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呀?”素园问。
“我说,冻死人了,怎么办呢?”马蒂搓着她湿答答的长裤。
“来来,喝点酒挡寒。”藤条和小梅从他们的车子走来,两人怀中抱着各式的酒瓶。
“铐,开酒店哪?”小叶高兴了。
“有备无患嘛。来,一人一瓶,不要客气。”藤条把酒瓶传给每个人。海安和吉儿手牵手走回火堆,也都接过了一瓶酒。
马蒂分到的这瓶酒,是罕见的矮四方柱造型。她在火光中把酒瓶转了一圈,看到法文的酒名Cointreau,酒精度四十。小叶帮马蒂扭开了瓶盖,她仰头啜饮一口,很辣,辣中又有一股甜腻。藤条含笑看着她,说:“你少喝一点,不要勉强。”
怎么会勉强呢?这海风,这星光,还有海安的车上播送来的音乐,正合饮一口酒精四十度的Cointreau酒,先辣后甜的滋味,冲刷进全身的血管,马蒂还是冷得发抖,但抖得彻底,冷得痛快。
“这样喝容易醉。可惜车里没带东西好下酒。”藤条说,他正干抿一瓶白兰地。
“俗气。”吉儿擎着她的威士忌,说,“酒要单喝,才叫滋味。”
“好酒要用诗来佐。”马蒂说。
“好。我们来作诗。”素园连声赞同。
“加倍的俗气。诗酒不分家么?缺乏才情的借口。”吉儿又说。
“我们就来作诗。”素园笑盈盈说。对于吉儿,她自有一套相处的方法,那就是柔性的将她的尖刻置之不理。做一种温柔的衬色,素园向来就懂的。
“好难哪,我们又不是诗人。”小梅的俏脸显现了艰难。
“那就作很简单的小诗。五十个字以内,超过要罚。”素园对于这个念头十分快乐。
“那你示范。”小梅和藤条齐声说。
第三章自由像风(7)
“好。”素园饮一口酒,仰天闭上双眼。她说:
我是一尾深海鱼
在幽黯的海底独自潜航
因为寂寞所以我
发光
“哇,好可爱的诗。”小梅和藤条齐拍手。
“马蒂。”素园望向她。
马蒂早已静静地准备着了。她睁开双眼,正好看到海平线上浓重的深蓝色天光。她说:
大海形成自一滴咸咸的眼泪
用伤心营养绿藻
再化育鱼种
最终爬上了岸
以一种垂死的姿势
哭喊淡水
太苍凉的结尾,大家都沉默不语,忘记了鼓掌。
“海安?”马蒂转向他。
海安扬起嘴角微笑着,他说:
因为飞不起来
所以人爱上坠落的快感
用人造的罗盘测量出天堂的方向
爬到顶端
展臂
拟态成了十字架
再仰天跌落
摔死
小叶皱眉了。原先她为了不会作诗苦恼着,与海安他们为伴,学识上的自卑常神出鬼没困扰着她,现在她更苦恼了,海安这首诗叫她害怕,说不上来为什么,总之不快乐。
“小叶,换你。”素园说。
“我又不会作诗。”小叶说。
“试试看嘛,只要说出你心中的感受,试试看嘛。”素园鼓励她。
“试试嘛。”小梅也说,她开始觉得有兴味了。
“我不会啊。你们都有诗意,我没有。”小叶摇头。
“我帮小叶作一首。”吉儿突然插嘴了。她说,“听好了。”
我是一颗晚熟的水果
太早跌落枝头
被有心的人拾起
放进黑暗的瓮中
久久埋藏
从青涩到甜熟
一辈子想念阳光
“好美。”素园轻声称赞。
“美也要听得懂才行。”吉儿眼梢斜斜勾着小叶。
小叶抱着小腿,她把头埋在双膝上。海风呼呼吹起她的短发,露出她年轻的脖颈。
