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再问你一件事。”夏明若说:“关于豹子身上的白毛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也觉得挺奇怪,”医生支着头说:“明明是濮苏彝族的遗传病,他怎么就患上了。”
“啥?!”另两人同时站起来,木排很是晃了一晃,医生紧张说:“别乱动!要翻的!”
“遗传病?”
医生点头:“嗯,濮苏寨子的成年人,其实背后都长有簇状白毛,有多有少而已,所以他们一般不光膀子,而且也不与外界通婚,所以种族退化萎缩得厉害。六六年我来的时候寨子里有一百十户人家,现在只剩八十一户了。七五年疾病普查时我还为这个打过报告,不过一直没有回音。唉……到底什么毛病呢?”
另两人心里想程同志啊,这不是毛病啊。
“明若来,”楚海洋勾住夏明若的脖子拉他到一边:“把你爸捏造的养蛊理论再对我说一遍。”
“混账!”夏明若怒目而视:“家父治学严谨,每一字一句,均经严格考证!”
“行,”楚海洋说:“你将他严格考证后捏造的理论对我说一遍。”
“家父是这样捏造的,”夏明若凑到他跟前:“蛊虫可以通过母婴传播……嗷……!不会吧!”
“你说呢?”楚海洋反问。
“不管会不会,我先去吓了人再说。”夏明若奸笑着往木筏前方走去,不一会儿豹子的嚎叫夹杂着老黄的惨声,凄厉地回荡在平静的江面上。
水流转了个弯,桃花江两岸的青山连绵,山峦间遍布梯田,在夕阳下亮晃晃如明镜一般。再走三四里就是拥翠乡,靠了岸豹子却死活不肯下来,夏明若越劝他越不肯,于是只好就此分别,楚海洋和夏明若跟着医生去乡政府投宿。
夜幕降临,草丛里的蛐蛐轻轻叫,所谓的乡也不过是个稍大的村庄。
三个人慢慢地走着,楚海洋低声与夏明若说话:“我们假设,附骨之蛆,只在他一个民族支系里传承,外人也必需接触骨殖才能被传染,如果人是活的,肌肉皮肤还在,就不会影响到旁人对不对?”
夏明若点头。
“那同样是接触了骨殖,为什么我们俩没出现豹子那种状况?”
夏明若撇头想了想:“难道是我被老黄咬过?”
“……这么说来我也被它咬过,”楚海洋说:“但是……喂!明若!”
夏明若已经抱着老黄呼天抢地去了:“老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只是一只普通猫啊啊啊啊……毛主席啊……我苦命的老黄啊啊啊……”
道德明显有点偏差的医生竟然还劝:“唉,人各有命啊,小夏同志你想开些……”
夏明若一看太好了有人鼓舞,表演更加投入。
终于有天籁般的声音阻止了这一切,电线杆上的高音大喇叭响了起来。先是一段激越的进行曲,而后是乡广播站播音员不知所云的本地普通话:说是承包到户啦,小麦产了多少斤,土豆产了多少斤;还有越南鬼子的一次进攻又被我们解放军打退了,人民解放军万岁!
再然后还要报点本地新闻:
“程静钧!”播音员扯着嗓子喊:“程静钧!林少湖同志今天给你打电话!说!写了几百封信都不回!你没有良心!又说!你再不回去他就来云南!死也要把你拉回去……”
医生捂着脸在前面逃,夏明若跟在后面追。医生贴着墙根溜进了乡政府大院,夏明若也跟进去,这一下便看到了熟人。
“孙老师!”
孙明来拍着桌子站起来吼道:“夏明若!”
楚海洋正好进来,再躲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两个小同志啊!”孙明来叹口气:“做事情这么急,等我一两天又何妨呢?”
两人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大喇叭又响了起来:“楚海洋同志!有你一封北京的电报!快点到广播站来拿!”
楚海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去了,回来手里的确拿着封电报,可惜上面只有一个字:“回”!
李长生说:“回!”
发电报,一个字七分钱,两个字一毛四,老头精打细算决定前因后果一概不讲,将一个字的效能发挥到最大化。
于是第二天楚海洋和夏明若便莫名其妙地回了。
医生站在江边送他们。
夏明若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医生含糊说:“再等等。”
夏明若说:“林少湖要来了。”
医生终于暴走了:“去他妈的林少湖!!”
