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园和马蒂互瞧一眼,两人齐摇头:“那多糗!杀了我算了!穿得这么正式再打赤脚,我宁愿搭车。”
“车子都塞住了啊。”小叶环视前后山路。
“那我们就等。”素园说。
“打赤脚又不会死,你管别人怎么看。”小叶说。
“……那好吗?这么多人,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素园犹豫了。
“就试今天一次嘛,下了山再去人模人样,现在又没有人管你们。”
素园哀伤地望向马蒂,马蒂哀伤地看着她的双脚。
“也好。”马蒂脱下她的鞋子,“就试这么一天,我管别人怎么想。”
很不情愿地脱下鞋拎在手上,素园的双脚踩平在柏油路面,从脚底传来的解脱感立刻放松了她的表情。她和马蒂赤脚来回走了几圈,互相揶揄着,再来回走几圈,素园拎着高跟鞋的右手叉腰,款摆出模特儿的华丽姿态,她说:“老天爷,我干吗要管别人怎么想?”
车队里的人们看着车窗外打发时间,他们都看到了赤足而行的马蒂和素园,那样邋遢,却又那样舒服。小叶朝注目的人挥手。“嗨,”小叶说,“羡慕死了吧?傻瓜。”
解脱了鞋子的束缚,她们三人一路玩上山去。素园摘了盈怀的野姜花,小叶用随身的瑞士刀削下几片台风草,做了几个吹起来荒腔走板的小笛子,马蒂则显得很安静,她打散辫子,迎风拨理她的长发,长在草丛或山壁上的细碎野花都引起她的注意,马蒂俯下身去亲就小花,闭上眼,长久地闻取花朵的芬芳,仿佛她就是一只蝴蝶。
前方不远,处处可见露天搭筑的茶店隐藏在山坡间,走累了的马蒂一行走进视野内的第一家茶棚,她们点了山上最出名的炒川七、狗尾草鸡、溪虾和炸豆腐,但很遗憾的是这时节并不出产鲜笋,在店主的建议之下,她们尝了腌成酸味的麻竹笋干,之后,为了消胀解腻,又喝了文山包种茶,感觉非常满足。
山上没有夕阳,日与夜的交际特别分明,只见周遭的山形树影突然之间阴沉了,路上的车队也早已消失踪影,气温陡然降得很低,草丛间的呢哝虫鸣也寂静了。
这家茶棚的搭建虽然简陋,除了桌椅和后面厨灶之外,可以称得上四壁萧然,但是它正面对着山谷的天然隘口,刮着北风的山上的傍晚,手拈着陶胚小盏,喝热茶,面对山底下的台北市游目骋怀,堪称是极富情调的所在。喝完了最后一泡茶,小叶起身付了账,背起她的双肩背包。
“走吧,回去开店了。”小叶看看表,六点多了,已超过她们平时的开店时间。
“嗯,也该回去弄晚饭了。”素园说。她把大家吃剩的伙食都打包了,准备回去稍作处理,就是给老公现成的一餐。
“上工上工。”小叶快活地说。素园俯身套上她的鞋。
马蒂也弯身系鞋扣。系到一半,她抬起头,说:“我们不要下山好不好?”
“嗯?”小叶说,“还想坐啊?”
“不是,我是说,我们今天不要下山好不好?”
“那店怎么办?”
“一天不开又不会倒店。”马蒂把鞋子又褪开。
“我老公怎么办?又没跟他说过要住外头。”素园说。
“出走一天,吓不死他的。”
“可是我们都没有带过夜的用具啊。”素园很犹豫,穿着这一身上班套装,光是卸掉脸上的妆就是大工程。
“那才好啊。听我说,”马蒂用脚推开素园的另一只鞋,阻止她穿上。“就试这么一天,我们什么事也不要管,店不开,So What?家不回,So What?每天累得像条狗一样,还不够吗?就试这么一天,让我们忘记平常应该怎么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
小叶和素园面面相觑,很不习惯,这不像她们所认识的马蒂所说的话。看起来马蒂却很认真,她斜背起皮包,跑到茶棚外的山坡处,展开双臂临风而立,呼啸的北风贯穿她的全身,风里面,有来自山林的味道,来自天空的声音。
“酷。”小叶笑逐颜开,“我们就留在山上,鬼混他一整晚。”
“有没有搞错,荒郊野外耶?”素园说,她挂念家的一颗心挣扎了。
第三章荒郊野外(3)
“棒透了的荒郊野外。”小叶推素园一起走出茶棚。素园边走边跳着穿上了鞋,一手还搂紧她采来的野姜花。小叶说:“荒郊野外,我们来了!”
