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不满地撅起嘴巴:“等你好久啦!”
……
这种打开门看见一只摩萨耶探头出来摇尾巴的强烈即视感是怎么一回事?
“嗯,何出此言?”喜宝走过去,席地而坐:“你这样出来,家里人不担心么?”
这次他穿着件紫色滚毛边儿的衣服,腰间扎条白色金丝蛛纹带,富贵得像个喜庆的球,这毛边儿,倒真有几分白色小犬的感觉了,他也不介意弄脏衣服,就坐在她身边,很是大气地道:“哦,无碍,我又不是孩子了,这次我出来,身边跟的侍卫都在外头守着,里面女眷多,他们不敢进来,只要我在限定时辰前回去便是了。”
“哦,长大了?会当家做事儿了?”
还在尚书房上学,天天得跟母后报备行动的小团子猛地点头。
喜宝挑眉,轻笑瞥他:“那我问你的问题可想得出来了?”
说到这个,前一秒还一副神气劲儿的小团子立马蔫了,母后倒是找外公问了,可说的一大堆把他绕得云里雾里,压根记不住,主要是也不懂,怕背了出来对方一问便露馅,他嘟哝半晌,终於把心一横:“想不出……”
“这倒无妨,我们萍水相逢,能再次见面已是缘份。”
“缘份?”团子昂起俊秀的小脸:“我不管,你先告诉我,何为民之性?莫不是你想出了问题来,却不晓得解答吧,要是如此,我就不与你玩儿了。”
喜宝轻笑,却是问他:“你可知道为什么要念圣贤书,为什么要学习道理?”
“唔……因为无规矩不成方圆,要从前人悟出的道理中明白做人的道理,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才。”团子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念得好,母后会夸奖我,你别拖延时间了,快说罢!”
“民之性,饥而求食,劳而求快,苦则求乐,辱则求荣,生则计利,死则虑名。”
喜宝昂了昂下巴:“服不服?”
“……不服!”小团子瞪大了眼睛:“这么简单,我也想得出来啊,不若你解释看看,我外公是有大学问的人,解释的篇幅要比你长多了,我看你这回答也不靠谱儿。”
小团子长在深宫,皇后护得紧,平日难得出宫一趟都是重重侍卫护身,哪里晓得民间疾苦,说白了,就是个何不食肉糜的典型。
“你把人想得多复杂?”
喜宝似笑笑地看牢他:“人们做事,做得复杂,但本质上,还是因为欲︱望与利益驱使,任何人做事皆有动机,你若是明白了,便不会困惑,任何事都会有解答。”
“为何杀人害人?求利,求食,求快,求名,求利。”
“你要人听从你,就要给他想要的,或者,威胁要夺走他珍爱的。”
☆、第015章
宁昭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从小,母后教他做人要正直忠义,要宽容谦让,因着是中宫嫡长子,身边人莫不是乖巧顺从,不敢逆他意,若母后下的令让他们限制他的点心,他也会理解然后顺从,不会任性闹着要下人偷偷给他。
他虽然不爱念诗书,对上学也很厌烦,但母后当故事说给他听的做人道理却牢记心中。
宁昭沉思一会,不明觉厉。
“你这话有理。”
他摇摇头:“可是并不适合於我,只要我的要求,不论他们愿不愿意,都得听从我的话。”
喜宝扬起一抹浅笑:“所以说,穷人孩子早当家,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还小。”
宁昭不乐意了,又琢磨着不能暴︱露自己的时辰八字,只得挺直了腰板,好让自己看上去显高一些,他辩解道:“怎么看我都比你年长。”
她注意他的表情变化,启唇试图慢慢让他信服而不感到被冒犯。
“有时,年龄并不能限制一个人的才学,越是出身低微的人,就越有动力上进,所以有识之士却出身寒门的事比比皆是,我们大燕讲求长幼,你身为长兄,才学都不如幼弟。”
说到这里,喜宝又一顿,看见他听得入神,并未有恼意,便得寸进尺:“这可能是因为你弟弟知道自己并非长子,想要更上层楼,就得靠自己拼搏,便事事比你勤奋。”
“原来如此。”宁昭恍然,又不解:“我弟弟虽然是次子,又是庶出,但地位依旧很高,不愁衣食,姑娘会不会把他想得太复杂了?”
