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从那一晚开始,游秉聪的脸色就没有好过,直至他向孙凝提出分手。
那倒是距离捷成之役大半年之后的事了。
捷成洋行一百周年大庆典举办得非常成功,孙凝声名大噪,跟着客似云来,又接了很多单大生意,年底结算盈余,孙凝预计自己可以分得的花红,足够支付一层在北角半山面积一千二百尺的房子首期,兴奋得不得了。
然,孙凝收到会计部派发的分红通知单时,她有点不能置信地想:不是已经晋升为公司的合伙人了吗?经自己手赚回来的收入还真是真金白银,有数得计的。她下意识地,没有经过思索地跑进老板办公室去,跟列基富说:
“我名下的花红并不合符比例。”
“是不合符你的比例而已。”
”不,你在开玩笑。”孙凝有点啼笑皆非,一直以来,公司都是按照合伙人能引进的生意,依一个制定的百分比分花红的。
列基富很凝重地说:
“不,孙凝,我是认真的。请勿忘记,花红的比例由我而定,也可以由我而改,没有必要征得谁的同意。”
孙凝大吃一惊, 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她几乎以为自己的工作过劳,耳朵出毛病。
就因为心理准备太不足够了,她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更没有冷静地思考问题,她的回应近乎咆哮:
“老板,你认真,我也认真。会计部完全有记录,今年之内我为公司带进来的利益有多少,就算依我们所定的比例分红给我,公司仍然非常着数。”
“不可以说公司着数。没有公司的名声作后盾,你敢肯定自己有能力取得这么多生意吗?你敢打赌那些客户在决定把计划交到你手上去时,完全没有考虑过列基富公司的名望带给他们的信心吗?你又敢认定没有了公司所有的设施和后盾,仍能得出现今的工作成绩吗?是公司栽培你,抑或你带挈公司了?”
孙凝的震惊使她整张脸煞白。
她不是骇异于老板的说话内容,因为那是一条条孙凝一直心知肚明的道理。
她所惊愕的是列基富的态度。
一向对下属温和有礼慈爱的他,会忽然间像只见了人要吞噬而后甘心的狮子,张牙舞爪,向她进攻。
向一个经年为他卖命,忠心耿耿的人进攻。
孙凝差点没有吓破胆,她说:
“老板,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话?”
“当然知道。我令你失望,是不是?”
“太失望了。”
列基富耸耸肩,说:
“如果你认为这样子对你并不公平的话,不妨到外头去闯一闯,况且,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是个本事女人,当然不怕风风雨雨。”
孙凝离开了列基富的办公室之后,伏在书桌上大哭起来。
她这才第一次发现女人真是水造的,怎么可能有如此多的眼泪。
一点都不夸大,她哭得双眼像两只大核桃,完全不能呼吸似的,辛苦得难以形容。
已届下班时分,她按动对讲机,想找游秉聪。
“聪!”孙凝带着哭声说,“请来我办公室好吗?”
游秉聪一至,孙凝就把成箩委屈向对方倾诉,她期待好言相劝,只要能为她找到被老板责难的借口就好。
可是,孙凝失望了。
游秉聪听完,就站起来,冷冷地说: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东家不打打西家,这儿有谁留难你,不就一走了之算数。”说罢了就走出孙凝办公室去。
孙凝此生此世也不会忘记当时的感觉。
她被错愕与无助,骤然侵袭,令她如梦初醒地发觉原来—个人可以在刹那间众叛亲离。
扪心自问,她没有做过任何对列基富顾问公司不起的事;非但没有。还付予很深的恩情感情,她确曾日以继夜地为这机构卖命。
然而.今日得出的结果令她难以置信,且无从解释。
又对于一个准备付托终生的人,在自己蒙难困扰的时候,可以用这种冷漠至残酷的方式待她,这又为了什么了?
