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恭,寺院里面的僧人们原本对舍利被盗一事义愤填膺,但方才一听那青衣人提到“天玄门”,突然就变得垂头丧气,天玄门真的这么厉害?就连栖霞寺的人都只能听之任之?
百恭的头微微侧着,想了一会儿,说道,绍熙,这个世界其实很大,除了你所在的宫殿朝廷,这个都城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天空。在这天空下有一个江湖,一个武林,谁也说不清是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是在哪里,但却的的确确的存在。在我看来,江湖说穿了就是另外一个朝廷,同样有派别之争,同样需要不择手段,只是这一切都不如都城的朝廷上来得冠冕堂皇罢了。而天玄门便是这江湖门派中的一支。
这么说天玄门在江湖上的身份岂不是像隆一样?谁都要忌殚三分?
百恭回头,笑了。
你觉得天玄门像隆?
不像吗?我疑惑,你没有看见栖霞寺的人听见天玄门的名号后那自认倒霉的模样?
这么说也有些道理,不过……在我心里有比隆更加像的人选。
谁?
百恭看着我的眼睛,清晰的吐字,你。
我失笑,怎么会?
天玄门在江湖上并没有参加武林大会,也不曾做出惊天动地的壮举,门中之人性格乖戾,也让人颇有微词,但却奇才辈出,所以天玄门本身虽然没有任何表示,却是江湖中任何想要成为武林泰斗的门派都公认的最大敌手。一旦天玄门决定的事情,纵使花上再多的力气也很难更改。方才那青衣人既然说过不日奉还,更是没有追究的必要了。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绍熙,难道你没有发现吗?虽然你不曾刻意的做过什么引人注意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想尽办法抹杀自己的存在感,可你总是让人忍不住要注意。即使什么都不说,即使只是远远的站在角落里,可总有什么使你无法平凡下去。隆欺负你,在你的面前强调彼此的身份,只是为了重塑自己的信心。他一定本能的感受到你的威胁。你的父王也是如此,他将你看做一个对手,而不是一个孩子。
从来没有人这样告诉过我,我沉默了半天后开口,百恭,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是这样的人,对吗?
百恭转身走到我的面前,他说,绍熙,你只是善于隐忍。你不是菟丝也并非女萝,你是那即将长成的苍柏,总有一天高穹会见证你的伟岸与挺拔,大地会了解你的广阔和深远。大宣的人们都会希冀你的庇护,因为你是他们独一无二的王者。
我开始微微的颤抖,我说,百恭,我没有你说的那些高远志向,我只是想简单平凡的生活下去而已。
那只是因为时机还没有到,否则你将调动你全部的热情和能量,摧毁阻挡在面前的一切东西。
百恭说得激昂,我却越发觉得委屈,难道这些年来,隆对我的欺压,父王对我的冷淡,宫人对我的排挤全都是出自我的原因?
我以为自己是无害的,至少我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厌恶我,排挤我,难道真的正如百恭所说,我天生便注定是个威胁到他人的存在吗?
其他人这么认为也就算了,但百恭不可以,我以为百恭是知道的,我以为百恭是了解的。
他知道姬绍熙心底真正想要的东西,其实微不足道。
突然间,莫名其妙的,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
——毫无预兆。
百恭一下子慌乱了手脚,找了半天丝巾无果后,轻轻用袖管帮我擦去。
我沉默,他则叹气。
然后,他轻轻摸着我的头,绍熙,对不起……我明明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百恭果然是了解我的。
百恭也好像松了口气,笑了,绍熙,打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在哭,你究竟是什么做的,哪儿来的那么多水?
我暗自气恼,才刚决定要长大,不能太依赖百恭,没想到又在他面前出了丑。
谁说我哭啦!我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眼睛进了沙子吗?
听着他调笑的语调,我一下子脱口而出,我不过是脚疼!疼得厉害!
百恭舒了一口气,满意的笑了,转过去,蹲下身来。
来吧。
啊?
