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亚想了想。的确是这样的。
德克摸着阿莉亚的手腕,温柔地,试探性地抚摸着。阿莉亚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德克说:〃我爱你还有我的家庭,亲爱的。我真正的生活就是我的家庭。〃
〃是吗?〃
〃当然了。〃德克在想他是否应该把阿莉亚手里的那瓶〃黑白〃威士忌拿过来。阿莉亚那样紧紧地握着它多少有些让德克担心。他自己喝一点倒无所谓。他每次从玛力奥那儿开车回家之前,都会喝一两杯,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德克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我最近心思全放在工作上了。这个案子暂时不会不能告一段落。如果我们在预审听证会上失利的话,我一定会上诉。但是如果我们赢了,就算是在初夏吧,那么对方就会上诉,还有〃
〃你们律师干吗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干呢?你们都是教士,你们信仰同一个上帝。毫无疑问,你们彼此之间惺惺相惜。〃
〃现在,在尼亚加拉大瀑布这里,没有人会喜欢我。〃
德克轻声说着,他并不难过。他在自己的同事中的地位越来越低,他难道不觉得怨恨吗?不,他没有。但至少,他希望从妻子那里得到爱和支持。起码这是他应得的。好像在一个重要争论中开小差了一样,德克继续说:〃阿莉亚,我相信我们最终能打赢这场官司,最早也要到明年秋天了〃
〃哪年秋天?今年秋天?〃
阿莉亚的问题让德克呆住了。它好像带点淡淡的讽刺,他知道;哪年?爱的运河的问题可能很长,很长时间都解决不了。
〃阿莉亚,这件案子很复杂,极其复杂。我已经咨询了专家见证人,聘请了医生,帮助我完成准备工作。我们正在收集资料,要推翻卫生委员会的声名,他们居然说爱的运河那里'没有问题';或者就算有什么问题,他们也已经处理过了。但是我四处碰壁,因为他们都是当地的医生,有的甚至就在布法罗和安默斯特工作,他们不敢和美国医药协会的同行们对着干。我先前雇了一个布法罗大学的有机化学家,可是他忽然变卦,说他不能冒险为爱的运河的居民作证,因为他的实验室还要依靠纽约州提供津贴。我没法让纽约州健康部参与这件案子的调查取证,那些混蛋们压根儿不肯合作。〃德克越说越激动,阿莉亚站在那里,把她光着的白脚丫塞进了毯子里。
第107节:婚姻(57)
德克迫切地说:〃这是个信仰问题,阿莉亚。你必须明白,亲爱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和孩子们,还有〃
阿莉亚睁开眼,今天晚上她第一次正视德克,眼睛一眨不眨。〃但是你现在正危及到我们。你正在危及到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家庭。〃
〃阿莉亚,我没有。〃
〃你离开家去寻找我不知道是什么:你想得到的东西,你需要的东西。我们根本不是你的全部。〃
阿莉亚轻轻走开了,紧紧握着那瓶〃黑白〃威士忌。她就像精灵一样,飘飘荡荡。德克没有其他选择,只好跟过去。阿莉亚光着脚,沿着那条通向大门的漆黑的走廊,熟练地走着。月神公园22号这栋房子很大,走廊很长。透过前厅竖框窗户宽大的玻璃格子,是一轮光辉黯淡的月亮,一阵令人不可思议的狂风掠过树丛。这是从尼亚加拉峡谷刮来的风,终年不断!德克在想这风是如何穿过那么多障碍物,一直刮到这里。你会变得像石头一样,被磨得很光滑,没有感情,也不会受到伤害。
外面,月神花园美丽而古老的榆树在风里沙沙作响。几个世纪的榆树和几个世纪的风,但是这几年,榆树很显然已经开始衰弱。他们粗壮的枝干开始干枯,折断。
这时,阿莉亚带着请求说:〃德克。我不想让你再管'爱的运河'的事了。就现在,今晚,我我觉得你会同意。〃
德克抗拒道:〃不,阿莉亚!你在说什么呢?亲爱的,我不能放手。〃
〃'不能放手。'〃