素园被推到山谷边缘,屏息在风中的马蒂身畔。一阵风从谷底狂飙上来,吹得素园打从骨髓里一阵哆嗦。抖完后站定了脚,她看到山下台北市的万家灯火,与映照其上的繁星无数。四周的空气变得像冰一样凉,素园吸一口冷风,问:“好吧,那我们做什么呢?”
“随便你做什么。就试这么一天,看你要做什么。”马蒂说,“今天我要忘记我的一切,不要再做马蒂。”
马蒂瞧瞧脚下,一块四面平整接近骰子形状的大石块就在山谷边,看来大约有几十斤之重,马蒂使力推动它,沉重的石块从它栖息的泥土中翻出,长久的重量负荷,这石块将泥土压出一个深深凹槽,现在它滚向山谷,又黑又深的谷底处,是一个多巨石的干涸河床。喀啦喀啦的撞击声从山谷传来,巨石正在欢迎它们新来的沉重的伙伴。
“再见啦,马蒂。”马蒂向滚落谷底的石块说,“马蒂,好好规划你的生涯!马蒂,力争上游!马蒂,做个有成就的人!马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加油马蒂,不要输给别人。哇,你滚得好快,再见了,继续你的重力加速度吧。”
一个闷雷一样的声响从谷底传来,又归于寂静。
“啊,把别人撞得粉碎。”马蒂侧耳倾听,山谷下静悄悄没有声音,“马蒂走了。现在我谁也不是,我感觉好轻快,轻飘飘。喔,从来都没有这么轻松。”
大石块在河床上滚定,卡死在黑压压的巨石间。它将天长地久地与巨石安眠在谷底,因为本身的重量,它们永远都不会再迁徙。
“那你呢,小叶?”素园问。
小叶正低头俯视着山谷最深最黑处,从侧面望去,她的刘海覆盖下来,正好遮住她的眼睫。“我就是小叶,不用再改。小叶本来就什么都不管,别人都太假,假死算了。”小叶仰头甩开刘海,马蒂和素园于是又看见她那漂亮少男一样的眼眉。她说,“今天也好,哪天都一样,我别人怎么想?”
“我啊,”素园打了一个喷嚏,“就试这么一天,只希望我能把房屋贷款和工作通通忘光。”
素园把满怀的野姜花望天撒出,花枝飞脱散落在山谷中,月光之下,委地的花朵映出萤火一样的点点白光。“走吧。”马蒂说。
山上的这一区布满了茶棚,在夜色中各自以灯光造出自己的忙碌地带,一圈圈灯光之外,是黑不可测的山林。走出这一带,就是真正的荒郊野外了。荒凉的山上,无目标地漫游,她们来到一家孤单的庙,在庙前的自动贩卖机上,马蒂她们买到了热咖啡,一人一杯,捧着啜饮,坐在庙埕前的小凉亭里。放弃了赶回家的想望,素园喝咖啡的速度舒缓了,夜变得没有节制地漫长。“啊,要是有音乐就好了。”她说。
小叶把纸杯远远抛开,“我唱给你听。”她真的放开嗓子清唱,唱的是广东语的《海阔天空》,歌词马蒂大部分无法听懂,只有不断重复的那一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回荡在静如湖底的山上,马蒂听懂了。
小叶的歌唱最终被嘈杂的马达声打断。两辆摩托车驶进庙埕,下来了两对很年轻的男女,这四个人下车之后,夸张地搓手跳脚一番,显然夜行在山风里冻坏了他们的身体,四个人争先投币买了热咖啡,之后他们就双双拥坐在庙前的阶梯上,不时传来毫不遮掩的浪笑。他们还又开了摩托车上的音响,于是安静的山谷里掩上了粗噪的少年嬉闹。