上来吧。百恭回头,对我说,我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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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百恭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绍熙,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在那个月夜里,他终于慢慢的将那句话说完整,然后淡淡的微笑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样煽情的话他只讲过这一次而已。
现在想来,百恭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他并不曾戳穿过我,只是一直用同样的伎俩,激得我脱口而出。然后他会淡淡的微笑,自然平静的如同早已知道那样。
也许,他对姬绍熙的了解,真的胜过了姬绍熙自己。
百恭背着我,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道路的两旁是高大的银杏树,金色的树叶悠然落下,寂静中带着缓慢的声响。
在栖霞寺的时候,曾经看见两个小沙弥互相玩耍,他们背靠背,互相扣着胳膊,轮流把对方背起来,每背一次,两个人都会哈哈大笑,仿佛这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情似的。
我那时候羡慕极了,只因为我知道,在皇家的兄弟姐妹之间,是永远找不到能这样和我玩耍的人的。
我只是看着,一边暗暗的希冀,一边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
——却没有想到,实现便在这转眼之间。
西沉的太阳正在显示最后的余威,在树与树的间隙间晃动着刺眼的光芒,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百恭的背上,享受着那种颠簸却异常安定的矛盾感觉。从没有人让我停留在他的背上,即使是和我血脉相连的兄父,也不曾让我感觉如此踏实而宁静。
只有百恭……
百恭,百恭,百恭。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虽然乍一看上去普普通通,但不知为何如此简单的两个字拼凑出的音调会让我觉得异常悦耳。环佩交错般,唇齿间一片清脆。如同驱除烦恼的咒语,时不时拿出来念一念,然后一抬头,总能看见百恭笑吟吟的站在那里。
……百恭……
怎么啦?
百恭的声音仿佛直接从骨头里传到我的耳中,带着嗡嗡的震动。
我在刹那间红了脸,没想到自己在心中默念的名字竟然会真的脱口而出。
……呃……
到底怎么啦?
百恭又问了一遍,迫得我在慌乱窘困间找寻借口。
我说……方才那青衣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穿我的身份,若是照玄寺的人来了,盘查起来,难保不会有人说漏了嘴。这可如何是好?
百恭笑了一下,放心好了,照玄寺的人不会来的。
可佛祖真身舍利不仅是栖霞寺镇寺之宝,更事关大宣国运,就算天玄门再如何了得,盗取真身舍利如此重罪,照玄寺怎么可能不插手?
是啊,无论是谁,若是盗取了佛祖真身舍利的话,照玄寺的确是不得不插手……
我猛然惊觉,百恭,你是说那舍利——
并非佛祖真身舍利。
百恭说着,回头淡淡地笑了。
……可是,空远大师从天竺回来时,明明暗中护送了一颗真身舍利。
就算如此,你又怎么能够肯定栖霞寺大殿供奉的是真身舍利呢?
难道不是吗?
若是真正的圣物,又岂会每日置于高处终日受人跪拜饱受尘污?
可是……栖霞寺的人明明说……百恭,出家人怎么会骗人呢?
其实空远大师也好,栖霞寺的其他僧人也好,从未说过大殿佛手上放置的便是真身舍利。只是因为真身舍利是镇寺之宝,而大殿中央放置舍利的佛手又机关重重,所以人们自然就认定这便是佛祖的真身舍利了。即便有盗贼妄图窃取,其实也不过是大费周章的偷了赝品。而真正的舍利,想必在寺院的地宫里安放着。
这便是障眼法,其实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即便表面上再怎么合理,其实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绍熙,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呆呆的点头,同时在心里叹息。百恭那样的慧眼,自己真不知道何时才能练就了。
百恭继续道,况且那舍利若是真正的圣物,一定会像我先前所说,化去夹藏者身上的气味,方才便不可能凭借那贼身上的味道抓他。唯一蹊跷的是那青衣人,看上去颇为不凡,却为什么竟没看穿真身舍利是假?
