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女图(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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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女图(短篇集)-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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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佳,真没想到你擅于讽刺时弊。”

“你进去看看她吧,她虽然有钱,却非常寂寞。”

我在病房处等。

半晌,方小姐出来,“叫你呢。”

我只得进去。

她躺在床上,面孔有点苍白,却仍秀丽如常,看到我笑笑,示意我坐,向我道谢。

她轻轻说:“我不会放过他,我会向他索取赔偿。”

我终于忍不住,很温和的说:“有时,除出钱之外,也得想想其他。”

她一怔,忽然笑了,一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我为之气结。

笑罢,她似有点歉意,“你以为我会被你感动,离开万恶的金钱,放弃大屋大车,跑去洗尽铅华,到什么工厂去找一份清白的工作吧。”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佳,你回去吧,记者来了,我还得应付他们。”

“你多多保重。”

过两天,方小姐告诉我,她拿到八位数字的赔偿,并且同李先生分了手。

“她怎么向记者解释?”

“家里装修,她不小心摔了一跤。”

“记者们相信吗?”

“谁有空去追究呢,社会自有更千奇百怪更大的事天天在发生中。”

我无言。

“图案做好了没有?”

“尚余一点点手尾便大功告成。”

“这是你的尾数。”

我一看支票,“哗,哪里值这么多?”

“蠢人,给你就收下吧。”

“是是是。”我唯唯诺诺。

我在小洋房完工之际,女主人正招呼朋友。

该位男士较为年轻,相貌举止也略为斯文。

骨子里,我怀疑他们都是一般货色。

他俩站在卧室里欣赏新装修,李小姐的手臂在他臂弯里,她说:“我知道你喜欢素色。”

那位男士受宠若惊,“是特地为我设计的吗?”

“油漆还未干呢。”

“是,我最喜清纯的颜色,像你的气质一样。”

我需别转面孔,才不致让任何人发现我的下巴已经掉下来。

那位先生抬起了头,“咦。”他说:“天花板有一只飞蛾。”

她拉着他走出卧室。

我转过头来,刚来得及看到她向我眨一眨眼。

了不起,娱乐与工作并重。

我完成了工作最后一部份,墙角与天花板都有人造的纱影,的确十分巧妙,李小姐好心思。她是个鬼灵精。

完工了。

马利亚上来说:“佳先生,小姐请你下去喝杯茶。”

“客人走了吗?”

“他们通常不会久留。”

我随马利亚走到偏厅坐下,李小姐很快出来招呼我。

“请你检验后收货。”

“没问题,阿佳,我想你替我装修书房。”

我吓一跳,表面上只是不动声色,“李小姐,我抽不出时间来。”

“你忙什么?”她不悦。

我只得胡乱找个藉口,“我要结婚。”

她脸色放柔,“啊结婚。”

“是,很多事要忙。”

“她长得美吗?”

“过得去啦。”

“干哪”行?”

“呃,做售货员。”

她好似很羡慕,“阿佳,嫁给你好福气。”

“是吗,”我摸摸脑袋,“我是穷人。”

她笑,“有时,也不能事事讲钱。”

我也笑了。

她夸奖我,“你有正义感,又勤力,又肯花脑筋,阿佳,你会发财的。”

还是说到了钱。

“记得给我一张帖子。”

不敢当,不敢当。

她忽然感喟了,“我也想结婚,可是,过惯了这种大上大落的生活,定不下心来,再过十来廿载再说吧。”

我唯唯诺诺。

“你记得墙壁漆白吗,谈何容易,况且,太白了也单调。”

“是,你说,人不同墙壁人的过去难以遮盖。”

“对,阿佳,你很聪明。”

过两天,方小姐给我电话。

她笑问:“你几时结婚。”

“没有的事。”我不大好意思。

“你是怕李小姐追求你,故意推搪?”

“方小姐,你那笔大生意怎么样?”

“到手了。”

“那太好啦,我只怕服侍那样的女子,你找别人吧。”

“死相。”

我是幅白墙,一无所有,心平气和。


  









乖儿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仕女图》

施培生同袁定能分开三年,绝少来往,袁在医院病逝的事,还是朋友告诉她的。

培生只啊了一声,低头不语。

朋友识趣地改变话题。

培生并不是很难过,她与袁定能的婚姻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算一算,才两年多点,那时她非常年轻,婚后也整天往外边跑。

后来听说袁定能有外遇,她便与他和平分手。

说来可笑,培生并不是时时记得她结过一次婚。

这几年追求者络驿不绝。

大盒大盒的名贵巧克力源源送到,吃都吃不光,白搁在那里发霉,女佣大叹可惜,后来由她们拣了去送给姐妹。

那种包着粉红色网纱与缎带的大束花朵也有人天天拎上来,有些夸张得几乎有一张台面那么大,真不知插在什么地方好,十分庸俗。

这一切一切,不外因为培生长得漂亮,而且,富有,呵对,她性格也很可爱豪爽。

据说袁患的是淋巴腺癌,正在治疗,忽然扩散至肝部,接着肝炎并发,医生说已经无计可施。

不是十分痛苦。不过,他知道身体是不行了。

培生并无表示,袁的家人会替他办理后事吧。

纳罕了几日,培生如常生活。

直到一日,秘书告诉她,一位关玉贞律师求见。

“有预约吗?”