〃是的,不能,我也不会放弃。那些可怜的人需要我的帮助。应该还他们个公道。所有人都在欺骗他们,我不会欺骗他们的。我也不会不管他们。〃
〃'不能。''不会。'我明白了。〃
〃任何一个正直的律师都不会把这样的案子丢开不管的。情况这么严峻,原告又这样无助,正直的律师是不会撒手的。〃
〃那么打官司的费用谁出呢?我猜不会是那些'无助'的原告吧。〃
〃对,不是的。〃
〃是奥谢克先生和他的妻子?〃
德克不耐烦地说:〃萨姆•;奥谢克只是帕里什塑料厂的一个上轮班的工人。他要养活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他一年挣的还没有我〃德克停住了,他也不确定。(他确实不是想炫耀。这算是炫耀吗?最近,德克一点收入也没有。在他办公室的帐上,现金只朝一个方向流动。)〃他们没有积蓄。他们还要支付帕里什工厂津贴之外的医疗费用。况且那笔津贴也支持不了多久了。他们买房子的时候办了30年的按揭,和科文庄园的其他人一样,他们已经困在那里了,除非迫使斯万化学公司,县里,或者是纽约州付给他们赔偿金,再或者有人把他们的按揭款给付清。除此之外,他们的健康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阿莉亚,试着去同情这些可怜的人们吧。如果你见到他们,或是他们的孩子〃
阿莉亚连忙打断他:〃但是我没有见过他们。我也不打算见他们。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不关我什么事。在中国,印度,还有非洲到处都有挨饿的人。我必须要照顾我自己的孩子,我必须保护我自己的孩子。他们是第一位的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管!〃
〃阿莉亚,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可耻的话!这不该是你说的话啊。〃
〃也许这不该是你妻子说的话。但这确实是我该说的话。〃
阿莉亚说话的口气有些迟疑,似乎她也为这些刺耳的话觉得后悔。她又一次举起酒杯,贪婪地喝了一口。德克知道他不能再惹恼她了。这会儿,他不该再去刺激她。她现在已经很冲动了,德克必须要小心谨慎。自从阿莉亚的父亲去世后,她变得有些无常,情绪也不像从前那么稳定;尽管阿莉亚看起来很少为她死去的父亲难过,还总是看似轻松地劝德克说没关系,但德克知道,这件事对阿莉亚的影响很大。还有她母亲的寡居和孤独一定也是她的一块心病。德克知道他这会儿要么悄悄走开,要么就默默地站在她旁边,就当是对她的一种安慰。无论丈夫过去好赖,他现在毕竟是丈夫。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沉默神秘的联系。
第108节:婚姻(58)
头顶上方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楼梯吱吱地响了。或者好像是响了。阿莉亚尖声大喊:〃钱德勒!赶紧回去睡觉。〃
但楼梯上很安静。就连客厅里的老爷钟庄严而洪亮的嘀嗒声,此刻也好像为了这个激动的时刻停住了。
德克轻抚着阿莉亚颤抖而僵直的后背,想要把她搂在怀里。阿莉亚猛地一惊,条件反射一般用胳膊肘挡住了德克。她从他身边逃开,急促地喘着气。德克觉得痛苦:〃阿莉亚,我不能放弃爱的运河这案子。别再让我放弃了。我已经向很多人保证过了。他们需要我。这不是一桩普通的诉讼,让富人更富的那种,这可是关乎人命的。他们的生命啊。如果我现在放手的话〃
〃德克•;波纳比的自尊心就会受到伤害?我明白。〃
〃就会让他们失望。背叛他们。我们的对手的行径应该公之于世,受到惩罚。他们唯一害怕的就是赔钱。我要让斯万和他的合伙人都破产。那些混蛋。还有市里,县里,教育委员会,卫生委员会,这些地方勾结在一起好多年了。还有地方法院的检察官,法官他们。我是唯一能承担起这案子,苦战到底的律师。我将无法忍受,如果〃
〃那你打算和谁生活呢?她?〃
阿莉亚面对着德克,脸色惨白而痛苦。她这张因为愤怒而扭曲了的脸,吓了德克一跳。
〃阿莉亚,我已经说过了。我并没有爱上妮娜•;奥谢克。〃
