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方佩瑜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道:
“天真!”
孙凝一下子像斗败的公鸡,在喉咙内咯噜一声,颓然坐了下来。
“好好地想一想吧,老同学。”方佩瑜说,“要报列基富这一箭之仇,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跟香任哲平妥协,把香早儒争回身边来,那才是真正的风光。”
孙凝这夜,吃了一颗镇静剂,强使自己很快入睡,可是到半夜又忽然地转醒过来。霍然而起,赶快又吞第二颗药丸,可是,失灵了,精神紧张得使身体对镇静剂起了免疫作用。
她瞪着眼看天花板。脑子里霍霍霍地出现了跟游秉聪相爱相处与相分的画面。
冤枉啊!她并不爱富嫌贫。故事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女人在商场赢了一仗,就给她放上个如此大的罪名?
江湖上太多太多一旦女人爬上高位去就因为她肯跟上司睡觉的传言。
二十世纪末的男女平等,原来虚伪虚假得值得诅咒。
男人们非但不会为女人而让步,只有更不服气自己败在女人手上而使出种种小家子气的手段来。
或者叫孙凝更伤心气愤的不是列基富的陷害,而是香早儒现今的表现和反应。
自从自立门户以来,的确因为声名大噪,在商场上抢走了列基富不少的生意,就算连声望,也不输给对方。
只要客户对象不是英资机构,孙凝都十拿九稳地把业务抓到手。若是华资,有大陆或台湾联系援引的,列基富的受重视程度更肯定在孙凝之下。以这般情势发展,列基富要记恨,要伺机反手打她孙凝几巴掌,是合情合理的。
照说,孙凝不应有恨。胜者既已成王,王者自应有容人之量,体恤别人的心境。况且,说到底,孙凝对列基富在本行内的名望才气以及他提携出身的经过,没有忘记,仍存敬意。
可恨的、不可原谅的是香早儒。
说什么风中盟、雨中约,都是一现昙花,转眼便成云烟。
爱自己,与自己曾是心心相印,自为一体的那个男人,可以说离就离,说去就去。
只要女人爱上男人,就一定获得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待遇。
这就是二十世纪的童话?真真见他的大头鬼!
孙凝多想伸手摇个电话给香早儒,把他痛骂一顿。
她抓紧电话,手心冒汗,湿了电话筒,仍下不了决心去跟对方通话。
她太知道自己的心,怕不是为了泄愤,而是相思难耐,
只想听一听他的声音而已。孙凝的手指忍不住拨动了几个号码之后,忽然的泪流满脸。为什么要爱上香早儒?为什么?
她轻轻地放下了电话筒,却使劲地扯动电话线,把电话的插掣拔掉。
这个决绝的动作,似在斩断了一缕情丝,不容再藕断丝连似的。
翌日回到信联去,秘书提她:
“你今早跟香先生有会议。”
“哪一位香先生?”孙凝心底里泛起一丝希望,但愿是香早儒。
自然,孙凝失望了。坐到会议室去,香早源精神奕奕地说:
“信联一切都渐上轨道,我们辞退旧职员,换上新班底,业绩明显地有双重进步,既开源又节流,如假包换的是以较少的人手做较多的生意,证明从前真是冗员作祟!”
孙凝竭力地集中精神,翻阅财政总监呈交的最新数据,确定香早源所言非虚。
这个报告,她其实老早抱回家去,却原封不动地就在翌日带回公司去,白当了一趟苦力。
跟以往是不同了。从前只为香早儒老在身边扰攘,孩子气地不断催问:
“做好了你的家课没有?做好了就陪我,我们去跳舞、去吃消夜、去兜风……”
这是最有效的鼓舞,孙凝必定哄对方说:
“你稍安无躁,给我半小时办妥它,再陪你!”
