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曾是一个帅气的男人,而如今他正在快速地衰败。他仍然有阔少爷的派头,喜欢高谈阔论,但并不令人讨厌,因为它会吸引你一起加入他的高谈阔论;他也仍像一个酒店老板一样喜欢社交。但是这几年,彩虹大酒店越来越不景气了,每个季节客人都很少,尤其是那些有钱的豪客。走在风景大街上,就能感觉到变化。好像城市的空气已经变了,以往从峡谷那边吹来的凉风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到处都是化学物品的味道,到了晚上,一股漂浮的薄雾笼罩在街灯上,还有月亮上。在这座快速发展的城市边上,到处都是造价低廉的汽车旅馆,〃汽车小屋〃。那些坐在拥挤轿车上的美国人,还有露营的人,都在讨价还价,要住在这里。除了来度蜜月的夫妇,还有带着孩子的家人。乘公共汽车来旅行的人。退了休的人。人们丝毫不在意是不是有好吃好喝的,或者歌舞表演是否精彩,也不在意酒店昂贵套房里的鲜花,或是大厅里有没有人在弹琴。这才是20世纪真正的美国人,看到这些情景,克莱德•;考博恩不由地颤抖起来。
克莱德接着说:〃这些,就是你干的好事儿,波纳比。该死!已经传开了。你做的那些事太有损我们的形象了。旅游业大受影响。事情已经够糟糕的了,有的地方甚至让人绝望,而且你还在火上浇油。如果〃克莱德停住了,窘迫得脸都红了。他曾在学校修过三年的拉丁课程,在德克•;波纳比的帮助下,翻译过西塞罗和维吉尔的著作,而现在,他却结结巴巴,像个卡通里卑劣的人物,说的话完全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也不符合他和德克的这份友谊,但是去他妈的,他根本想不到更适合的话了。这让他痛苦,让他觉得厌恶。〃'爱的运河。'它受到的关注跟尼亚加拉大瀑布他妈的差不多,甚至还要多一些。每次我翻开该死的报纸都是如此。〃
他们都不开口了。德克•;波纳比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却说不出来,(这一整天让他觉得筋疲力尽:和专家见证人碰面,采访了科文庄园的三对夫妇,他们的孩子都在过去的两年里死于白血病。),最终什么也没说。而且他似乎明白,这可能是和克莱德•;考博恩他的朋友,最后一次谈话了。
在危急的一刻,德克有股冲动,想把自己的酒泼到克莱德脸上。但是他没有。必须克制这种冲动,这样地举动只发生在好莱坞的电影里。然而这里不是好莱坞,这也不是拍电影。在电影里,有特写镜头,有远景拍摄,有主镜头,有淡出的景象,有快速仁慈的剪辑。电影里还有背景音乐,提醒你应该表现出来什么样的情感。在所谓的生活之中,只有时间的不停流逝,就像流向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河流,还有其他未知的地方。没有人能从这条河中逃出来。
所以,德克没有把酒泼在克莱德•;考博恩脸上,也没有喝完。德克把酒放在他和克莱德中间那张玻璃面的小桌上,克莱德还来不及说酒就算在他帐上,德克已经扔下了一张20美元的票子,站在克莱德面前,天哪!