不单是自尊的受创,且完完全余地失掉自信。
她寻觅不出问题的症结所在,她找不到自己曾犯的过错来。
迷茫迷糊得令她异常痛苦。
离开办公室时已差不多十点,在电悌间碰到了女同事庄淑惠,她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怕让对方看到自己红肿了的双眼。
然,太迟了,庄淑惠脸上划过骇异的神情,证明她已留意到一切。
孙凝强笑,只得大方地说:
“刚才跟列基富先生为了一点公事争执过。”
“嗯!”庄淑惠点头应着,没有答话。
两个人乘电梯下楼去的过程是沉默的。
直至到了办公大楼的礼堂,孙凝正要跟庄淑惠道晚安,对方就说:
“孙凝,为什么不研究一下自己出来闯天下?你有这个资格与本钱。”
同样的建议,但庄淑惠的态度和语气都是极之诚恳的,这使孙凝好像在茫茫大海之中抓到了一块浮木似的,开心得不得了。她讷讷地问:
“淑惠,有空去喝杯咖啡吗?”
庄淑惠点头,她们走进了附近的一间冰室,香港式的,各自要了一杯檀岛咖啡,还点了两件牛油多土,两碟火腿通粉,吃起她们的宵夜来。
孙凝一边吃一边自嘲道:
“记得小时候大哭—场之后。定必觉得肚子空空的,于是踞案大嚼。”
“顶伤心还是要活下去的,而且越伤心人越虚脱,越要补充体力。”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应该走出去闯天下?淑惠,你在这家公司是老臣子了,你也不曾兴起过往外头走的欲望吧?”
“我跟你不同。”庄淑惠这样说。
“是你太谦虚了,实情你的经验和功夫都比我棒,我只不过胜在有一股难以阻挡的冲动。”
“却坏在对不应有憧憬的人诸多憧憬。”庄淑惠很直接了当地这样说。
倒吓了孙凝一大跳。
“这才是你我不同的地方。孙凝,你是对老板一直敬慕的,你对他的才干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认为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全是他的悉心栽培,教导有方,你觉得为他卖命是理所当然的,在他羽翼下生活是一份光耀与得意,你且认定他会以你待他之心待你。孙凝,可是宾主关系并不是生生世世,祸福与共的。”
孙凝痛苦地点着头。
“忽然之间,你发觉现实并不如此。老板是老板,你是你。不错,他是有才干的人,也提携过你;然而,我们不是白痴,没有白吃白着,一直干要他贴补。我们赚的是公平的血汗钱。我们愿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认为这是责任。对方呢,视此为给予我们的光荣和施予,这在心理上就有很大的分别了。”
孙凝问;“你怎么会明白这些情况?”
“因为在我初加入这公司工作时,我也有我的期望,跟你现今的想法大同小异,直至有一次我请求老板酌量加我薪金,好让我有余钱进修,梦想就一下子被敲碎了。”
“你怎佯应付?”
“当然是辞职。”
“嗯,你离开过列基富公司?”
“是的,在外头闯了三年,才好马仍吃回头草。”淑惠自嘲地说。
“为什么?”
“因为到处杨梅一样花,到处乌鸦一样黑。外头的老板跟列基富都是那个模式。总的一句话,没有雇主会认为你是他的自己人。有利用价值,笑脸相迎;没有用得着的地方,恨不得你早走早着。”
孙凝觉得难过,有一种在人前裸露自己疮疤与短处的尴尬。庄淑惠又说:
“一位在江湖上名字响当当的打工皇帝说:“当一个人爱上了自己的工作机构或老板时,他就完蛋了。”
孙凝恍然而悟了。打工是没有生生世世的事的,职业并不是亲情,甚至不是婚姻,自己一直弄糊涂了。
庄淑惠拍拍孙凝的手,安慰她说:
“任何人都要经历某一个阶段才会成长成熟,你不必自责和苦恼。”
“可是,”孙凝用手指拨弄着头发,说:“我仍然想不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庄淑惠问。
“淑惠,列基富在跟我发生龃龉之后.竟然示意我应该离职。即使老板是如你所说的,纯粹在商言商,并不对我的感情加以尊重.最低限度,我的工作成绩于他是进帐,为何要嫌弃我了?”