〃但是她爱上你了。〃
〃不!她真没有爱我。〃
德克激动地说,语气中带着厌恶,能看出他说的话无疑是事实。
阿莉亚转过身。德克以为她这么多年从不喝酒,现在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绝望地,摇摇晃晃地喝着。德克看得出酒精强烈的作用影响了她的判断力和身体协调。但是他仍在犹豫该不该夺过她那瓶酒。她多像个任性的孩子啊,跟罗约尔一样反复无常。阿莉亚这副自我伤害,并乐在其中的样子,是她独有的。那种致命的特点转移到她其他方面清醒的智慧上了。德克想起几年前,在大岛乡村俱乐部,他们正和朋友们一起吃饭,阿莉亚一个人悄悄地溜走了,她在空无一人的舞厅里发现了一架钢琴,而当别人看到她,拍手为她的琴声叫好时,阿莉亚却像一只受了欺负的小狗一样逃开了。德克的朋友真心羡慕阿莉亚的琴技,但阿莉亚却好像听出,或者是她自己希望听出,他们的喝彩中带有嘲讽的味道。不管多少解释或道歉都不能让她改变这种看法。
阿莉亚声音颤抖着说:〃那好吧。波纳比先生。你搬到'妮娜•;奥谢克'那里去吧那个最可怜最善良的人那个年龄差不多能做你女儿的人和她住在一起吧,还有她的宝贝孩子们。他们比你和你自己的孩子还要珍贵。搬去度蜜月时候住的卢卡斯山田野的小别墅吧。我们这里不需要你。我们也不想再看见你。我靠上钢琴课也能养活自己和孩子们。去吧,搬出去吧。〃
〃阿莉亚,别这么说。我不相信你是这意思。〃
〃你已经脱离我们的家庭了。你已经背叛我们了。〃
德克伸手去拉阿莉亚,她却转过身去,德克只抓住了那瓶威士忌。阿莉亚光着脚,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一边跑,一边呜咽。〃快走,快走!我恨你,我们都恨你,搬出去吧。〃
〃阿莉亚〃
德克站在楼梯下面,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能听见发了疯似的妻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跑进了婴儿房,没有一丝优雅她是去了婴儿房吗?不,她进了罗约尔的房间,就在婴儿房隔壁。她一定会把迷迷糊糊的罗约尔从香甜的睡梦中叫醒,半拽半拖地把他拉到婴儿房里,然后把门锁上,就好像身后有鬼在追她和罗约尔一样,她的行为一定把那个爱尔兰保姆吓坏了。她一定会把睡着了的婴儿从摇篮里抱出来,一边轻轻哼着歌,一边安慰被她吓着的孩子们,她一定会警告已经呆住了的布丽奇特离门远一点,如果德克上了楼,轻轻敲婴儿房的门(但是德克知道,非常清楚)阿莉亚就会隔着门对他愤怒地大喊大叫,就像一只要保护自己孩子的鸟妈妈一样。
第109节:婚姻(59)
可怜的钱德勒也许会站在婴儿房外面的走廊里。也光着脚,穿着他那身皱皱巴巴的法兰绒睡衣。也许他有时间戴上眼镜,不过也许没有。钱德勒眼睛一眨一眨,眯缝着,看着被愤怒的阿莉亚锁在婴儿房外面、快要发疯了的爸爸。
德克太清楚这一切了,所以他没去追阿莉亚。他拿着酒瓶,逃出了在月神公园22号的家。
还要回去吗?阿莉亚想让他回去吗,他还想回去跟她和好吗;他能够有足够的力气跟她和好,又兼顾好爱的运河的案子吗?这两样他都不能放弃。他使劲踩着油门,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和阿莉亚这场让他筋疲力尽的对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就连孤注一掷的直觉也离他而去了。
在风声大作的夜里疾驶。在他过去的46年里。他行驶在〃临界限〃的边缘。他能听见急促的水流声还在不停地加快。此时他并没有调头,甚至没有把车靠边行驶。驾驶这辆美国豪华轿车,德克不断想起乘着那条船的时光在冥河上,他自己命名的那条船。他不停地向前,向前。他不能睡觉。就在月神公园的东边,从大瀑布的远处一直到它的内部地区。有一种东西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不是那个女人,而是一种莫名的东西。道化学公司,联合卡博公司,西方化学公司,斯万化学公司那些一闪一闪的、卑劣的检测灯。还有联合炼油厂,炼钢同盟。白色的烟如同飘扬的绷带。还有烟雾,让挂着月亮的天空变得模糊不清。尼亚加拉大瀑布东区永远是细雨濛濛。这些气味好像能看得到似的。就像放坏的鸡蛋,又酸又甜,带着股刺鼻的消毒水般的味道。还有一股乙醚味。德克开着车,有些痴迷。他想他现在应该正行驶在爱的运河附近。101大街和布法罗大道。他又从布法罗兜到了老兵路。他有一整晚的时间。他不慌不忙。他没有目标。拿起那瓶威士忌喝上一口,很不错。男人知道这是一种可以依靠的慰藉。
