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将他凌迟处死,赫连氏一定是恨极了他,若他化作厉鬼是否会来向我寻仇呢?
是否如同我看见的那些白色小鬼般,伸出只剩下白骨的手,狰狞的朝我走来?
那一刻,我是真的感到害怕。
空气中有一股潮湿霉变的气味,像极了我目睹死亡时从心底生出的那种阴湿,黏腻的爬过我的脸庞,胳膊,最后攀附在背脊上,引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颤栗。
但我决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借着昏暗的光线我小心的迈着步子,四处摸索,期望找到可以防身的武器。
突然,我听见了什么声音,细微的从前方传来,像极了小鬼们交头接耳的声音。
忍住,姬绍熙,不要害怕,不要尖叫!
我对自己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在地上摸索了半天后,我终于抓到一根木棍,就这样带着这件唯一的武器蹑手蹑脚的走过去。
推开门口破败的屏风,眼前竟然是一片豁然开朗。
这应该是主屋,很大,屋顶上有许多破洞。夕阳从洞中撒下来,透明一般的浮尘在光中游弋,地上是斑驳的光影。亦真亦幻,如坠梦里。这样的画面太过美好,我经不住要怀疑这是否只是自己的某个梦境。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遭遇,如同在悬崖纵身一跳后本以为自己逼死无疑,却因祸得福的来到了仙境。
我正为眼前的景象失神,突然间,有什么东西从后搭上我的肩头。
刹那间——头皮发麻、汗毛林立。
我在失声尖叫的同时,用尽最后的勇气抓紧木棍,转身当头一击。
下一刻,胳膊被抓住了,木棍还举在空中。
眼前出现的不是想象中阴森的白骨,而是如同春日般明媚的笑容。
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但那笑容令我如此熟悉,如同旭日般驱散了萦绕在心头的乌云,仿佛先前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只要有他在,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关系。
他说,有你这样的吗?一见面就打人。
他说,你别是把我当鬼了吧,没看到我手上戴的佛珠嘛?
他说,刚才看你鬼鬼祟祟,所以躲在后面,逗你玩呢,你还真打啊!
我的泪却不知道怎么落下来了,仿佛什么早已失去的东西又回来了一样,眼泪不住的往下掉。
真奇怪,明明没有什么可以哭的。
离开冷宫的这些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碰到过,自我决定用一生的时间等待复仇的机会后,无论隆他们怎么欺负我,我都忍过去了。
可现在,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会突然哭起来?
他急了,嗳,你别哭啊,是我不好,我不该吓你的。我可没想到你像小丫头一样,害怕得都哭了。这样吧,你打我两下出出气好了。
呸!谁是被你吓的!我在心里咬牙切齿的骂,抡起棍子就打,他又突然跳开了,灵巧得像只猴子。
嗳嗳,这棍子可是不带的噢!
我又气又恼,才不听他废话,举着棍子四处追杀。
他东躲西藏、上窜下跳,空中满是被扬起的灰尘。
后来我实在是累极了,只好抹了把汗,戒备的换只手拿着棍子,继续用眼神吓唬他。
他却“扑哧”一声笑开了。
他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有意思啊!
他说,你知道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啦?
他说,嗳,我叫何百恭,你呢?
后来我问百恭,你那天干吗笑得这么夸张?
百恭说,原来你回去没有照过镜子啊。
我一回去就被宫女按在澡盆里了,哪有机会啊。
百恭强忍着笑,要知道那间屋子可是着过火的,你抄的木棍以前被烧过。你想想,你就用这煤黑煤黑的手,往脸上这么一抹——
扑哧——!
他又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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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恭有一张年轻而动人的面容,然而最让我感动的却是他的笑容。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笑过了,除了记忆中疼爱我,总是将我揽进怀里的乳母,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对我露出过这种明媚的笑容。
在皇子们中间,我一向是个不受欢迎的异类,他们总是带着不屑或嘲笑的表情看隆如何折磨我。
开阳殿的老侍女们总有止不住的叹息,叹得我心烦意乱,没有好脸色给她们看。而她们也惧怕着我,觉得我阴郁、乖戾、难以伺候,在我面前越发僵着一张脸。
最恶心的要数那些阉竖,全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奴才,他们仗着自家主子的气势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算有个别曾经对我示好,知道我的身份后也立刻逃得远远的,恨不能完全撇清。
只有百恭,他的眼神里毫无闪烁,坦荡得令我无法逼视。
在他身上有着某种与乳母相同的特质,使得我可以安定下来。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当百恭朝我笑时,我才毫无征兆的开始哭泣。
因为姬绍熙远不像宫里传闻中那样怪异孤僻,也并非真的什么都能忍受。
他孤独,只是因为他知道,没有人愿意主动的走近自己,所以他忍耐,忍耐那种秋水般冰凉的痛楚。他告诉自己,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百恭的出现让他觉得,自己的忍耐是有价值的。
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朝他这样笑的人了。
我问百恭,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笑着抓了抓头说,别看是冷宫,里面有些东西还是上好沉木做的呢。闲着没事儿,就过来看看,反正百工苑离这里近。
我疑惑的看他,你是百工苑的?
对啊。
你会雕刻佛像?
怎么啦?
我很是诧异,看你这样猴子似的坐不住,真能干那精巧的活儿吗?