喜宝伸出玉葱般的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
“这地位哪有嫌高的?再说了,地位高了,便想要权要势要利,便是这些都有了,就会想让别人服从自己,看谁地位比自己高都不行,这个争,是一辈子的事。”她招了招手,让宁昭附耳过来,他正好奇下文,便凑了上去,女孩呵气如兰,弄得他耳尖微痒,平时这个用来听声音的物件儿,这刻却比哪里都敏感:“便是天子,也会为了死后留名而忍着脾气,不杀谏官呀。”
圣上自是不能谈论的,可这种说秘密的氛围又让宁昭这小少年感觉很好,他说不出是哪里好,像有只猫儿在心上挠了一下,便没想到,为何一个小姑娘家都敢随意谈及父王。
“你说得对。”小皇子深以为然:“忍得太辛苦了。”
每次回坤宁宫看见黑着脸的父王,十有七八是被个叫颜渊的言官给气的,他一开始很不解,父王并非慈善之人,为何一边气得饭都吃不下,又把那颜渊一升再升,升到最靠近自己的位置,下朝回来后,他摇头叹气的骂:“这颜渊,面目皆失其所,朕看着他,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都不是事,名成利就,想要什么有什么,为了好名声,稍微忍一下算什么?”
喜宝在他耳边轻笑:“没地位,被动的忍才是真的惨,人人皆可踩之,落井下石是人性使然,所以只能拼命往上爬,即使头破血流,在所不惜。”
宁昭心生同情,动容道:“是的,太惨了。”
喜宝挨近他,肩碰肩的,辛辣檀香随着靠近的动作,若有若无地挑动着他的神经。
经过刚才耳朵上的奇怪感觉,宁昭不安地发现略有亲昵接触都让他的心提得高高的,带来陌生的刺激感之余,先生所教的男女应守礼也让他生出一种罪恶感——这个年纪的少年,罪恶感就是张米纸,戳穿了舔两下还能下肚。
看似无意的亲近接触能加深感情与信赖感,人有灵智有道德,但同时存在动物性,给予感官刺激是最直接刷好感度的方法,喜宝眼尾一瞥,观察到他的细微反应,便知这种小技俩对他还有效。
宁昭贵为皇子,身边伺候的人一串一串的,要是把粗使的都算上,排列成一行那可真是气势汹汹。
他已经十二,是应该得到性︱启蒙的年纪,但他母后却看哪个宫女都不顺眼,便没提这事,他身边伺候的宫女虽然都年轻貌美,然而一个想皇子爬床的宫女被发现,直接拉出去杖毙之后,身边人就是长得多水灵,都对他毕恭毕敬又带着距离,再也不敢乱勾︱引主子了。
与同龄人——尤其是对方不是服待他的宫女,看得烂熟了的模糊脸孔,这么亲昵真是头一回。
宁昭隐约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又不舍得制止自己。
喜宝状若无意,轻轻倚着他,“你上次问我名字,我说你答出来了就告诉你,你是不是没放在心上,才想不出答案?”
“我有用心想的!”宁昭委屈。
“可是你想不出来,我就不告诉你了。”
“哎!”他急了:“告诉我嘛,你不告诉我,我以后怎么找你啊……”
“你找我?”喜宝瞥他一眼:“要不是趁着这上庙的空儿,我哪里能见外人,难道你还能到我府上找我玩耍么?”
宁昭一愣,抿起唇,想想的确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是我朋友,缘份之事虚无飘渺,我们也得有个名字互相称呼啊。”他想了个理由,又赶紧把自己的名字倒出来,话还没说出口,他又截住了话头,改为表字:“我叫……子昭。”
喜宝噗嗤一声笑出来,转头,眼睛澄亮地看着他,唤道:“子昭。”
“嗯。”宁昭有些不自然:“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萧喜宝。”
他把这名字在心里念了几遍,愣是没想出是哪位他叫得上名字的小姐,再看看她身上的衣物,虽然质料不俗,但却是鲜少有年轻姑娘愿意穿这么沉的颜色,他猜测她家境应该较为逊色。
这么一通想下来,宁昭什么实质的都没想到,倒是把这三个字牢记了在心上。
“对了,你上次与我说过,你弟弟很出色,那你可有想过做得比他更好?”