夏明若发足狂奔,然后扶着楚海洋的手跳上木筏,绝浪而去。
第十五章
北京,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
当然李长生没这么好命,老头在筒子楼里挥汗如雨,脑袋上还缠着纱布。
夏明若问:“怎么了?”
小史偷偷摸摸说:“你别告诉别人,老头找人打架,结果不小心自己撞了。”
“嚯!精彩!”夏明若说:“有输赢么?”
“自然是老头赢了,”小史说:“当年他带领工作组在洛阳北瑶掘墓八百座,那毅力,跟豺狼一样。”
夏明若要进门,却被小史拦住了:“别,还在气头上,别抓住你说教个没完。”
夏明若吐吐舌头,小史问:“海洋他人呢?”
“在他爸那儿。”
楚海洋爸爸正在写遗书,写到“我愧对国家,愧对四化建设,我将给党和人民一个交代”时,老泪纵横。
楚海洋说:“爸,你哭什么?”
“海洋……” 文物学家抬起泪汪汪的眼睛:“你爸爸是民族的罪人啊!那蟠螭……”
“蟠螭刀掉架子底下去了,我刚捡起来,”楚海洋说:“你们所的保管员也真是的,这么贵重的文物拿出来除锈都不放好。”
他爸说:“啊?”
“你别好好先生,”楚海洋继续:“该扣奖金扣奖金,以唤起他薄弱的责任心。”
他爸说:“啊?”
“那我有事先走了。”他爸眼睛一眨,楚海洋不见了。
他爸捧着那封遗书:“……啊?”
夏明若蹲在李老先生门外和小史聊天,就听到里面拍桌子摔茶缸:“胡闹!激进!左倾!对子孙后代不负责!一挖出来又是一个定陵!”
夏明若问:“怎么回事?”
小史说:“咳!元德太子墓!”
夏明若仰头想了半天,小史提醒:“杨广的儿子。”
“不可能。”夏明若说。
“我知道,史书上没有。你别说关于这个墓的记载没有,就连元德太子本身《隋书》也是寥寥几笔便带过了。”小史说:“但最近有几个好事的硬说洛阳附近某村东边一个土包包就是元德太子墓,非要开挖,还写了内参送到上头去了,这几天正论战着呢。唉,哪儿都论战,《人民日报》论战,学校里几个系也闹得不可开交:青年与理想,这有什么好吵的,真是……”
夏明若打断他:“真是陵寝?”
小史点头:“是,据说探铲打下去全是五花夯土,但老头非常反对发掘。”
“一挖又是一个定陵!”老头又开始扔茶缸,反正是搪瓷的,砸不碎。
定陵是明代万历皇帝的陵墓。
发掘定陵则是中国考古史上的一次重大失误。
五七年贸贸然发掘,挖到一半考古队员被拉去反右;好不容易到了清理随葬品阶段,考古队长又被“彻底的革命派”打倒,下放到农村改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由此导致上千件出土文物失去保护,大批丝绸、刺绣、木器霉烂。
而最荒谬也是最令人痛心的,是万历皇帝的棺椁被一位愚蠢的芝麻绿豆大的——办公室主任之类——当权派以影响上级检查卫生,有碍观瞻为名,扔进了山沟里,就此再也没能找回来。而帝后的尸骨则在文革中毁于红卫兵的一场大火,于是明史中有关万历皇帝的许多谜团,再也无法解开。
讲到定陵,李老先生十分激愤,夏明若站在他身后,轻轻抚着他的背为其顺气。
“条件不成熟!”老头痛心疾首。
就算政治条件成熟了,考古工作者的知识技能储备呢?文物保护条件怎样?修复水平又怎样?
“学界一直在反思,这些皇陵后陵太子墓诸侯墓,别说现在不能动,三十年后也不一定能动。你以为考古发掘为什么有时是跟着盗墓贼跑盗一个发掘一个、有时被盗了还不能发掘?就是因为教训太惨痛!一旦挖了便连载体都永远地失去了!”
老先生说:“有些人心心念念想立功,却不知道很可能在对子孙犯罪!”