庄淑惠没有造声,脸上有一抹的难受与难为情。
孙凝倒是发觉到了,急忙追问:
“你知道原因?”
“追究原因在现阶段并不重要。但,孙凝,你回去考虑清楚,是否打算走出来另闯天下,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事成之日,我再把另一个关于我和老板的故事相告,否则,就不必再说什么。你模仿我,摒弃对资本家的憧憬,举凡交易,一定货真价实,不占对方便宜,也不让对方占便宜,你心里自然好过。”
“淑惠,”孙凝沉思:“你看事物如此透彻,我们一起到外头去闯世界好吗?”
“孙凝,我老了。”
“什么?你老了?”
“嗯!我并非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你只比我大十岁,只不过四十出头。”
“女人的关口就在四十,四十岁前与四十岁后的心态是天渊之别,豪情壮志都只会在四十之前出现,这种情况你未到时候了解。请相信我这过来人的话,别辜负你的黄金时代!”庄淑惠又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孙凝,还有的是,我心境已很苍老,从我十六岁中学毕业,就到社会上头半工读开始捱,至今已是二十多年了,你不认为一个女人是不应该抛头露面超过二十年吗?连舞女都比我们早收山!”
孙凝忍不住笑了出来。
如果出来行走江湖的女人,少了一份自嘲的能力,缺了一点幽默感,生活更难受了。
“香港还是大把前途,你不信任中英联合声明?”
“孙凝,别把问题扯得这么严肃这么大这么远,不是不信任中英港政府的问题,只是认为香港是属于那些不介意继续刀来剑往的人的世界。我是个倦了的小女人,如果我只得六十岁命,天,只余下十多年享受而已。我打算提早退休移民去了。”
“淑惠,香港人平均寿命是七十多岁。”孙凝说。
庄淑惠苦笑,说:
“凡事总有例外。”
孙凝再无辞以对。
孙凝细味庄淑惠的意见,更感动于她的诚意,却忽尔难过起来,为什么一个同事会比最亲近的异性朋友更关心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会跟自己共组二人天地的游秉聪,都不会为她着想,给她提点。
如果就为了这次挫折得不到游秉聪的支持,就生气的话,会不会小题大做?会不会太小家子气?
第一次,孙凝脑海里翻腾着一个大惑不解的问题,男人在她的生命上扮演着什么角色呢?他们除了家里头的电灯坏了,可以帮忙修理,开罐头时能够伸出援手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贡献?
尤其是当一个女人可以控制肉欲,而又坚持灵性融和才会引起性需要时,男人的地位是不是不容或缺,不可替代了?
这个意念,是恐怖而痛苦的。
无论如何。孙凝很认真地消化了庄淑惠的意见,认为事在必行。
少壮不努力,老人徒伤悲是很懊悔的事。如果少壮时努力的对象、目标错误,老大时的伤悲就更添一重了。
对列基富的失望与伤心,孙凝只不过维持了三天。
第四天晨早开始,她为自己筹策一切创业所需。
面对的困难与困扰肯定是重重的。
在这天之前,她不晓得写字楼的租金可以贵到这个田地。
要有自己工作的天地,首先要拿出一笔私己钱来承租或置业。
孙凝把头皮抓破了,也难以把开业经营的成本降低。
无疑,生意是一种可计算得来的冒险。如果完全没有冒险成分,百分之一百稳扎稳打,只有赚没有蚀,那怕就不是什么正统兼正常生意了。
道理虽是易明的,但当事人,尤其缺乏从商经验的孙凝,仍不免感到彷徨的。
鼓励没有来自游秉聪。
当孙凝向他诉说:
“聪,租项实在贵,还要连一笔可观的装修费在内,怎好算呢?”
