览视下方的眸子看不见思念的身影,反之耳边传来破风之声,一条强健臂膀将他拉入怀中,急旋闪避。
四周景物如走马花灯,天旋地转间,只有一人的脸孔最清晰明亮,蓝得近黑的眸子温柔地凝视着他,关怀沉着的嗓音响起:「兰弟,吓着了吗?」
如自梦中清醒,白兰芳脸红耳热地远远眺开,手摸着不受控制地发热的脸颊。
看着司徒信陵再次走近,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白兰芳心中一害怕,只道他也要杀人灭口,司徒信陵却只是牵着他的手,领他坐了在旁边的太师椅上。
「坐好,别动!」他带着笑容在白兰芳耳边轻声说一句,还在颊上亲了一口,羞得白兰芳不知所措地栘开目光。
眸光过处只见一片混乱,原来方才在天旋地转之间,他手一松,手上的信纸都飘落在人群之中,围观者一时起哄,争相抓着信纸传阅,更有人立刻大声叫嚷起来:「写出这些淫词浪语,真是败坏司徒家的名声!」
「枉大家都尊称她一声老夫人,想不到骨子里竟如此放荡无耻。」
在利剑落空时,宫碧雪被劲风所带而跌落人群之中,眼看出手阻止她的竟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已是大惊失色,加上无数道鄙夷如箭的目光,几十年来养尊处优的她那受得了,脸上血色尽褪,口不择言:「不!不会!是假的!那些信早就被我烧了!」
此言一出,等于承认了她的罪行,堂上宾客立刻哗然起来。失言之下,她神魂大乱,又见宾客们手上拿着写满她丑事的书信,煞时发狂地冲上前抢夺。
宾客群中虽有不少武林中人,但都碍于司徒家的面子不愿出手,只有争开避开,厅内的家丁侍卫,未得司徒信陵传令,都不敢行动,且她神态狂乱,连亲信的宫翠影也不敢上前劝止,而被揭与她通奸的齐塔木更已吓得全身急颤,软倒在座位上。
看着堂下动乱,司徒信陵两道浓眉紧紧蹙起,向左右下令:「阻止她!」
他一声令下,小五立刻领着几名侍卫上前,将宫碧雪团团围住,宫碧雪神智失常,不一会便被制服,小五说一句:「老夫人,得罪了!」便伸手点了她的穴道,令两名家丁扶着她上前,等待司徒信陵发落。
这时众宾客再次陆陆续续走前,将大厅团团围了一圈,干百双眼都以看热闹的眼神,等着看司徒信陵会如何处置。
却见司徒信陵走上前,小心地为动弹不得的宫碧雪整理好在打斗中凌乱的衣物,又细心地将落在她额前的白发拨到耳后。
「信陵,信陵……快叫他们放了娘亲。」宫碧雪稍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处境,期盼的眼光紧紧追逐着举止孝顺的儿子。
「信陵!放了我!解了我的穴道,信陵!」
司徒信陵不应,只专心地为她整理仪容,整理妥当后,缓缓退后两步,卓然而立,抱拳朝下朗声说。
「各位今天的寿宴闹出了这等事儿,扫了大家的雅兴实非在下所愿,当下我司徒家有家事待理,唯望各位先行。」
言语问大有送客之意,堂下立有好事之徒嚷道:「司徒老夫人背夫勾汉,有违妇德,今日的事不可以不了了之,无论如何司徒大少爷都应该当着我们的面前处断。」
眉心一压,司徒信陵沉吟不语,随着更多附和的声音响起,深刻的五官渐渐凝重起来。
堂下之人所言未必无理,今天的事若不当着众人面前处理,日后必落人话柄,说他偏私护短。
知子莫若母,一看他脸上凝聚的神色,宫碧雪就急了起来。「信陵,你知道的……娘亲的事你都知道的,别听他们胡说,快放了我……」
垂眼看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的宫碧雪,司徒信陵深蓝的眼睛看上去冷得像两颗冰珠,凝视半晌他缓缓地摇头。「娘亲,我真是想不到。你会对不住爹,你……你实在太令我痛心了。」
低沉痛心的嗓音令坐在一旁的白兰芳大惑不解,为什幺这幺说,他不是早就知道的吗?宫碧雪更加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信陵,你说什幺?你早就……」