“一群高中生,很嚣张。”小叶撇撇嘴,转到凉亭向山谷的另一边。
两对男女中,靠近雕龙庙柱坐着的那一对,陷入热情的拥吻。因为顾忌马蒂她们,那个戴着红色毛线帽的女孩不停将她的男伴的手拨开,但她的男伴的手是这么的执拗有力,女孩的上衣被扯弄开,少女的乳沟在昏暗的灯光下乍现。
戴着红色毛线帽的女孩撒娇地斥责着,一手拉回衣服,突然她惊叫了。庙柱边不远的矮树丛里有窸窣的声音,几只野狗钻了出来,围绕着少男少女们。它们的尾巴朝着地面挥摆,非常讨好的姿态。
野狗里面有一只很明显地是纯种洛威拿犬,褐黑分布鲜明的毛色,和粗大的骨架显示着它高贵的血统。不过这高贵却只是昔日的回忆了。现在这只洛威拿不但瘦,还长着皮肤病。它是只老狗,被主人遗弃的命运并没有泯灭它对人类的热情,老狗用充满感情的双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它巨大的鼻尖正触向戴红帽的女孩。
女孩又叫了,她的男伴只好捡起石头掷向野狗。野狗的感情受挫了,它们远远地跑到庙埕边缘观望着,尾巴都满含委屈地蜷向胯下。
另一对男女跑过来。他们共同发现了一项新的乐趣,就是用石子追击这几只仓皇的狗。那只年老的洛威拿因为动作迟缓,躯体庞大,一连吃了几记飞石。
“嘿,不要这样。”
小叶跳到庙埕中,横眉对这几个年轻人。年轻人住手了,但是其中那个脸孔瘦削、戴着一副无指手套的男孩,却挑衅地将手上的石头上下抛弄着。
“妈的要你管?”他说。男孩一开口,露出他缺了左门牙的模样。
“就是要管。妈的只敢欺负狗的烂货。”小叶反唇相讥。
没有预料到小叶这样凶,那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戴着红色毛线帽的女孩轻轻拉住缺门牙男孩的手臂,示意要他往回走,另一个女孩抿着下唇,盯住小叶的脸孔。
“想干架Hou?谁怕谁?”缺门牙男孩射出他手上的石头,砸在小叶小腿上。
“唉哟,不要这样啦。”戴红毛线帽女孩看起来很苦恼,她拉拉另一个女孩的袖子,那女孩歪着嘴角笑,置之不理。
素园和马蒂看情形不对,一齐走出凉亭。
“快去劝架呀,不得了了,小叶真的会打架的。”素园很着急。
“我来。”马蒂说。
“叫小叶不要惹事,忍口气就算了。”素园在马蒂耳边气急败坏说,她太急了,有一点口沫横飞。
“是应该忍的,这个世界上不讲理的人太多了,当然只有忍。”马蒂边走边挽起了袖子,她的表情中有一丝奇异的神采,“但是我今天又不是马蒂,干吗那么温吞吞的没有个性?”
“不要这样,你听我说,小叶她……”素园气喘喘拉马蒂,马蒂却大步走向闹事的年轻人面前。
马蒂挡在小叶与那群年轻人中间,觉得自己气势还不够,就叉起腰。
“你们讲不讲理啊?说不到两句就要动手动脚,怎么这么野蛮?”
年轻人再一次面面相觑,这一次他们的脸上添上嘲弄的神情。
“喂喂,麻烦这位阿姨闪一边,磕到了算你倒霉。”缺门牙男孩满脸讪笑的意味。
第三章荒郊野外(4)
是可忍孰不可忍!马蒂又向前踩了一步,“不要以为你们凶就怕你们,我们才不想吵架,是你们太过分了。”
“我们爱怎样就怎样,要你管?”