走进地狱,它正开着门,迎接我。
4
1962年冬末春初那段时间,德克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
一次,在市政厅,〃胆小鬼〃泰勒•;韦恩从德克身边经过,一句话也没对他说,只是冷冷地瞪着他。〃您好,市长先生。〃德克说。市长背对着他,市长的同伴们也背对着他,只留给他几个僵直的、企图避开他的背影。德克跟他打招呼的声调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讽刺的味道。
有一天,费奇从德克身边经过,对他视而不见。或者几乎视而不见。在游艇俱乐部,费奇在德克的桌子旁边停了一下,没有一丝笑容,只是微微点了个头。费奇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叫了一声〃波纳比〃。德克抬头看了看,挤出一个笑容。但是他很清楚没有伸手的必要,费奇一定拒绝和他握手。〃费奇。副局长费奇先生。祝贺你。〃
(费奇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在游艇俱乐部和朋友们一起吃饭,他这会儿带枪了吗?德克猜他肯定带着。)
还有一天,斯特劳顿•;豪威尔也从他身边经过:他是德克在法学院读书时的一位老朋友,最近刚被任命为尼亚加拉县地方法庭的法官,穿着气派的黑色袍子,好像在演戏一样。在县法院高顶宽阔的大厅里,豪威尔正和他的一个助手在深谈着什么,他们边说边朝电梯走去,这时他双眼有些湿润地看了德克一眼,德克后来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的眼神中带着痛苦的遗憾。当德克准备从侧门离开的时候,豪威尔停住了,低声说了句话,听起来似乎是〃德克!〃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于是继续往前走。〃豪威尔法官,您好。〃德克从背后叫他。
可是豪威尔法官,进了电梯,并没有回头看德克。
对您的新职位表示祝贺,法官先生。我敢肯定这是您应得的,甚至比在座的各位倍受尊敬的同事更有资格获得这个职位。
还有一个让德克觉得十分痛苦的晚上,就在彩虹大酒店,他和他的老朋友克莱德•;考博恩来这里喝酒。就在他忙了一天之后。在他忙了整整一天之后。克莱德•;考博恩平静地说:〃波纳比。见鬼,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德克急躁地说:〃我并不知道,克莱德。告诉我。〃
第110节:婚姻(60)
克莱德凝重地摇了摇头。好像德克对他期望太多,甚至对这份友谊也期望太多。
德克说:〃我现在所做的,克莱德,就是要听从我自己的本性一次。不是跟在钱的屁股后面走,而是跟着我的良心走。〃
良心!克莱德看着德克,觉得有些恐慌。
〃你能负担得起良心吗,德克。你是波纳比家的一员。但这可不会永不改变啊。〃克莱德停了一下,他想微笑,这笑容意味着他们还是好兄弟,但是他忍住了。〃你这样做是会付出血的代价的,你撑不过今年的。〃
〃我没想过这些。我只想要公正。〃
公正!这个词和良心一样,令克莱德露出了一丝惊恐的神色。
克莱德曾是一个帅气的男人,而如今他正在快速地衰败。他仍然有阔少爷的派头,喜欢高谈阔论,但并不令人讨厌,因为它会吸引你一起加入他的高谈阔论;他也仍像一个酒店老板一样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