……我想他一定早就看穿了。
听见我这么说,百恭诧异的回头。
他一定早已看穿,只是为了不让同伴扫兴,才不说罢了。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刚才正是受了这青衣人的提醒,我才想到用气味来辨别那盗贼。我还记得那声音,凭空传到脑海深处,可又十分清晰。他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第二次开口时,我敢确定就是那个声音。
百恭想了想,问,他用秘术传音的法子对你说了什么?
我犹豫了一会儿,道,……两个字——女子。
只这两个字也让百恭突然间豁然开朗了起来。
有了这两个字,他便知道为什么我独独想到用气味来辨别,为什么那扮做小僧的贼人身上会有香烛外的香味,为什么觉明大使命人搜身的时候贼人会如此惊慌的挣扎,又为什么那青衣人知道舍利是假却不点穿放任同伴涉险……
我告诉百恭,阿姆以前就喜欢用的胭脂就是那种气味,所以我才能凭着气味把那人找出来。
百恭取笑我,绍熙,这下可坏了,人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女子,你这次可是犯了大忌,若那女子是天玄门人,必定想方设法找到你,纠缠不休!
我不服气,道,纠缠就纠缠,不过是个女子,有什么好怕,我又不像你,命中有劫!
才刚说完,我就愣住了。自己口不择言,竟然连这也说了出来。说出来了才觉得后怕,当年那相士预言百恭注定死在什么女子手里,我竟然会重提如此可怕的事情,现在想想都觉得心惊胆战,仿佛那话说多了便会应验似的。
正在拼命后悔,却看见百恭春日般明媚的微笑的侧脸。
没事的,他说,相士说的话不会应验的。
首先,我还不算太笨,会小心不让人骗。其次,我的武功还过得去,打不过的时候跑起来也快。最主要的,是因为我不会遇到那个劫了。他努力的转头看着我,说,我不会遇到那个劫,因为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绍熙,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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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早朝让人昏昏欲睡,由于惧怕夜晚出行的小鬼,我总是和百恭天南地北的聊到很晚,清晨自然渴睡得厉害。自从去年被派了个将侍郎的闲职后,便没有再升任过,这属意料之中,姬绍熙这样的人何德何能被委以重任?尽管如此却还是免不了腹诽个几句,若是无官一身轻倒也好过现在每日清晨便要去候驾上朝了。
我对于政事本就兴趣索然,再加上自去年入冬以来边疆骚乱被个边守大将平定后,天下安定歌舞升平,上奏的无非农忙政绩的琐碎之事,越发叫我走神得厉害。
其实我一直对边疆骚乱留有疑问,听朝臣们所奏,卷土重来的是当年被凌迟处决的那个赫连氏的儿子子及其族人,骚扰大宣边疆百姓,烧杀抢夺无恶不作,若不杀一儆百无以平民愤。然而与百恭谈及,他却沉默了半天后开口,绍熙,很多事情若是不亲身经历一番是不会知道的。
百恭是如此睿智,轻易的就能看穿真相外的迷雾。我没有他的慧眼,却有一种无端的对于胡人的同情,所以在心中也暗暗对朝臣们的上奏质疑了一番。
平定骚乱的边守大将名为贺广,原本只是一名千夫长,在主将被刺杀后却带领部下英勇作战奋起直击,连连挫敌,让胡人不敢轻举妄动,才保得边疆安定。贺广因此功绩而深受父王赏识,论功行赏的拟封了个边守大将军,目前正在边疆练兵屯田休养生息,只等父王何时将他调回都城加官进爵了。
我只是觉得奇怪,赫连族人当年如何神勇,个个精悍过人,当年父王率兵十万御驾亲征三月有余才终于攻克,十几年后卷土重来,朝廷上下议论纷纷,父王也深知胡人厉害,唯恐其势力壮大,立即在境内颁布一系列打压措施。如今这赫连氏一族却叫一个小小的千夫长压制,半年未能有所动作,实在不可思议。
——四殿下!四殿下!!