永远在预定时间之内完成,没让早儒失望。
这些天来,前事前情不再。
就是如今在香早源面前,眼瞪着数据报告要作出回应,还是胡思乱想。
孙凝摔一摔头,勉强镇静神经,也不劳细看报告,先回对方的话:
“我们的这第一步行对了,就得赶快进行第二步。”
孙凝的意思是,既已整顿军容,就应把弄权的大将跟手处理,免除后患。
信联从前掌权的黄马褂是大股东的堂哥蒋玮。他手中的令牌由很多大陆生意关系而来,如果剪除他,有可能在出入货品两方面都少了好几个大客户的支持,这影响是很大的。
任何企业的米饭班主都是用家与供应商,二者都起箝制作用。供应商的货好、价平,就是成功的一半;用家的承接力量,自然也是生意的成败关键。
“孙凝,你的意见如何?”
孙凝答:
“商场上应该没有合作不来的人,就算把他留用在信联,只要能控制他,也是可以的。”
孙凝的意思是只要对信联的生意有好影响,不必赶尽杀绝。沿用前朝旧臣。有很多旧时好事还可以继续采纳发展,不必一成不变地坚持一朝天子一朝臣。
香早源说:
“这阵子也不宜立即把蒋玮辞退,怕中下层的人误会我们公报私仇,不喜欢他造谣生事。”
孙凝有点奇怪,听香早源的口吻,很觉得事态不寻常,她既是惊弓之鸟,也基于好奇,于是追问:
“他说谁的是非?”
香早源一时面有难色,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口来。
这令孙凝心上一惊,便道:
“是造我的谣吗?如果是,更要让我知道。”
香早源讷讷地说:
“蒋玮怕是为了你在信联大刀阔斧的作风,令他害怕,故而很有点恶人先告状,他只在同事跟前说,你并不是个能干而且处事分明的大将之材。”
孙凝一怔,问:
“何以见得呢?”
“你是帮忙过处理林炳记清洁公司的清盘问题,是不是?”
孙凝点头。
“蒋玮说,你只是妇人之仁,感情用事,谁巴结你勤快一点,你就帮谁,根本就不明辨是非。
“现今那林强与炳嫂的妹妹秀芳联手吃掉了林炳记清洁公司,林炳的孤儿寡妇依然家徒四壁,乏人照顾,蒋玮说这全是你助纣为虐之故。”
“什么?”孙凝惊叫,“怎么可能?”
故事当然不是这样的。
不是为他们奔走了好一段日子,化干戈为玉帛,林家再团结起来办事吗?
香早源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道:
“蒋玮言之凿凿,认为你对这么一间小小清洁公司的处理都糊涂若此,怎么可以信任你担大旗负责信联的行政重组工作。
“他一直把这个故事传扬在中级管理层的同事之间,又都好像跟事实相符,因此很影响你的声望。”
孙凝的面色骤变,还听到香早源加上一句;
“这就真是有可大可小影响的,一营兵丁眼中的主帅不是人才,士气低沉,号令不行也不足为奇。我就是有这样的顾虑,不愿意辞退蒋玮,怕迫虎跳墙,把事情弄僵了。”
孙凝的一颗心都放在林炳嫂的遭遇之上。因为事情的真相,关乎她个人处事的得当与否。于是,孙凝立即嘱秘书把林炳嫂的地址查出来。几经转折,才查到了林家住处。
孙凝立即出发到屯门的廉租屋去。
孙凝一直想不明白,怎么会是阿强与阿芳联手吃了林炳记的清洁公司呢?没有这个可能吧!那宗公案不是已经大团圆结局了吗?阿芳不是说她们姊妹俩不再记恨前事,愿意跟阿强再度合作,一家人化悲愤为力量,重新把清洁公司做起来吗?
如果一轮辛苦周旋经营,依然是孤儿寡妇得不到照顾的话,那可真是太说不过去了。
开门的人,正是林炳嫂。
彼此都微微吃了一惊。
孙凝是骇异于对方的颜容憔悴,蓬头垢面,刚才差不多认不出那个年年都笑容满脸地带着孩子来向她拜年的林炳嫂。
林炳嫂干脆把惊异宣诸于口,道:“你来干什么?”
口气之不友善,证明谣言未必无因。
孙凝更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于是答:“炳嫂,我来看望你!”