“本来也懒得管你们,谁叫你们没品欺负狗?我就看不下去。”
“要怎样?”
“没有人教训你们了吗?这时候还在山上鬼混,你们有没有家教?”
“凭什么管我们?你们还不是一样?”
这倒也对,换一个说法,马蒂说:“总之你们先动手就不对,跟她道歉。”
“我干。”
马蒂傻了眼,才要破口反击,眼前闪过一抹黑影,她跌坐在地上,左脸麻辣辣的。
缺门牙男孩刚掴了马蒂一掌,他背后两个女孩反身就跑,但是他和另一个男孩却越过马蒂逼向小叶。突然之间,马蒂领悟到事态十分不妙,她撑起身体一回头,正看到缺门牙男孩向她倒过来,马蒂又被压制在地上。
马蒂双手十指狠命掐进男孩的脖子,她听到男孩子的哀叫,又感到一阵湿热,从男孩的脸上,正滴落湿漉漉的液体到她的唇边。
另一个男孩猛力从马蒂的尖爪中扳起缺门牙男孩,他们两人匆匆窜向摩托车,两个女孩已经发动引擎。
缺门牙男孩左脸颊上涌着血,一路滴到摩托车,马蒂这才看到小叶手上握着一把弹簧刀,刀尖也淌着血。
“好胆不要走!”两个男孩子拉开鸭子一样的嗓门叫嚣,催油门走了。
“你没怎样吧?”马蒂跑到小叶身边。
“唉,叫你劝架的,就不听。”素园气得跺脚,“我刚刚就是要告诉你,小叶搞不好会弄伤他们的。你看小叶又闯祸了。”
“他敢甩马蒂巴掌,我就要他破相。”小叶把刀尖的血迹在裤子上抹净了,收起刀锋。
马蒂上下打量小叶,确定她没有受伤。自己脸颊上还火烫似的,却开心起来:“痛快,哇,好痛快。”
“闪了。”小叶拉着她们走回凉亭取袋子。
“怕什么?他们不是落荒而逃了吗?”马蒂觉得亢奋极了,连这夜里的山风吹来,都驱不散她全身的燥热。
“大姐,”小叶说,“别闹了。这种烂角色我看过太多,不出半小时,他们就会找一票人带家伙杀上来,快闪吧。”
夜里山上并没有交通车,因为马蒂与小叶身上还带着血迹,连便车也拦不到。她们往山里快步走了一阵,小叶攀到山坡上前后张望,她看到山路上急驰而来的摩托车群。
“追来了。”小叶跳下山坡。
“怎么办?”素园的腔调中带着抖音,她紧张极了。
前后就一条山路,两边都是浓密的丛林,正盘算着,马蒂一手拉住一人,往前奔去,山路前面转个弯,左侧山坡上有一栋别墅,黑压压的并没有灯光。石砌的围墙大约有两公尺高,上面还有加高的铁刺围篱。
马蒂带着两人绕到别墅侧边,那里是一排电动铁栏,应该是轿车进出口,铁栏有一点松脱了,与围墙之际产生一道窄窄的空隙,正好让她们三人侧身挤了进去。从铁栏后望出去,摩托车群驶过前面山路,车上都是前后双载着两人,共有七八辆之多,那个缺门牙的男孩脸上裹了一块肮脏的布,也在车阵中,倒是女孩子们都不见了。
摩托车在别墅前弯道上打几个回旋,车上的人都瞧向别墅,一边猛催摩托车油门,车子都暴出尖锐的咆哮声,不久他们又纷纷往前扬尘而去。直到摩托车声隐没在山路的那一端,素园才背着围墙颓坐到地,刚刚挤进铁栏时,她的法兰绒外套被铁钉钩出一道长口,破掉的前襟软软地垂在胸前。素园低头把脸埋到两手之中。
“对不起,早知道就应该乖乖回家的,说什么要留在山上鬼混,都是我的错。”马蒂轻轻触素园的肩膀,觉得满怀歉意。她的模样也很狼狈,方才那男孩滴到她脸上和前胸的血迹尚未干,不知是否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