她是懂的。
小叶站起来,走向海际,扑嗵一声窜入水中。年轻柔软的身躯,在海水中就像是一条小小水蛇。她身形矫健地游起泳来,一直游向外海,越游越远,太远了,小叶转了个弯,在远方的石滩上了岸。
海风把他们所听的音乐吹送得很远,吹送到处,还是荒凉的海滩,没有别人,今夜是一个自由的梦境。
第三章自由像风(8)
酒精开始在脑海中燃烧,强烈的音乐催化着大家的情绪。马蒂勉强站起来,觉得自己像是暴风雨中的台风眼,周围风狂雨暴,于是她旋转了。一个台风眼不应该旋转吗?旋转造成离心力,她心中的陈年负荷就这样剥落甩脱,远远飞开。
“哇操。像嗑了大麻。”吉儿说。她抛掉手上的酒瓶,揉揉双眼。嘿!大麻带给你一小时的天堂。穿着跳舞用肉胎衣的Young说,他用一根手指托起她害羞的下颔。Young的壮丽俊朗不可想象,Young的年轻飞扬如同梦想。你就是我的天堂,Young,吉儿在心里这样回答。于是他们在舞衣架底下缠绵,各色的舞衣布幔围绕成一个缤纷彩色梦境,其他团员的脚不时在身旁走过,但是他们不管。噢,薇拉!Young这样激烈地喊着她的名字,纽约的雪悄悄飘进了窗棂。
全身湿透的小叶散步一样跺了回来。她看见吉儿以手臂遮盖着眼睛蜷曲在火堆边,仿佛睡着了。小叶在火堆旁脱衣服,脱到只剩了亵衣。她捡起吉儿抛在一旁的羊毛披肩裹住身体,拿起她的伏特加,灌了一大口,又吐掉。“铐!”小叶大喊,吓了拥抱中的藤条和小梅一跳。
“我要喝啤酒。”小叶说。藤条给了她一瓶啤酒。
“再说嘛,”小梅要求藤条,“再说你那些甜蜜蜜的傻话。”
藤条把小梅拥在怀里,对准小梅可爱的耳垂,他说:“我的小魔女,小妖精,小巫婆,我要盖一栋两百坪的浴室让你洗澡,用十二个欧巴桑伺候你吃饭睡觉,再买它二十八匹马,拉一辆小马车,载你去喝下午茶。”
藤条每说一句,小梅就格格地笑。她说:“好烂的想像力,可是押韵押得真好。”
“这就是我作给你的小诗。”藤条亲吻她的脸颊。
“超过五十个字了,要罚。”
藤条于是咕噜喝了小半瓶白兰地,小梅抢过酒瓶,也灌了几口。
马蒂仆倒了,倒在浪花来往的岸边,海水一下淹湿她的全身。很奇怪的,不冷了。她终于发现了海安的秘密。原来,自己的内里冰凉到了极点,连击打过来的寒冷海水也是暖的。
半泡在柔软的海水中,马蒂的心里冷静又冰凉。因为所有的牵挂都逃亡逸散,空空洞洞,就像在宇宙里独自疾速飞行,飞得快了,连感觉也跟不上,所以只剩下绝对的自己,绝对的无障碍飞行。
The eternal flight of myself from myself.她说。
素园摇摇吉儿,没有反应,她又去掏弄小叶的背包,终于找到了一包烟。不嗜烟的素园只有在喝了酒以后才抽上几口。现在她喝了太多的酒。迎着狂风,打火机屡点不着,她就着火堆点燃了香烟。
这堆火,烧的是海安的贴身物品,所以深深地吸一口烟,就像是饱尝海安的气息。素园叹了一口气,今晚又忘了打电话跟丈夫说不回家,而这里没有电话。此刻的丈夫,应该是非常着急吧?那也没有办法,就当做偶尔给他一点焦急作为刺激吧。刺激是好的,否则日复一日的刻板生活,不是机器的人怎能不疲乏?