〃是的,爱的运河伤害了我们。再见,克莱德。〃
不能否认,他的确怀念那些〃扑克之夜〃。该死,他的心上有块创伤,他仍怀念那些混蛋们。
德克的一个姐夫,就是娶了西尔维亚的那个,有一双精明的小眼睛,皮肤油光发亮,就像一块海豹皮。他这个姐夫热诚地邀请德克去他岛上的家里和他家人一起吃顿饭,刹那间,德克感到有些恐慌。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我十分想念你,德克,西尔维亚也是,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圆滑无比的姐夫的心思根本不在邀请德克吃饭上,他抓着德克的胳膊肘,急迫地问:〃'爱的运河。'是附近的黑人区吗?就在东边吗?〃
第111节:婚姻(61)
德克礼貌地跟他姐夫解释说不是,爱的运河并不是附近的黑人区。
〃那它是什么地方?〃
看着德克•;波纳比脸上的表情,一副普通的,诚恳的表情,这是他们俩见面时都习惯于看到的那副表情,姐夫放开了德克的手,后退一步。他又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跟德克道别了。是的,他会去跟西尔维亚打招呼。是的,他会告诉所有的亲戚德克已经变了,变成了一个愤怒而又危险的人,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自己阶级的叛徒。
德克•;波纳比亲笔签名的那张镶了框的照片,依然完好如新地挂在这里,玛力奥的名人墙上。没有人提议过要把它拿掉。很有可能玛力奥会让它一直留在这儿。
当我赢时,我就要大赢。
瞧我的吧。
一天晚上,德克开车去了大岛,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来这里了。疏远了克劳丁。疏远了大岛乡村俱乐部。但他还是迫切想知道,如果他来了俱乐部,有没有人会跟他说话?有没有人还愿意承认认识他呢?他一时兴起,准备在俱乐部吃顿饭,尽管这会儿已经过了平时的晚饭时间。
〃波纳比先生,您好。〃
领班露出略显沉重的笑容,朝波纳比先生身后扫了一眼,看看有多少人和他在一块儿。一个也没有?
雅致的餐厅里和往常一样,坐了七八成客人,这会儿十点刚过。一对对的夫妇们,还有那些六个一群,七个一伙的人们,好像全都没有认出德克•;波纳比,也没有人朝他这个方向微笑致意。而且德克也认不出他们。这些面孔模糊朦胧,就像一个个弄脏了的拇指印一样。〃我想,应该去酒吧。我更想在酒吧里呆着。〃
这是一家招待绅士们的雪茄吧。事实上,德克要在这里吃顿饭。就当是做个试验吧。看看他的老朋友和熟人们还会不会理他。
没有一个人理他。就连服务都十分缓慢。可以看出,这样的服务多少包含着轻微的讽刺。
而带有轻微讽刺的服务并不是他所期待的,他已经在这个俱乐部交了几十年的费用了。
德克要了一杯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调酒师在准备的时候,他等了几分钟。他在考虑或者可以不吃晚饭了。这会儿再吃个丁骨牛排,或是来个12盎司的园盘牛排汉堡(这可是这家雪茄吧的特色菜),似乎太晚了。德克已经两天没回家了,阿莉亚自尊心太强,她并没有正式要赶走德克:但德克知道他事实上已经被赶出家了。
他想抓住阿莉亚的肩膀,恳求她,我无法选择,我不能选择,在我的家庭和我的良心之间,我怎么能够做出选择呢?
当然,只要德克愿意,他可以随时回家。如果他可以忍受的话。阿莉亚已经放弃他了。在她心里,已经把德克让给另一个女人了。
尽管另一个女人的幻影只是阿莉亚自己臆想出来的。
(至于妮娜•;奥谢克,德克尽量不去想她。不去想那个女人对孩子、对爱的运河的忧虑。不去想那个女人对以后日子的担心。通常德克会保护自己,防止客户们的忧虑会影响到他,这次也不例外。这次不知为什么,也不例外。〃如果输了怎么办?我们会怎么样?我们不会输的,是不是?波纳比先生,是不是啊?〃另一个女人在恳求他,就好像在恳求耶稣一样。)
(但是这不对。没有人恳求过耶稣。因为救世主曾说,不要请求。不要那些可怜的担忧。)
(不可能会想起这些事情。毫无疑问,他此刻对血红色的肉没有什么胃口。还是再来一杯酒吧!)