“有啦。”宁昭虽然被教导要有容人之量,可在自己有异样想法的姑娘面前,亲口承认自己不如另外一个同龄男子,他还是有些闷闷的:“可是太难了,琰弟早慧,从小就是天纵奇才,父亲与先生都喜爱他,我就算再努力,在琰弟的出色之下,只能沦为衬托。”
……所以,他宁愿什么也不做,甘於平庸,至少不用遭受失败的打击。
宁昭在这时候显现了他性格上懦弱与选择回避的一面,这像是缺点的表现,却让喜宝眼睛一亮,她把声音放得轻柔,却坚定有力得多:“那可未必,毕竟你才是长子嫡孙,大燕重伦理,他再出色,也万万不能比你更好。”
“你不必安慰我了,我有自知之明……”宁昭秀气的包子脸皱成一团,心不甘情不愿:“琰弟出色,我也很高兴。”
“你何出此言?”
喜宝倏地拔高了声音,很不可思议地道:“既是次子又是庶出,居然做得比你这兄长还好,就是他的不敬,你如此宽宏大量,是你品德好。”
宁昭一怔,琰弟做得好,是不敬?
他从未这么想过。
“他做得到,为何你做不到?只要你愿意做,区区一个庶子,算得了什么?”
喜宝轻笑:“兄弟这东西呀,兄友弟恭呵?同一个家里的资源就那么多,无论是婚配对像,还是家里的财产,人脉,都是有限的,人心是偏的,这日他以出色表现进了父母的眼,难保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被他抢了去——我知道子昭你善良仁义,但人家却未必领你的好意。”
喜宝前面所说的,在宁昭耳中都很有道理,就算没道理,她也能用语气加强说服力。
他想起了琰弟对自己的冷淡与抗拒,眼里便流露出一丝困惑。
“在他眼中,你只是个抢走他应得资源的人罢了,怕是比陌生人还要冷淡几分。”
在说到形容词时,喜宝会稍微一顿,从对方的表情变化中改变言辞,这种技巧就跟街头占卜的人一样,逐个问题扣下去,被问的人不以为意,还真被说到心坎上了,便以为灵验。
喜宝深深地看住他,不忍地道:“人生而求名利权,是本能,人性本恶,子昭还是太善良了些,所以才被比下去了。”
“……”
“那、那我应该如何办?”
眼看着宁昭被自己所说的话动摇了,一抹满意的笑爬上心中,表面上依然不显。
“那我教你,如果把他比下去可好?”
喜宝把纤长秀美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轻轻地握住安抚,低声的询问声与檀香如一缕有形的轻烟,勾住了宁昭慌乱的心神,让他下意识地倚靠着她的话以镇定,清澈的眼里甚至溢出一抹不安,他忍不住反握她的手,摩挲了几下手中柔软的触感,才定下心来。
☆、第016章
“殿下,差不多到下钥时间了。”
“我知道了,回去罢。”
坐上回宫的马车,宁昭表面上像平常一样温和亲厚,当侍卫放下帘子,他多此一举地环顾了一下马车内,确定无其他人后,端着的小脸泛起紧张的红,他不得不双手捂脸来凉快一下红扑扑的脸颊。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马与车夫都受过训练,减少马车内贵人们受到的颠簸。
可宁昭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加上那一起一伏的震幅,更是静不下心来了,喜悦让他嘴角上扬,随即像生怕被人发现般,他压下笑容,默默的窃喜着,满脑子都是喜宝说的话。
“你知道吗?平日勤学的孩子疏懒一天,他人便会对他印象大坏。”
“反倒是平日疏於学业的,一但表现出努力的样子来,就能让人刮目相看,对你也会宽容许多,弟弟一看,定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安逸太久。”
他不解:“琰弟勤学,何来安逸之说?”