大家终于醉倒了一地。荒凉的石滩上,海安一人独行。
黎明就要来了。
海安在海际的浪花中,找到俯卧着的马蒂。她几乎半浸在海水里,长发随着一来一往的浪潮荡漾。
海安扳起马蒂,发现她像海草一样柔软。
“醒醒,马蒂。”
马蒂终于动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抓住海安的臂膀。
“马蒂。”海安抱住她,用他温热的身体贴近马蒂。马蒂的脸颊,正好紧靠在他胸前。她听到了海安的心跳。“最好这是你最后一次,醉到不可控制。”
“我没有醉,海安。”马蒂拨开盈面杂乱的湿发,露出她的双眼。她真的没醉。“海安,我就要去马达加斯加。”
“哦?”
“我在今天递出辞职信了。我要出去走一走,自由地走一走。海安,我真的要去马达加斯加看一看,那是我从十八岁就梦想要去的地方。你不要笑我傻。对,我才不管你会不会笑我傻,我就是要去马达加斯加,就算那里让我失望。”
“马达加斯加,怎么会让你失望?”
破晓时分,曙光照着海安的脸庞,又从他脸上折射出金黄的光芒,刺痛马蒂的双眼。
“谢谢你。海安。”马蒂说,“这是我这辈子最美的一个圣诞节。”
海安裸着的肌肤贴着马蒂,他的臂膀揽她的背,另一只手,则轻轻抚过她的脸庞。
马蒂闭上眼睛。海安这触摸,不带任何男女间的情欲色彩,纯粹只是宇宙中两个永远也不可能接近的、疾速的飞行物之间的、遥远的、温柔的招呼。马蒂是明白的。谢谢海安,谢谢老天,她不用花去自己的生命,才能明白这点。
马蒂睁眼,随着海安的视线,看到海平线上灿烂的初阳。
“太阳出来了,好美的黎明!”马蒂轻叹。
“很美。”海安说,“我最恨的黎明。”
海安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听起来也是那么奇异地遥远,温柔。
第四章真正诚实
刘姐借着到公文柜找东西,在陈博士办公室外头徘徊。陈博士门口的百叶帘并未拢密,从疏落的帘叶间,可以看见陈博士双肘支在桌上,他交握的拳头有节奏地轻扣着嘴唇,每当有心事困扰着他时,这就是他惯常的反应。
马蒂背着门口面对陈博士而坐。从她冷静的背影看起来,马蒂十足地有备而来。
到底是为什么呢?刘姐的一颗心充满了不解,她的左颊因此抿出了深深的酒窝。为了什么,在公司前途最看好的时候,却说要辞职?薪水不错,职位不错,同仁相处也愉快,没有道理要辞职啊。是因为别的公司挖角?别傻了,马蒂笑着这样回答她,别傻了,去别的公司也不见得比在威擎好,“我只是想趁年轻的时候,到处走走,晃荡一场。”
陈博士拿出他攻读物理博士的钻研精神,也想在迷雾之中找出答案,结果与马蒂的这番恳谈只有更加扩大了谜团。
“要说出国,是为了充电,还是读书?还是增广见闻?要不为了加强语文能力?”陈博士很柔和地问。
“都不是。就是四处走走看看。”
“那给你放个假,去走走看看也好。”
“恐怕不好,我说不准多久回来。”
“回来以后呢?”
“还没有计划。”
“那你准备去哪些地方?”
“马达加斯加。”
“呃?”
“马达加斯加,在非洲东南方,是个岛。”
“噢,是的,马达加斯加,到那里去做什么呢?”