〃波纳比先生?〃
〃什么事,罗迪?〃
〃那边那个先生为您送来的这杯酒。他还要我替他问候你。〃
德克曾经盯着〃黑色小溪〃里缓缓流动的脏水,把已经填住的爱的运河分成两半的那片沼泽,也流进那条小溪里,这会儿,他抬起头,扫视周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11点,已经很晚了。他想不起来自己吃没吃过饭。他感觉自己已经喝过好几杯了。雪茄吧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但屋里仍然到处弥漫着让人头昏的雪茄味,熏得德克眼泪直流,因为经常到爱的运河和科文庄园,德克的眼睛如今总是很容易流泪,而且觉得刺痛。他的头也经常疼,并不像节奏很快的鼓声,而是缓慢的那种,鼓手用个很大的、外面裹着东西的鼓槌慢慢地敲着。德克眼睛眯着,在这个光亮的樱桃木制成的酒吧里看了一圈,发现离他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举着杯子,面朝着德克这边。朋友?熟悉的面孔?还是个陌生人?最近,德克的眼力大不如从前了。离他很远的那个人,穿着深色西装,白衬衫,黑色的头发非常整齐地从前额梳向后面,德克想,他一定是大岛乡村俱乐部的会员,而且在爱的运河这件事上,一定非常支持自己。
第112节:婚姻(62)
德克摸索着拿起他的那杯苏格兰威士忌,举起来摆出干杯的架势,那个人在离德克很远的地方,也举起酒杯,准备和德克干杯,他的姿势和德克如出一辙,就好像德克镜子里的影像。这两个人都把酒给干了。
德克感到一阵头疼,这时他看见那个陌生人忽然露出了猥亵的笑容。只剩下一个骷髅头和一双空虚朦胧的眼睛。清瘦的额头显出一道镭光。
〃波纳比先生,祝你好运!〃
金钱似大出血一般流失。就像时间一样。
他怎么会在自己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变成了一根竖直站立的针,他的(空虚的)头就是针眼,时间就从这里,弯弯曲曲地,但永不停歇地一点一点流逝。流啊,流啊,永不停歇地流向过去。
小狗〃萨尤〃
在爱的运河这件案子预审听证会的前一天晚上,德克从动物保护协会那里抱回了一只被遗弃的小狗,这让全家大为惊讶。
这天是1962年5月28日,是推迟了很久、将在尼亚加拉县法院召开的听证会的前一天晚上,听证会由地方法官斯特劳顿•;豪威尔主持。这天也是朱丽叶一岁生日的前一个晚上。
我还记得吗?当然记得。
我一生都会记得。
是巧合吗,爸爸带萨尤回家的那天晚上?
父亲表示抗议,好像他的感情受到了伤害。〃'巧合',绝对不是。就如爱因斯坦所说,上帝不会和人们一起玩骰子〃。
在这里,月神公园22号,德克•;波纳比可是爸爸。
德克•;波纳比是爸爸,是受到崇拜的爸爸,但仅限于月神公园22号。
就像在一个童话故事中一样,这只小狗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萨尤〃。
它名字的发音,就如爸爸所坚持的那样,〃'萨…尤',是个匈牙利名字〃。
男孩子们,罗约尔和钱德勒,当然想要一只小狗。罗约尔大喊大叫,表示拥护,而钱德勒虽然也相当渴望,但却不张扬。每次罗约尔看见其他孩子拥有自己的小狗,他也自然想要一只属于自己的。从罗约尔会说〃小…狗〃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曾经请求想要一只。
阿莉亚是个小心谨慎的母亲,对德克的这次讨好毫无反应。她不知道怎样去直截了当地反对。绝对不行,你不能在家里养小狗,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她也不知道怎样去取笑儿子那副充满期盼的表情。一只小狗!如果还有一个无家可归的小生命等待着去爱,这次就算妈妈输了。
全家人欣喜若狂,已经两天没回家的德克•;波纳比突然回家了,就像宙斯从云彩里现身了一样,这会儿才下午六点,他正好赶上吃饭时间。阿莉亚和布丽奇特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她俩此时亲密得如同姐妹,或者是几乎如同姐妹,这时,德克忽然进了厨房,他怀里抱着尖叫着的、到处撒尿的毛茸茸的小东西。阿莉亚震惊了,她看着它,而且明白更糟糕的是:它还活着。