“我知道,我知道。”夏明若说。
“你说说看这种人我打他算不算客气的?”老头吼:“我恨不得打他全家!”
“我们理解,”小史说:“您小声点儿,公安要来了。”
“不行!”老头站起来往外跑:“我得再去打他一顿!”
小史说:“哎哎!您老等等!”
夏明若摆手说:“没事,一会儿就被拦回来了。穿一件破背心,前袒胸后露背的,人家只当他老流氓。”
等到夏明若回到家,见了自己老爹,他爹还说呢:“你们教授和历史所门卫打架,以一当十,好生勇猛。”
夏明若特别骄傲说那是当然。
夏家爹爹虽然是个骗子但长得不像骗子,一口江南家乡话,四十岁了还肤色白皙眉清目秀。只是最近听说他与某苦于破案率的小片警同志狼狈为奸,一到天黑便出去设套抓人,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父子俩好久没见,一见便腻歪歪作肉麻当有趣状,过会儿夏明若说:“热,我去买根冰棍。”
夏爹爹说:“早去早回啊,老黄、耗子(注:一只狗)它们还都要喂,我晚上还得去热心于公益呢。”
夏明若回答一声晓得咧便跑到院子外头去了。
这根冰棍买了六个小时。
夏明若叼着冰棍上公园看人家老头下棋,回家路上又遇见几个刚下班的青工,那帮狐朋狗友呼啦围上来说:“小夏!大学生!难得一见!快快快喝一盅去!”
夏明若便乐滋滋地跟着下馆子,几杯酒一灌就不太认得人了,到了九、十点摇摇摆摆进家门,劈头就挨了夏家老妈一闷棍。
夏明若抱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哎哟惨叫。
夏老妈说:“看你长得弱不禁风,没想到头挺硬,这样还打不死!”
夏明若爬起来拼命跑,大喊:“爹!爹!救命啊爹!”
夏老妈气势汹汹跟在他后面追:“你爸上夜班去了,看谁来救你!”
夏明若慌不择路,一溜乱蹿,结果被堵在了厨房,只好围着煤炉跑:“妈!妈!妈饶命啊!!”
夏老妈说:“饶命?呸!老娘今天不打死你才怪!”
夏明若嚎啕大哭,抱头蹲下:“妈啊……妈……”
楚海洋正好洗完澡出来,一听声音便赶过来了:“阿姨!怎么了?”
夏老妈举起棍子像赶小鸡一般赶自己儿子:“去,葡萄架底下跪搓板去!从来就不好好学习,一天到晚跟人鬼混!你看看人家海洋!怎么不学着点!”
夏明若一跪下去便酒劲冲脑,天旋地转,楚海洋趁着夏老妈进房点蚊香,拉着夏明若就逃。
出了胡同走几步便是一小公园,旁边一盏小路灯,其余地方黑灯瞎火,树丛里躲着些偷偷摸摸谈恋爱的。
夏明若被冷风一吹更糊涂了,楚海洋急了说:“这不是酒精中毒了吧?你倒是吐呀!”
“不不不不,”夏明若大着舌头说:“没门!”
楚海洋把他抬到路灯底下一看:“不对你这脸都白了,快快,我陪你上那边公厕吐去。”
夏明若说:“没门!没门!”
楚海洋抱起他就走,谁知醉鬼力气大,没走两步就被绊倒了,两人一起摔进灌木丛,惊起一对无辜小男女。
夏明若搂着楚海洋脖子亲一口说:“陈燕儿啊,你怎么长这么高啦?你看你都瘦了,我多心疼啊。”
陈燕是谁?陈燕是胡同口的一大龄女青年,一身膘子肉,光小学就念了八年。
楚海洋愣了半天,一股子不平之气直冲霄汉,掰过夏明若的脑袋也亲一口说:“芳芳啊,你又上哪儿去了?明若等你一起吃饭呢。”
芳芳是陈燕他们家的狗。
夏明若睁开迷蒙的眼睛,望望,又亲回去:“史卫东,暑假论文借我抄吧。”
楚海洋受不了了,翻身就把那人压身底下,恶狠狠问:“我是谁啊?”
夏明若半睡半醒喃喃:“史卫东呀……”
楚海洋撑开他的眼皮:“我到底是谁呀?”