“用不着了,回去告诉阿芳和阿强他们,我们还没有饿死。他们埋没良心管自发达,我也不追究了,请勿再来骚扰我们。”
孙凝慌忙用手推着将要关起来的大门,嚷:“炳嫂,请相信我,我并没有见阿芳与阿强,我是特意来探望你的。”
炳嫂看孙凝一脸诚恳,稍稍地放软子态度。
孙凝乘机说,“我可以进来跟你说几句话吗?”炳嫂想了想,终于把木门敞开,闪身让孙凝进去。
房子大概三百叹的面积,放了两张碌架上下床,另外有张折台,几张折椅,还有张人造皮的旧沙发,座位已经爆裂,珊出里头的乳胶来,亦已肮脏得转为乌黑色了。
炳嫂拉开了一张折椅,示意孙凝坐下来谈。
孙凝也不客气,一坐下就开门见山说;
“炳嫂,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与阿强言归于好,一同经营清洁生意。”
“言归于好的只是阿强与阿芳,从今之后,同捞同煲的也是他们,我只不过是被利用的傀儡而已。”
“炳嫂,我并不知情。”
“不是阿芳拜托你去让阿强就范的吗?”
“可是,炳嫂,”孙凝活脱脱的有口难言,“是阿芳把你的困难相告,要求我帮你跟阿强交涉。于是,我让阿强知道,他以假帐把一盘清洁生意买到手是不合法的,如果你要追究,他会惹上官非。女人也不是好欺负的。我要帮的是你。”
“怎么,你不知道?阿强原本跟阿芳搭上了。阿炳过身之后,阿强想把阿芳一脚踢开,故而,阿芳才找了你来应付整个局面。”
有一个恐怖意念在孙凝脑海中浮现——被利用的不只是炳嫂。
孙凝极力的保持镇定,再追查下去,问:
“可是,炳嫂,你怎么知道阿芳跟阿强联手谋夺你的公司与产业?既是知道真相,为什么还要信任阿芳,让她来找我帮这个忙?”
炳嫂叹一口气道:
“说得直率一点,几十岁人还是天真幼稚得很。林炳记清洁公司在他俩安排怂恿之下贱价卖出之后,阿强跟阿芳反脸,这妹子阴沟里翻了船,跑回家来闹失恋,嚎啕大哭,向我吐苦水,兼且忏悔,叫我原谅她。唉!原以为切肉不离皮,血浓于水,且眼见她已自食其果,日夜心神不属,伤心愤怒,再责难阿芳,也无补于事,便原谅她了。”
孙凝想起了阿芳独自在茶房饮泣的情况,恍然大悟。今时今日,往哪儿找一个为自己姊妹贫困而如此伤心欲绝的人?还都不是为自己的不平遭遇才会落泪。
幼稚者何只一人?
炳嫂回一回气,继续说,
“后来,阿芳跑回来跟我说,你肯帮我们出头。我还以为把公司拿回来,就姊妹俩重新经营,胼手胝足,相依为命,总会有好日子过。我给阿芳签了一张全权委托书,以为经过被遗弃的教训,她不会再背叛我。谁知,让阿强知道利害之后,重组了公司,由阿芳掌权。他俩便重拾旧欢,双双对对;我们呢,一家沦落到这个田地。”
孙凝环顾这凌乱而且肮脏的小房子”心上的翳痛更甚,问:
“这廉租屋是你的?”
“怎会是我的!是位表亲发了达,搬到自置楼房去,为迷信风水,且舍不得交还政府,让我们暂住一个时期。若房屋处抽查到,便得搬。”
白帮了一顿忙,结果反而落实了林炳嫂一家的潦倒,这真叫人怎么说呢!
要孙凝出口跟林炳嫂建议,由她再出面去对付阿芳,莫说炳嫂不会不厌其烦地把这宗公案纠缠下去,就是孙凝自己,也实在意兴阑珊了。
怎么会想象得到是个骗局?一个在茶房内营生、没有多大知识的女人,可以利用她孙凝去打一场全面的胜仗?