言犹未休已被大义凛然的声音打断,司徒信陵毅然扬眼。「人来!送老夫人回房,从今日起将院内所有门窗锁上,没有我的命令,从此不许她出院半步!」
无情喝令叫众人皆是一凛,这等于判了宫碧雪大罪,将她终生软禁。听了他的说话,宫碧雪浑身血脉倏凝结,脸如死灰,一直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干着急的宫翠影忍不住跪了下去,扯着司徒信陵的袍摆说。
「表哥!姑姑是你的亲娘呀!即使她做错了,你也不可以……」
抿唇不语,司徒信陵脸上毫不动容,只是令人将她拉开,看着他冷峻得如同铸铁石的侧面,宫碧雪刹那问似乎明白了一切,瞪圆老眼,痛心疾首地大叫起来。
「我明白了!我就奇怪这男子是哪里来的,原来是你……是你……」
她来不及说下去,司徒信陵已向她身后打个眼色,小五疾地在她喉上一指,点了她的哑穴,才令丫环扶着她离开。
白兰芳一直旁观,只见她两眼低垂,老泪纵横,簪横发乱,贵气的脸孔突然苍老不少。
他本对宫碧雪恨之入骨,但此时见她景况凄凉,杏眼之内不由浮起淡淡的怜悯之色。
他虽然有心在众宾客前揭破宫碧雪的丑事,但是也只为发泄心中怨气,怎也料想不到司徒信陵竟会如此毅然处断,更可叹的是满堂亲朋,除宫翠影外竞无一人上前为她说话,抬头看去,只见她的面首正乘众人不觉悄悄地向堂后走去,白兰芳心中更感哀邻。
摇首叹息,正巧看见司徒信陵眼中闪过的阴骛寒芒,心中隐隐约约升起一份说不出的不解迷惑。
如坠迷雾之时,司徒信陵卓尔的身影已转向正欲悄悄溜走的齐塔木身上。
俊脸之上不见丝毫表情,司徒信陵只以藏在深刻眼皮下的冷酷蓝眼轻轻一扫,便向身旁的小五说:「押下去,家法处置!」
「是!」小五扯起他,领命而去,老者几欲叫喊,却被利落地点了哑穴,无助地被拖了
司徒信陵处事果断,不用片刻就将事情处理得井然有序,不少人都点头称是,但人群中却突然有人高叫:「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我看你也未必是上代司徒老爷的骨血!大少爷的五官身材看上去反而有几分胡人的味道!」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回应:「对!据我所知司徒老爷是纯正的汉人,他的一双眼,总不会是深蓝色的吧?」说罢,还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一听两人的叫嚣,白兰芳的心紧缩起来,他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贝齿咬着下唇,措尖不安地抓着椅柄,白兰芳的心情并不单纯,连他自己亦无法为悲喜忧虑定出界线。
沈缅不安之际,只听方才说话的人又叫道:「要分出是否司徒家血脉,我看最好叫司徒大少爷与方才的胡老滴血,这就……」
一语未毕,空中倏地响起破风之声,只听两声惨呼,刚才出言无状的两人竟同时毙命。
司徒信陵负手冷笑,垂在额前的两络墨发随风飘扬,神情冷峻傲慢,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自禁想起司徒信陵的外号『玉萧修罗』少年时行事之棘手无情。
环观四周围着的都是司徒家的侍卫,刚才的暗器亦不知是从何方而来,欲阻无从,不少人都在心中庆幸自己没有胡言乱语,要不然此刻只怕亦已卧倒地上。
见看大局受制,司徒信陵收起冷笑挺身踏前,朝堂下众人抱拳朗声说。「今天之事,实是我司徒家出丑了,就此向各位英雄谢罪!但若日后有人敢在江湖上胡说八道,说我司徒家半句不是……」
嗓声一顿,他不急不缓地从怀中拿出一颗鸭蛋大小的金珠,放在右掌慢慢收拢。
「若有人再敢胡说八道,就有、如、此、珠!」在铿锵有力的声音中,高举的拳头指缝下流下一道金沙粉末。
言谈之间化金为沙,轻松自若,技压四座,众宾更是为之凛然,四下鸦雀无声。
眼看司徒信陵以强势压伏令众生俯首,一直目不转睛地留意情况的乌漆杏眼中不由松懈下来,但是,脑海中立刻又升起了另一份疑惑。