“没有,说是急事。”

“十五分钟后叫我去开会。”培生不想拨太多时间出来。

关律师是位年轻女子,培生不以为奇,她自己也是个年轻女子,何尝不代表她的行业。

“关律师,找我有什么事?”

关律师似有难言之隐,终于,她开口了,“施女士,我是袁定能生前的律师。”

培生扬起一道眉毛。

关律师说下去:“袁定能生前,住在他兄长的物业里,去世后,兄长把住宅收回,打算出售后移民。”

培生耐心等待关律师说下去。

“可是,却发现了公寓里有一位小住客。”

培生讶异了,“小到什么地步,十七岁、十八岁?”

“不,她才七岁。”

“她是什么人?”

“施女士,问题就在这里,她姓罗,叫丽明,据女佣说,孩子属于袁定能的一个女朋友。”

“叫那个母亲来把她领回去呀。”

“施女士,我们找不到她母亲。”

培生只觉事情无比蹊跷,“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

关律师叹口气,“施女士,说到头,我们都是袁定能的熟人。”

培生笑起来,“那么,你收养这个孩子好了。”

“我考虑过,但是我一个人住,没有家务助理,无人可接送放学。”

培生接着说:“我的环境好,也不见得活该做善事。”

关律师搓着手,“那孩子现在我家中,晚晚做恶梦惊醒,十分可怜。”

“关律师,你该知法律程序,孩子应即时交社会福利署照顾,怎可私相授受。”

“丽明说她母亲不日就会来接她。”

培生已经站起来送客,她不欲多说。

这孩子同袁家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袁定能手下其中一笔糊涂帐。

谁知关律师却接着说:“实不相瞒,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声音十分苍凉,“这也并不妨碍我的学业事业,可是我却永久失去童年时应有的快乐,我不忍心看别人也有这样的遭遇。”

“关律师,非亲非故,我怎能恒久背着一个陌生的孩子?”

“不是永久,我会找到她母亲,已经托了私家侦探。”

“我从未听过更荒谬的建议。”

这时,关律师推开会议室的门,“丽明,进来见过施阿姨。”

培生跳起来,“喂你──”

一个小小孩子走进来,怯怯在门角站定,小巧精致的面孔,瘦瘦手臂,衣服都不够大,眼神旁徨而无奈,像是完全知道自己是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包袱。

培生沉默了。

是那张小脸激发起她的同情心,关律师也不过是捱义气,那么,施培生也可以尽一分力。

她把关律师拉到一角,“限两个星期。”

关律师却不含糊,“一个月吧,你的家那么大,你根本不会发觉她的存在。”

培生问她:“我们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关律师叹口气,“谁知道!”

培生走到小孩面前去,“我们先得置几件衣服。”

她马上唤秘书进来。

关律师甚觉安慰,“我找对了人,你看,秘书、司机、佣人,应有尽有,财宏势厚。”

培生忽然抬起头,“我父母一早离异,我的童年也在不同的亲戚家里渡过,十三岁前往寄宿学校,直到十八岁承继了父亲的遗产,才有了自己的家。”

关律师讶异了,“真没想到。”

培生伸手与她一握,“同是天涯沦落人。”

关律师说:“我还有事要办,拜托你了,我们随时联络。”

培生提早下班,把小丽明接到家去。

她自己的律师知道了,大表反感,“我听过这个关玉贞,这人专门钻法律缝子,花样层出不穷,她怎么可以教唆你收留来历不明小童。”

“不,小孩的母亲在外国,小孩暂寄我处,合法合情合理。”

小孩十分静,洗过头洗过澡换上新衣,坐在一角等培生与她说话。

她有一只小小书包,里边放着她的出生证明文件,成绩表,以及几张与母亲合摄的照片。

这已是她的全部财产。

似一只小动物,自一处被踢到另一处,还未能照顾自己,是真正的弱者,逢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不幸伤或亡,亦乏人受理。

培生很生气,因而想保护这名幼女。

她轻轻说:“你想吃什么,同阿嬷讲,明日我替你找间学校,好好读书。”

接着一个星期,培生手下两名秘书把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培生并不懂得带小孩,不过,她是办事人才,效率超卓。

关玉贞律师来找她。

“已寻获丽明的生母。”

培生十分欢喜,“她几时来领回女儿?”

关玉贞颓然,“她不要她了。”

“什么!”

“她人在多伦多,打算再婚,她不要这孩子了,她说袁定能在生时打算收养丽明,丽明是袁氏的养女。“

培生张嘴想说什么,一时不知该怎么表示,又合上嘴,终于,只能非常生气的说:“有这种事!”

关玉贞叹口气,“她是名年轻的寡妇,独自带着丽明已有三年,也相当吃苦。”

“这事不能叫丽明知道。”

关玉贞也搔着头,辞穷,无奈。

“袁定能的遗嘱有无提及罗丽明?”