喜宝不屑一笑:“安逸是指他低估了对手。”她话锋一转,极尽温柔地凝望着他:“子昭,你不是蠢笨平庸,你是扮猪吃老虎,你这么好,又怎么不如他?”
“父亲和先生都说我课业悟性不如二弟……”
“怎么会?”喜宝瞪大眼睛,捉紧了他的手:“只要你听我的,你这颗蒙尘的宝玉呵,就能大放异彩,谁也不能越过你去。”
她给他画了一碗白米饭,然后告诉他,他以往就是个捧着碗猪食还乐呵呵的傻子。
而他理应得到更好的,只要他愿意去争,就能拿回他应得的东西,只要他照着她说的话去做……
和先生比,同样是教人道理,由少女柔软清亮的嗓音娓娓道来,又浅白易明,宁昭也很难相信只要这么做就能获得父王的青眼,但她说得煞有介事,让他忍不住联想蹁跹。
随着小皇子的畅想,马车经过侍卫检查,静静地驶进了漫漫高墙。
另一边厢,喜宝和往常一样安静乖巧地跟着王氏回府,笑意跃上唇角,两个姐姐看在眼里,暗暗奇怪。
画意冷不丁的问道:“四妹今天是碰上什么好事了吗?笑得这般灿烂。”
“只是想到秋天快到罢了。”喜宝偏头冲她一笑,难得不加掩饰地坦白:“岁月如梭似箭,我心里欢喜。”
三姐琴音插嘴:“四妹倒是想得开,我就不喜秋冬,冷得人心里慌……哎,还是四妹厉害,哄得老夫人开心,住在那院子里,便是阳光也多些,自是不怕寒冬了。”
严冬里的一点阳光哪里顶事?正常人也不会为了那点阳光离开有暖炉的房间而去院子里坐,这句话纯属吃不到的葡萄酸得很,无甚实际意义。
喜宝笑而不语,与两位姐姐分道扬镳,回来第一时间跟老夫人请安去,为了这小院子里的口角动气实在不值,平日无聊打打嘴仗还当解闷,有正事要做肯定得把正事先做了——跟讨好直属上司自是比她俩重要的。
待跟老夫人面前尽完孝,她才回自己院子里,仔细捋理一遍今天与小皇子说过的话。
喜宝谨记这身体的身份,不可操之过急,劈头就教他做人是不行的,这年纪的男孩得哄着来,让他以为自己很牛逼,让他过足了风头瘾之后,明白得听话才有肉吃,让他从心底敬爱她。
什么吹捧都是废话,小皇子是真蠢,不过她就欣赏他的蠢,而且胜在能听进人言。
下一步,便是让他除了自己的话,不再信任别人。
“小姐今天心情很好呢,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吗?”
“嗯?”
沉浸在思绪中的喜宝一怔,慢慢抚摸自己弯起的唇角,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说她心情好的人了,怕是获得是阶段性胜利,稍微喜形於色,她收敛起笑意,对晴初一句带过:“无事,只是今日上香过后,总觉得会有什么好事发生而已。”
“小姐虔诚,自有上天保佑呢。”
“但愿吧。”
喜宝很无所谓道,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好事居然真的发生了。
自从姚氏事件发生之后,老夫人每个月都会在府上查一查,看后院里的女人葵水有没有如期到来,一有异样,立刻请来大夫把脉。最想怀孕的王氏什么灵丹妙药都试过了,甚至腆着脸跟娘家求来稀有的名贵药材,但求一举得男,说话也有底气。
然而最后,继姚氏后,第一个怀上的居然是一个月里难得有一晚恩爱的三姨娘。
这喜讯一通报到王氏院里,把她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捶胸顿足的。
三姨娘胆小怕事,害怕争了宠之后会招王氏的厌,向来安份守己,当后院里的一只小透明,王氏虽然讨厌她,也没把这耗子似的女人放在眼内——可耐不住人家肚子争气。
老夫人是大喜过望,虽然更希望是正房怀上,但先有个孙子保障着她方安心,便坐不住了,平日嗑嗑茶与相熟贵太太们串门子的她也积极监管着府里,明里暗里警告王氏不要动这孩儿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