夏明若拍开他的手:“……”
楚海洋决定不放过他了,沿着脖子一点点往下挠痒痒:“我谁呀?我谁呀?”
夏明若弓着身子咯咯咯笑,笑完了嘟囔:“海洋……别闹了,我困死了。”
“行,困死了,那上我家睡去。”楚海洋扶他不起,只好半拖半抱着走。
途中忽然有个小青年从身边飞奔而过,一个中年妇女在后头扯着嗓子大喊:“抓流氓啊……”
树丛中立刻有几条潜伏已久的矫健身影跳出来:“抓流氓!!站住!!不许动!!!”
夏明若梦里浅笑:“……是我爸……还有几个便衣……”
两人到家时发现小史正在家门口等着,楚海洋对他还有气,小史却迎上来:“唉呀!小夏!你怎么这副德性!”
楚海洋冷冰冰说:“男人喝点酒又有什么关系?我喜欢。”
“怎么没关系?!”小史说:“李老师让我来通知你们一声,明早的火车去洛阳!唉呀!小夏!你怎么这副德性啊!”
第十六章
老黄是一个颠覆了传统的存在。
它的存在只是为了验证一个清醒而痛苦的命题:
我孤独,因为我有思想。
……
楚海洋凝视着它睿智的眼睛,问:“怎么又跟来啦?”
老黄看着他,开始思考。
老黄思考:一个体制内的、现代化的、榜样化的优秀小攻应该是什么样子?
要帅;要爱憎分明;要是特权阶层;必须富有,必须对拉平基尼系数毫无贡献,必须有内涵,一有空就思考海德格尔,还得会说突厥语……
“老黄,”楚海洋说:“你被什么东西附身了,而且跑题了。”
老黄打个呵欠,爬到上铺窝在夏明若怀里睡觉。
夏明若以手覆额哝哝:“喝酒伤身啊……”
楚海洋递杯水递给他:“你那小身板就珍惜点儿吧,还能多活两年呢。”
夏明若惨白着脸不动,楚海洋爬上来摸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不可能,”夏明若翻个身,老黄躲避不及被压扁:“老头呢?”
老头在车尾吹风,吹得心潮澎湃,冲回来给党写万言书。想起自己早年就读于中国最高学府,师从考古界泰山北斗,经历过抗战、内战、建国,但最年富力强、最应该出成果的十多年却完全被束缚住手脚,以至于垂垂老矣,不禁满眼是泪。
夏明若说:“老师……”
楚海洋把毛巾罩在老先生那颗光头上,结果被一把扯下:“调皮!”
楚海洋笑着说:“什么成果?七七、七八届共二十一人,哪个不是你的成果?”
老头狠狠擦了把脸,想了一会儿破涕为笑。
楚海洋上前收拾他的纸笔:“您什么也别多想,发掘还未成定局,毕竟谁也没存坏心是不是?憋了这么多年,都想大干一场,见识文物而已。”
“谁不喜欢宝贝哟!”老头长叹口气:“就是因为喜欢这些宝贝,我宁愿一辈子都见不着它们。”
老头斜靠在床铺上,夏明若探出身子将窗户关小,些许凉风越过平原吹拂而来。
老头说:“学生们啊,我记得陈伯达和周扬同志曾经委婉地提过意见,说考古没有阶级性,对历史、对过去,只讲究一个‘信’字,当然他们后来都被打倒了。但我想我们民族从弯路上回来后,便终将了解,不但是考古没有阶级性,任何一门自然或人文科学都应该服务于人类而不是阶级斗争哎呀我说那个小史啊!你买个饭怎么现在还不回来啊!”
史卫东托着饭盒,提着水壶,站在开水炉子前虔诚地等着,不是等水,是等那个圆圆脸蛋的列车员。走过来,看一眼;走过去,再看一眼……红着脸羞涩一会儿,抬头时被突然出现的乘警吓退数步。
小史贴在车窗上强调:“我没干嘛!”
乘警面无表情:“量你也不敢。”
小史说:“我回去了。”
乘警说:“你跟我来一下。”
小史埋着头跟到乘警值班室,十分温顺地填写生年月与姓名,乘警说:“都写上,身高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