关律师摊摊手,“袁定能什么地方有遗言!”

培生说:“你再劝劝丽明的生母。”

关玉贞也诉苦:“不幸我只懂与我同等智慧的人沟通。”

培生抬起头,叹口气。

那日,她提早回家,与小丽明一起吃饭。

这是她们第一次面对面谈话。

“阿嬷说你晚上时常做恶梦惊醒。”

孩子不回答,放下筷子低着头。

“你在袁叔叔家住了多久?”

孩子想了想:“一年多。”

“袁叔叔对你好吗?”

“我不大看见他,他工作很忙,可是他对我很好,也买玩具给我。”

“他有无说过会收养你?”

“没有,不过,他说,他相信我父亲去世前一定不舍得我。”

听了这样的话连培生都低下头。

过一会儿她问:“你知道母亲在何处吗?”

“多伦多,她说,一找到房子,就接我过去。”

“嗯,”停一停,“吃多点肉类蔬菜,身体好最要紧,否则什么也不行。”

培生十分感慨,看样子这个小女孩会在她家里住上一段日子。

小丽明忽然发问:“你现在就一个人住?”

“听关律师说,你以前是袁叔叔的太太,后来分开了。”

培生笑了,她居然可以把大人的复杂关系搞清楚,真不容易。

“是”

“你同袁叔叔都是好人,为什么分开?”

这还是培生第一次诉苦:“他做错了一些事,我比较小器,没能够原谅他,在这之前,我们彼此已经很冷淡。”

小丽明欲语还休。

培生不以为杵,“你一定想知道,既然如此,我与他又是怎么样结的婚?”

丽明点点头。

培生叹息,“你怀疑得对,我们当初的决定,是太过鲁莽了一点。”

小丽明安慰说:“不要紧,下一次想清楚好了。”

培生觉得孩子的话有趣到绝点,“下次,好,下次你一定要出来帮眼。”

许久没有谈心事,许久没有笑。

怪不得人家要生儿育女,等于添多几名最好最亲的朋友嘛。

自这一天开始,培生对小孩的感情培增。

她不愿到街上剪发,培生亲自动手,她不想起床上学,培生劝她,她做恶梦,培生陪她睡。

小孩十分听话,也早已学会独处,有时下班,培生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角落摺纸,摺一大叠,神情寂寥,培生会拿着点心饮料过去,“喂,休息一会。”

她推却许多约会,吃饭吃了一半,“我不等甜品了,家里有事。”

小孩总在等她,她们总要说上几句话才休息。

施培生这时发觉,最寂寞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小丽明来陪伴了她。

培生的精神有了寄托:那幼儿需要她照顾,那小孩长胖了,开朗了,对她来说,都是一项成绩,因此,她心情也大大好转,行为积极。

关玉贞约她会面,“与丽明母亲失去联络,她连电话号码都改掉。”

培生十分冷静,“叫私家侦探把她揪出来,叫她放弃抚养权。”

“你──?”

“我打算领养丽明。”

关玉贞答:“你还年轻,未婚,成功领养子女的机会不大。”

培生说:“不怕,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关玉贞讶异,“她可是同你一点血缘关系也无,她甚至与袁定能也绝不相干。”

培生微笑,“我知道。”

“喜欢孩子,大可自己亲力亲为。”

培生答:“我与小丽明比较谈得来,亲生儿未必与父母特别投机,这种事,颇讲些缘份。”

这下子连关玉贞都承认,“我见过不少像陌路人的母女。”

培生摊摊手,“所以,你看。”

“可是将来你的财产可是要传给别人了。”

培生十分豁达,“将来我肉身都不在了,给谁不一样。”

“好,”关律师竖起大拇指,“我替你去办。”

培生记得丽明生日,她在家替她办了一个小小庆祝会,客人都离去之后,丽明拆开礼物。

培生说:“看,这洋娃娃多像你。”

小孩却哭了,“我知道妈妈再也不会来接我。”

培生不语,过一刻说:“那你就住在我这里好了。”

丽明仍然哭泣。

“来,看关律师送给你的私人电脑,明日开始去学习处理它,一星期两课。”

丽明以后再也未曾提及母亲,也不再为这种事哭泣。

“可怜,”关玉贞这样说:“心已经死了。”

“不要紧,这也是人生必经阶段。”

“你是指生活中少不免有好几次、心死,感情死,希望死。”

“是。”

那时,与培生走得比较近的有王志立医生。

他开始闲闲地问:“你家那小女孩是谁?”

培生答:“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王医生十分感兴趣,“先听假话。”

“我女儿。”

“真话呢?”

“还是我的女儿。”

“胡说,我们都知道你没有女儿。”

“所以说是假话呀。”

“不过看得出你很爱惜维护她。”

“所以讲是真话呀。”

王医生深意地看培生一眼,“看样子,我得学习爱屋及乌了。”

“对不起,丽明不是乌鸦。”

“这不过是一句说法。”

“我确有领养她之意。”

“将来对你婚姻生活不构成障碍?”

“咄,”培生忽然略见激动,“她将由我独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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