对方为什么能羸?自己为什么会输?只一个原因。
阿芳赢在配合二十世纪末大都会的人心,处处为己,绝不为人。孙凝输在跳出二十世纪末大都会的人情,凡事强出头去为他人作嫁衣裳。
孙凝临离开林炳嫂家时,连一句对不起都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离开了林炳嫂家后的一整个星期,孙凝心翳神伤,苦恼不已。
直到她托秘书顾采湄把三万元的支票送去给林炳嫂,才算稍舒厂闷气。
难怪有她办事糊涂,非大将之才的谣言。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情场失恋,商场失意,二者交煎,使孙凝形容憔悴,意气低沉。
正如她对方佩瑜说:“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不陪你去办你的大事了。”孙凝是指方佩瑜跟白晓彤的亲密往还。
这些日子来,孙凝一看方佩瑜肯跟姓白的这个女人走在一起,就能想象到实情的几分。等闲人不会入方大小姐的法眼,成为闺中良伴,定必是另有图谋。当然,再熟的朋友,也不便宣诸于口。
孙凝不会问,方佩瑜亦不会说。
方佩瑜要进行的大事,也实在需要保密。
这段日子,她跟白晓彤已建立了所谓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情谊。
她们谈的话题除了彼此实有雷同的感情生活之外,也涉及到商务,毕竟都是职业女性。
这最近,方佩瑜非常积极地替白晓彤拉拢关系,一方面介绍她向美国方面订购原料,取得玩具制作版权,运至番禺的制造厂制造;另一方面帮她打通在国内销售的渠道。
简言之,一盘玩具厂的生意,供应商与用家都是成败关键,方佩瑜都给她照顾到了,令白晓彤喜不自胜。对方佩瑜说;
“佩瑜,你真本事。美国这家雅顿玩具原料与制造厂,品质最好,且还拥有美国多种玩具的制作版权。我们多次联络他们,都谈不拢,不是价钱昂贵,就是他们根本不跟生客交易,我们无奈其何。
“如今你一透过美国驻港领事的关系,给我们搭通了路,对方不只答应给我们额外的加工赶运,以应急需,且数期长,价钱额外便宜,还肯把玩具版权批出一个制作定额给我们,真是太好太好了,”
白晓彤越说越高兴,连方佩瑜都说:
“看你多兴奋!”
“我是兴奋的,你不知道,我在此事上建立了功劳,在岑奇峰跟前很有面子。你猜他那天晚上来我家说什么?”
“快告诉我,别在老友跟前卖关子。”
“他呀,拖着我的手,摩挲摩挲,然后说:‘晓彤,你真能帮我,且是那么全面性地帮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家中的那一位是负债,你是盈利。我知道对你不公平,是太委屈你了。”
生意人说到头来,其实还是业务放在爱情前头。
那岑奇峰之所以感动成这副样子,原是为了白晓彤在商场,屡建奇功。
何止能买到又平又靓的原料,而且以方佩瑜的关系,为白晓彤开创了国内内销门路。
中国大陆市场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不单是大,而且人民储蓄力丰厚。
全国重点城市的百货公司固然越开越多越大,就算连较偏僻的省份,都开始朝着民生享受的路子走起来了。
国内百货店每逢周末周日,那种情况真真是人山人海。
把积习下来的赶墟场风俗习惯,转移成逛公司,也是很顺理成章的。问题是那些逛公司的人民真的口袋里有馀钱,可 以购买吸引他们的物品。
各类货品当中,最受欢迎的货品要算是女性化妆品与儿童玩具。
个个女人一旦在家用宽松的情况下就会得装扮自己.
那是最能理解的。
儿童恩物之所以会其门如市,是因为国内厉行节育。每家人只准有一个孩子,这就变成了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父母等六个人的关注与爱心都集中在一个孩子身上。几乎是为了讨他欢心,愿意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极。
于是玩具的销量在国内经济起飞的情况下,有极好的升幅表现。
方佩瑜替白晓彤接触了好多家大百货店,都肯接受岑家玩具厂的内销订单。
其中一家在哈尔滨最新兴建的大型百货店,所给予的条件最好,所订购的品种也极多,而且量大。
这才是厚利之所在。
唯一令白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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