活着!萨尤不仅仅还活着。它就像个鞭炮那么活跃。它就像原子聚变一样活跃。它如同波浪一样的皮毛看上去就像弄脏了的奶油糖果,潮潮的,闪着光的眼睛被黑色的眼圈围着。萨尤是一种英国小猎犬和小猎兔犬的杂交品种,不是纯种的狗。但是〃可能不会长得太大〃,动物保护协会的兽医这样告诉德克•;波纳比。
一种冲动正逐渐的控制德克的生命。一种预感,在强烈的一瞬间让他知道什么才是对的。德克神清气爽地离开了办公室,对第二天的听证会很有信心,他本打算顺道去趟玛力奥那里喝点什么,但是好像被磁铁吸引住了一样,他转悠到了第五大街和费瑞大街那里的动物保护协会。在一群毛茸茸的小东西们的叫声中,他转了一会儿,最后在一群较小的狗里面挑了一只。
阿莉亚惊呆了,尽管她极力掩饰着,不想表现出来。为了孩子们考虑,阿莉亚这些天来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会儿阿莉亚看起来还算很镇定,她问:〃德克,亲,亲爱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现在这样做合适吗?噢,天哪一只小狗。噢,德克〃。
第113节:婚姻(63)
德克想到了迷信。他在想如果今晚他做了件好事,那么明天早上,上帝一定会帮助他的,还会给他的客户一个公正的裁决。
〃为什么?阿莉亚,你不必问为什么。〃
罗约尔和钱德勒并没有问为什么,他们已经高兴得快要发疯了。
小朱丽叶坐在她的高脚椅上,兴奋地尖叫着。
阿莉亚的孩子们就像圣诞树上的小饰品被点亮了一样兴奋。罗约尔趴在地板上,抱着萨尤使劲儿亲,钱德勒蹲坐在他们面前,爱抚着小狗左摇右摆的头。两个孩子哭着央求:〃妈妈,不要把萨尤送走!妈妈,求你了!妈妈,不要啊。〃
他们这样央求妈妈。他们发狂一般求了好一阵子!当阿莉亚抱起萨尤准备递给德克的时候,罗约尔一边哭,一边乱踢,并且用他的小拳头使劲儿捶着地板,其实他的拳头已经不算小了。〃妈妈,不要啊。妈妈。〃阿莉亚有些心软了,有谁能够受得了蓝眼睛的罗约尔这般恳求,如同求别人饶了他的命一样?钱德勒此刻也出乎意料地激动。〃妈妈,萨尤注定是我们的!如果爸爸没有从动物保护协会那里把它带回来,它可能就会被处理掉了。妈妈,你一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对吗?'处理掉。'〃他近视的双眼在眼镜后面游移。
罗约尔突然间清醒过来,警觉地问道:〃是什么?'处理'?'处理'到什么地方?〃
钱德勒冷酷地说:〃就是被杀掉。然后把它放在土里,接着埋了。就像所有死了的东西一样。〃
罗约尔咆哮着抗议:〃妈妈,不要啊。妈妈,不要。〃
这下子,朱丽叶也又哭了。她还太小,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至少,阿莉亚也不希望她知道),也不知道勒索之类的恐怖事件。这个和别人通奸的丈夫,父亲,消失了48小时之后,匆匆赶回家,把一只小狗丢在了她腿上一只蠕动着的,尖叫着的,眼泪汪汪的,到处撒尿的,五周大的,讨人喜欢的,小猎犬和小猎兔犬的杂交的小狗,又匆匆地冲进了春天芳香的夜晚。
〃德克?你敢走?站住!你不是真的要〃
但是,德克确实走了。他刚才把车停在了车道上,没有熄火。办公室还有工作等着他,他不能留在家里。他匆匆拿了点食物,准备待会儿再吃。他现在不饿。〃晚安,各位!爸爸爱你们!好好对待萨尤。阿莉亚,亲爱的,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在……〃德克一向勇敢的声音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结巴,〃在判决之后。〃
这个男人现在正处于躁狂中,霓虹灯在他茶色的眼睛里闪耀着,他的声音颤抖着。是的,他正努力和上帝讨价还价。好像人真的可以跟上帝谈判一样。噢,阿莉亚其实更清楚。如果这个男人没有背叛她,没有伤她的心,她或许会同情他。
阿莉亚在德克身后大喊:〃别再叫我'亲爱的'!我要跟你离婚。〃
厨房这会儿已经乱得一团糟。这顿金枪鱼沙锅晚餐已经给毁了。孩子们在叫嚷:〃妈妈,我们留下它吧!妈妈,我们留下它吧!〃小婴儿正用尽力气哇哇大哭,衣服头发凌乱的布丽奇特嘴里正哼着盖儿语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