“走走看看。”
“马蒂,”陈博士取下眼镜,搓搓他的鼻梁,顺势闭起眼沉思。马蒂几乎以为他不愿再开口,事实上陈博士是真的辞穷了,他最不愿意用长篇大论的说教来凸显与员工之间的代沟,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逻辑,要试着从他们的角度去看,陈博士常这样提醒自己。可是眼前未免也太难揣摩了,不管怎么换角度去看,马蒂的离职都像是个玩笑。
“马蒂,”陈博士把眼镜挂回鼻梁,他炯炯逼视马蒂,但这次他的目光并没有摧折马蒂直率的眼神。陈博士想说,你也三十几了,还这么漫不经心孩子气,将来怎么办哪?这番慈父式的表白还没说出口,自己先打消了主意。马蒂早已经先声夺人,在写给他的信里面作了回答。这是一只拍着翅的、不耐烦的小鸟,再多的话,也是徒然。
“马蒂,”陈博士终于又开口,马蒂坐直了腰杆。“第一次跟你面谈,我就有预感,你不会是久留的人。”
马蒂不禁挑起眉毛。“您还是录用了我,为什么?”
“乐趣。”陈博士说,他的表情是马蒂所罕见的洒脱,“投资的乐趣,就在验证当初下注的眼光。录用你,就当做是一个高风险的小小投资吧。”
“对不起,这下让您赔本了。”
“没有。”陈博士摇摇头,“不算赔。马蒂,我总是以为,这个世界分两种人,一种人懂得集中动力,他们有稳定的方向;另一种人的目标涣散,穷其一生也不会有作为。我同情后者。你让我学到这种同情是多余的,我们在价值上的坐标根本就不同,太主观就是偏执了。这半年来,你也改变了我不少看法。马蒂,你们的世界,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接受,但至少我比较能够了解了。
“按照人事规定,你要一个月以后才能离职,现在让我告诉你,你要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吧,只要把工作交接好——交接给刘姐。我希望你能确定自己在做什么,真的确定的话,就坚持下去,严格说起来,没有方向,也是一种方向,这世界上没有真正停滞不前的东西,相对论上是这么说的,总算我的物理没有白学。你说是不,马蒂?”
陈博士的脸上是一个自我解嘲的笑。马蒂原本随着陈博士的谈话,很纯真地变换着她脸上的表情,现在她张口结舌了。马蒂先前所预期的辞职面谈,并不是这么轻松的局面,陈博士急转直下的态度,像是一个太草率的手势,迎面一挥,就解除了她半年来的挣扎。马蒂走出陈博士办公室,觉得在此地的工作真像大梦一场,连这结尾也飘忽了些。
陈博士表现得如此洒脱,是因为要维持他在马蒂面前一贯的强人形象,还是因为对她彻底失望?马蒂一点也参详不透。不过,那似乎也不重要了。
看着马蒂走出办公室的轻快背影,突然之间陈博士也觉得人生如梦,一眨眼那情节就逸出了常理。原本想慰留马蒂的,怎么结果就放她走了?还史无前例地给她提前离职的自由?不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那气氛吧。马蒂的满不在乎起了一种感染力,激发出陈博士前所未有的率性,一个不留神,竟作了超乎自己胸怀的演出。
陈博士拉开抽屉,取出马蒂在圣诞节前夕留给他的信,展开又读了一遍。也许,是因为这封信打动了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心情送走一个员工。这要不是个特别聪明的女孩,就是特别的天真单纯,单纯得像是一朵不起眼的蒲公英,仔细地看,你会承认它非常可爱,可你又不会想摘下它,只愿意看着它被一阵风吹起,轻飘飘,飞过你的指尖。
也许,第一次展读这封信时,陈博士就了解了,像马蒂这样的员工,是公司一个荒诞的插曲,曲终人散,留不住的。马蒂飞扬的笔迹,每个字都像是一种展翅的姿势。
陈博士,此刻公司里正传来圣诞音乐,美国曲子,很好听。我坐在这里,心因此飞到了天际。
一直没有告诉过您,我是在很糊涂的情况下接下了这工作。那时候我一贫如洗,居无定所,只希望找到一种固定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