊乱不已,无法分辨眼前人到底是真心诚意,还是正在使用另一种手段来感动他。
始终得不到回答,司徒信陵深刻的五官上掠过淡淡的苦涩,但很快又提起精神,深蓝的瞳仁定定凝视白兰芳一双盈盈杏眼。
「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你走,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水远不会!」
在如誓约的沉着嗓音中,端丽的脸被扳起,司徒信陵压下厚唇,在氤氲热气中晶莹的泪珠落得更急。
无法推开他温柔又强硬的臂膀,白兰芳知道自己的心早就不属于自己,已经背叛主人,向司徒信陵靠了过去。
一切的感受纠缠不清,但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怨恨……最后凝结成的都只有眼前人深刻俊朗的脸孔
「我爱你,我永远不会再伤害你。」在撼动人心的低沉嗓子中,密睫抖动,看着那双阴骛深邃却又柔情如海的蓝眼,白兰芳缓缓闭上眼,放任灵活的舌尖钻入淡色唇办。
唇舌甚至呼吸都被紧紧吸吮,在近乎吞噬所有的深吻之中,白兰芳清楚知道,他再也无法将他推开。
拥着他的男人之于他,就像天下问最毒的毒蛇,可笑是他明明被毒牙咬紧,却偏偏无法推开,甚至沦陷在香甜的毒液之中,或者……这是另一种幸福。
房门被轻轻推开,门外大雨已歇,乌云尽散,明月高悬半空,挥洒冷冷银光,他就像月下幽兰,只有在月芒冷光的辉映下才能散发风姿。
情爱痴狂半若愚,自古至今,多少人即使浑身是伤亦愿沉醉其中,盈盈眉眼将横处,正停驻于在月光映照下更显分明的深刻俊颜之上。
脸蛋悄悄地倚在壮硕的胸口上,缓缓闭上眼帘,白兰芳知道,这就是他半生所有希冀渴望的依靠,即使是利用欺骗,即使似真非真,他亦不愿再去追究,就让他永远沉沦在梦寐以求的温柔之中,不再清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