游秉聪双眼依然望着电视的球赛,吊儿郎当地答说:
“要做老板娘自然要承担风险,针无两头利,要不就别心头高,好好地安分做打工仔。”
游秉聪拿起玻璃水杯来,呷了一口冰冻啤酒,再把几粒花生米抛到半空,张开嘴接住了,然后再继续说:
“如果受人家几句闲话也要做出如此强烈反应的话,通中环的小职员都要跑出来摆档摊做老板了。人人都识得计那条数。资方口大,劳方口细,是有一定道理的。谁都是没有那么大的头,不要戴那么大的帽。”
听后,孙凝心中像生丁一块铅,心情沉重至极。
非但没有预期的意见与安慰,反而是一番似是奚落的言论,出自爱人之口,是很难受很难受的一回事。
并非说游秉聪说的话完全不对,但,那个表达方式是不是可以改良,令孙凝容易接受一点呢?
作为爱护孙凝的人,又是否应该考虑到对方的彷徨处境。稍稍地扶她一把,有商有量地把一总的困难摊开来细阅和解决呢?
孙凝很伤心地向自己承认厂个事实,游秉聪实在是令她百上加斤的。
问题一直悬而未决,实实在在地动摇了孙凝创业的雄心,于是她的情绪更为低落。
那天孙凝把庄淑惠约了出来,吐苦水。
这并非她的习惯,职业女性素来都似男儿好汉,有泪不轻弹,更不轻易在同事跟前弹,除非对对方有很大的信任,而同时本身承受的压力已到一个极限。
当孙凝约略地把她的忧疑说出来之后,庄淑惠就提了—个建议。
“孙凝,未曾开源,自然要先节流。为什么不考虑一物二用,把住家当作写字楼,反正创业初期,也一定要你本人去接生意,并没有什么职员需要雇用是不是?”
孙凝一听,开心地说:
“一言惊醒梦中人,淑惠,多谢你。”
于是孙凝立即在书房添置装备,购置了一部电脑打字机,两个较大的文件架,另外有电活录音机,并加买一张书桌,以便让秘书跟她一同在书房内工作。
提起秘书,孙凝一直悬起半个心,不知是否应该开口邀请自己的秘书颐采湄跟她一同共创天厂。
颐采湄在列基富公司跟随她多年了,合作得非常好。原本孙凝是十分希望能有一位熟悉她脾气以及办事作风的秘书助她一臂之力的,这样子效率一定会理想得多。但,说到底,列基富公司是具规模的机构,自己小小的一人公司又怎能与之相比?
当然,孙凝有想过给顾采湄比较高昂的薪金,但工作对一个职员的安全与满足感,并不只是薪金的多寡,还有其他很多因素与条件。
于是,当孙凝决意试一试她的运气而向顾采湄表达她的诚意时,她怯怯地说:
“我很明白薪金之外还有很多导致你考虑效劳的因素。”
“这个当然。”顾采湄说:“例如一个真心关怀自己而又有志气的上司,又例如一个成就为开国功臣的机会,还有,例如开夜赶工的那些日子,可以干脆不用回家去,就睡在老板的家里。”
孙凝微张着嘴,双眼闪着泪光。
顾采湄还向孙凝扮个鬼脸,又说:
“我们都听过一句闲话俗语,叫‘她与上司同一张床睡觉’。如果跟你这样做,就不算是什么可怖的谣言是非了吧尸
孙凝紧紧地抱着顾采湄,感激流涕。
她知道以后有一大段日子,她们俩将相依为命。
当孙凝向列基富递辞职信时,他是初而错愕,继而欢容满脸的,说:
“自己创业会很辛苦,但晋升为老板到底是件喜事,恭喜你!”
“多谢,以后还要你的继续扶持,有什么公司觉得太琐碎的工作,不妨让我去承接。”
“你客气了,孙凝,相信你不久就能成为列基富公司的劲敌了。要是这样才好,有竞争才有进步,敢为预祝。”
无疑,列基富是相当客气的,然他对孙凝的祝福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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