听见旁边有人轻轻叫我,才终于回神,正在纳闷怎么回事,突然听见一个声音。
——熙!
伴随父王冰冷声音的,是身体无可抑制的微微颤抖。
儿、儿臣在……
我战战兢兢的抬头,迎面而来的是他估量的眼神。
他说,看你那心不在焉的样子,莫不是在腹诽些什么吧?
儿臣不敢!
哦,若不是腹诽为何在众臣附和纷纷之时,唯独你一人沉默不语?
我的心跳得慌乱不堪,方才走神之际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晓,若是如实秉明,真不知会受何等惩罚。
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隆缓缓道,四弟,你若不是对那贺广回都之事有所顾虑,又怎会如此神情?
原来方才是在议论那边守大将,我赶忙跪下道,儿臣不敢。
父王高居临下,有话直言!无须推搪!
我只得硬着头皮道,儿臣并非反对贺广回都,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奇怪?
北方蛮胡个个身强体壮彪悍过人,一直以来祸乱边疆,叫历代先王头痛不已,若不是父王当年亲征平定,确是大宣一大祸害。而今卷土重来却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千夫长打得节节败退,纵然贺广如何精通兵法,也不可能将他们压制得半年未能有所动作。更何况正是春荒之时,胡人不善耕种,必然会有掠夺百姓之事,然而至今未曾听见这类消息。所以,儿臣才觉得有些蹊跷。
你的意思是……
儿臣以为,胡人这么做必定是为了混淆视听,好在边疆官兵以为天下太平松懈大意之时突袭,若非彻底剿灭当年余孽,边疆便不可能真正安定,军中无将乃兵家大忌,所以儿臣以为贺广此时实在不宜回都受封。
我一口气说完,偷偷抬眼看父王的神色,他正带着一脸不出所料的笑,冰冷的盯着我。我吓得一哆嗦,赶忙低头,躲避那玩味的目光。
父王轻轻笑了一下,道,说的有理。胡人生性狡猾,官兵们大胜后难保不掉以轻心。众位卿家有何看法?
众人纷纷附和,贺广回都受封之事便因此而向后延迟了。
终于熬到下朝,我走出大殿,正是春寒料峭,一阵北风袭来,背后刺骨的寒。方才在朝廷上被如此刁难,叫我着实出了一身冷汗。
从小到大,父王一直如此,他会盯着我,眼神中包含着玩味,以及一种充满危险的……胁迫。仿佛不将我的本意逼出口,便不会善罢甘休。
我是被父王所厌恶的。是的,从出生开始便是如此。
我在突然间意识到了这点。
所以他才会在我出生不久后便将母亲打入冷宫。
我是个不该降生的孩子……
突然间,有人大力的撞了我一下,我一时间重心不稳,跌坐在大宣宫正殿的阶梯上。诧异的抬头,便看见一张精致得宛如女子般的面容,那脸上正带着不屑,不是隆的跟班淳又会是谁?
他见我跌坐在阶梯上,幸灾乐祸的扬了扬嘴角便扬长而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个三皇子起过冲突了,自从那次他将我绊倒连累那块罕见的璞石摔坏后,他便收敛了很多,想必是被隆训斥了一番。
教训姬绍熙事小,若是因此而引起父王乃至西燕国的不满可就得不偿失了。
其实淳这人沉府颇深,看他在朝中行事,只觉得他的阴狠更胜于隆。却不知为何总是在我面前耍些不入流的小花招,莫非是他觉得对付姬绍熙这种人根本不必费半点心思?
除此以外,更让我疑惑不解的,是他目光中隐隐闪现的一丝——嫉妒。
姬绍熙这等人物何德何能竟会让太子的左膀右臂朝廷中的新贵心生嫉妒?
这实在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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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三日,边疆告急,赫连族人卷土重来,在半夜发动突袭,比起之前的骚乱声势更为浩大。
父王听见奏报时,只微微抬了下眼皮,便挥手示意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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