刚才他已感奇怪,此时细心思量,更觉不妥,任谁被当众揭破弱点秘密,至少也会有一时的阵脚大乱,反观司徒信陵非但没有半点慌张,更神色自若,一切就像早有准备……甚至是他乐于发生的。
心思倏清明,凝视着那道高大卓绝的身影,白兰芳乌漆的眼瞳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起来。
※ ※ ※
既然闹出了丑事,寿诞自然无法举行,宾客一一请辞,家丁们都到门外送客,只余白兰芳与司徒信陵两人独坐厅堂。
凝看对座的司徒信陵,白兰芳一直默默无语地闭上眼帘,浓密如扇的睫毛不住抖动,直至心思梢定,他才下定决心,说:「一切都是你的阴谋。」
淡色的唇瓣蠕动吐出幽清沙哑的嗓音,司徒信陵未有回应,只以修长的指头轻轻叩响太师椅上的檀木椅柄,眼神深邃遥远。
「你早有准备,所以放任我在厅上捣乱,预先安排了人马混入人群中,还有,刚才大夫人说,信……早就被她烧了。」
即使他不回应,白兰芳依然接着说下去:「你早猜到我会回偏院去,那些信应该是你命人埋在砖下,刻意让我发现的,即使我没有发现,迟早你都会想办法令我看见,是不是?」
叹口气,司徒信陵终于停下叩动的手指头。「当日的变故发生后,你们住的偏院早被掘地三尺,至于信,只是我娘以为自己烧了,其实她烧的不过是一迭废纸。」
终于承认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漆黑的瞳孔收缩,白兰芳紧紧捏着拳头。「她是你的亲生娘亲,你竟然连她也计算?司徒信陵,你很狠毒!」
厚实的掌心轻轻抚过缘青衣袖上的绉纹,司徒信陵轻声说道:「兰弟,你将事情想得太严重了……」
他的语气温文,俊脸上的神情平静和煦,在白兰芳圆润的杏眼内看到的却是一条毒蛇。
「我记得从以前起大夫人的气焰就极盛,你是厌恶她的专横管制,厌恶她用娘亲的身份压迫你,是吗?」
闭上厚唇,即使司徒信陵再次沉默不语,白兰芳也知道他想的即使不中,亦不远已。心中充斥着被利用被欺骗的怒火,不过,更加深刻的却是痛心,他曾经以为司徒信陵的情意是真的……但是,说到底自己都是他利用的一件工具。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的沉默,直至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
「大少爷!外面有很多『碧海山庄』的人,说是来接『龙腾堡』的侍卫和一位白兰芳公子走的。」
听到家丁的说话,白兰芳挽衣而起。「他们是来接我的,我可以走了吗?」语气平淡,像是一点也不担心司徒信陵不放他离开。
同样位处南方的『碧海山庄』庄主正是白翩然亲弟,南下之前,白翩然就已写信托他照应,白兰芳那天就是叮嘱铁明想办法向他传讯,在今天前来接应。本想乘乱而逃,但想不到司徒信陵竟能在瞬间平息混乱,现在只有硬着干了!
看着他长身而起的薄红身影,司徒信陵挑起眼角冷冷地说:「如果我不许你走呢?」
「那很快天下人就会知道,堂堂司徒家家主禁锢亲弟,还对他……对他行不轨之事!」
一边说,一边向厅门走去,白兰芳在赌,他赌司徒信陵不会甘心辛苦经营的一切,随便毁在流言之下,乱伦逆常这风声一传出去,怕他从此在江湖上再无立足之地。
司徒信陵果然没有上前阻止,他坐在太师椅上,深邃的一直凝看修长优雅的背影,直至他走近门前。
「兰弟,我与宫翠影有婚约,你一走,说不定明天我就会迎娶她入门。」
低沉的嗓音令乌亮的蚝首倏地一抖,明明只要多跨一步,就可以离开大厅,但随着他的声音响起,白兰芳偏偏停了下来。
「司徒家与我娘的娘家向来有生意往来,今次的事一定会触怒他们,我虽然早就不满意我娘,但是,亦不想失去她娘家的支持,不过,如果我迎娶翠影,一切就会不同,翠影也会很开心吧……她向来都喜欢我。」司徒信陵的声音持续响起,白兰芳咬紧了唇瓣,垂首看薯眼前的门槛。
出去!快出去!别管他在说什幺了,他要娶谁都可以!不关你白兰芳的事,快离开吧!
只可惜无论他在心中如何安抚自己,颤抖的足尖始终像被钉死在地上一样,明知道只要忍痛一跨腿就是海阔天空,步履却无法抬起半分。
大哥……他的大哥,最爱他的大哥不要他了!那他要怎幺办?不会再有人抱着他、疼他、爱他……
抖动由足尖一直传向四肢,只要想到司徒信陵将会搂着另一人,温柔地亲她、吻她,白兰芳便觉心头剧痛起来。
他无法控制心中的胡思乱想,直至颤抖得如秋风中落叶的身躯被从后拥入一个宽广的胸膛中。
「兰弟,知道吗?自从以为你和二娘死了后,娘亲要所有人都忘记家里曾经有过你们的存在,但是,我坚持要所有人称呼我做大少爷,就是要记住你……」
俊健的双手紧紧拥着纤削的肩头,用力得像要将他溶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司徒信陵的声音始终温柔、沉着、多情。
「纵然我计算过很多人,但是,兰弟,只有对你,我一直是真心的!我爱你……记得我们说过的说话吗?大哥最爱兰弟了。」
垂在身侧的手紧绞着衣摆,将精致的银绣绞成一团,雪白贝齿深深陷入下唇。大哥最爱兰弟……他记得,他一生也不会忘记,但却希望可以忘记……
他曾经以为自已是恨他的,恨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任,恨他令他与娘亲流离失所,学戏时每一次被师傅打,他就咬着唇,捏着拳头在心中狠狠地咒骂他。
崇拜他,依赖他,虽然心中从来愿意不肯承认,但在夜深人静之时却又是另一番无法抑制的思念,无论多不想面对,多年来,在心底内最单纯的渴望只有一个,从来未变,就是再次依偎在他的怀中尽情娇嗲。
如珠的泪滚下莹白的脸庞带来一道道刺痛,即使被伤得体无完肤,他亦是如此地依恋身后男人的怀抱。
他不由抚心痛问:白兰芳!你的骨气那里去了?看着地上深红色的地衣,他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想起偏院里深得近黑的血迹,想起娘亲病死前瘦骨嶙峋的脸孔,想起大夫人脸上的不甘。
爱或许可以包容一切,但是,他们的痛苦不甘又要从何宣泄?咬着唇,白兰芳扬手轻轻地将他推开。
他的人生里失去的实在很多,而拥有的又偏偏似真非真,一直以来司徒信陵的情爱,之于他都是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说假不假,似真非真,他明知道应作如是观之,却又甘于沉沦。
或许这就是爱,爱如醇酒又似美梦,令人软弱,令人疯狂,即使喝了最烈的酒亦总会清醒,作过最甜的梦亦会梦碎,现在或许就是他面对现实的时候。
「兰弟?」看着他缓缓提起的脚步,司徒信陵脸上浮现不可置信的神色,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他无法接受白兰芳的决绝,深刻的五官上无法抑制地升起愤怒的火焰,双手紧紧地捏成拳头。
「兰弟!你有胆走出去,就永远也别想回来!」
在他的怒吼之中,柔顺的乌丝,修长的背影倏地失色,看着他难以掩饰的颤抖,司徒信陵心中浮起嗜血的快感,唇角勾起一个冷酷的弧度。
「你现在转身大哥还可以原谅你,但是,如果一踏出去,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即使日后你跪着回来求我,我亦不会再要你。」
沉着冷酷的嗓子回响空室,白兰芳每踏前一步,就觉身上的血肉如被干刀万剐,滴出血泪。
即使痛心疾首,他始终跨过门槛,门外碧树无情,身后冷酷如冰,天地之间何处才是真正归属?汗湿重衣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