百恭苦笑,可别小看我啊,我从小就信佛,你没看到我手上系的佛珠嘛!
我依然将信将疑。
……嗳嗳,这是什么眼神啊,不信你改天到百工苑来找我就知道了!
百工苑离冷宫不远,从小我就极度羡慕那里工匠们,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交谈声,甚至于争吵时的谩骂,一切都让我觉得新奇有趣,更重要的是,我羡慕着这些人的快乐。
百恭身上具有一切百工应有的特质,和他说话,不用反复斟酌,让我感到无比的轻松。
夕阳最后的光辉隐去,夜色将至,我的心剧烈的跳着,下意识的抓住百恭的胳膊,他的样子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百恭,你不会怕吗?
怕什么?
听说这里有鬼魂出没。我压低声音,传说是那个被凌迟处死的赫连氏,他时常在这里游荡,诅咒大宣。
百恭笑了,哪有这样的事情。
真的,还有人亲耳听见他用胡语诅咒来着。当年父、宣王的眼疾就是他咒出来的。
百恭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要是怕就别待在这里,回去不就得了?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你回不去的……有人把门拴带上了。
我明知道他看不清却还是低着头,若不是我连累他,他也不用陪我在这里受罪。
然而百恭又笑了,他说,傻瓜,哪个宫殿没有偏门啊。
这里也有吗?
当然。他轻轻笑着,抓住我的手,我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我跟着百恭走出冷宫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清辉如霜,好风似水,将整个大宣宫衬托得柔美异常。
百恭放开我的手,走了几步,回头朝我笑了,他说,绍熙,别忘了来找我啊!
然后便一溜烟的跑得没影了。
我则在第二天回到书房,继续我的阴郁和沉默。
玥华远远的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走过来。
她说,四哥,不要怪我们,昨天是大哥硬要这么做的。他那个人,你也知道的……
我没怪你们。
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不是因为隆的捉弄,我或许就不会认识百恭了。
对了,大哥他病了。听说是昨日受了凉。……你要和我们一起去看他吗?
我摇头,隆他讨厌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看到我他的病或许更好不了了。
玥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走了。
隆受凉的原因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明白,而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反应会如何决定我们两个的命运走向,只是在心底有些安慰,隆毕竟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遭到了报应。
尽管在冷宫分别时,百恭叫我一定要去百工苑找他,但我在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付诸实施。
我想见百恭的勇气几乎由于九皇子身边的一个伴读而丧失殆尽。
九皇子佑比我小上七岁,参加太傅授业是最近才开始的。他的伴读安平是宗正寺卿之子,是个眉目聪颖、伶俐乖巧的少年,他父亲住持皇家亲宗事务,为人圆滑交际广阔,而安平也十分擅长讨人欢心。
初见他时,他对每个人都很友好,就连对我也不例外。不知道是周围皇子高高在上的态度让他插不上话,还是觉得独自看书的我有意思,他竟然跑来主动和我攀谈。
我觉得他是个有趣的孩子,在所有皇子公主面前表现得谦卑而恭敬,可面对我却没有丝毫顾忌,一口一个“我”的这么称呼自己。
他说这是他头一次入宫,所有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他和我东拉西扯的讲了好多,最后居然偷偷打听起各位皇子公主的生性癖好来了。我据实以告,换得他满脸的钦羡。
他煞有其事的感叹说,你竟如此的了解他们,你究竟是哪位皇子的伴读?
那一刻,我是很想仰天大笑,这真是莫大的讽刺,我这个皇子的身份不仅不被兄弟姐妹们承认,现在就连初次见面的旁人都觉得我不是皇子,我不知道自己留在这皇家,留在这大宣宫究竟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做个庶民,安安稳稳的了此一生。
安平还在等待回答,我却什么都不想再说了,无论什么,只能令我自取其辱。
然而隆却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带着一脸狡黠的笑容和冰冷的眼神。
他说,九弟,你这个伴读真该责罚,竟然将四弟误作其他皇子的伴读。
这话虽是对九皇子所说,他的眼睛却盯着安平。
安平的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他僵硬的看看隆,又看看我,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隆踱过来,声音里带着慵懒,他说,四弟,你老这样低着头怎么行呢,让人看不清你的样子,怪不得会被误作伴读。
他的手落在我的头顶,如同兄长般轻轻抚摸,我的身体却本能的绷紧,感觉像被虫子爬过般,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恶心和害怕。下一刻,他突然抓住我的头发,用力向后扯,强迫我抬头,我痛得失声叫了出来,他却冷冷的微笑着,看见我因吃痛而扭曲的脸似乎是场非常愉快的经历。
哎呀呀,四弟,你额前的发太长了,遮住了这样的相貌真是可惜。
听见隆拔剑的声音,我立刻明白他的意图,我挣扎起来,然而淳却将我的手脚死死按在地上。
宝剑的光芒闪过,一片断发飘落在我的脸颊。
四周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都明白断发的含义,这是羞辱的最高刑罚——髡,他们的沉默似乎是在等候我的爆发。隆也默不作声,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还是在纳闷我的毫无反应。
因为我只是躺在地上,静静的躺着,连开始的挣扎都忘记了。
然后起身抚去脸上的断发,踉跄的回开阳殿。
这一天晚上我又做了噩梦,梦里白色的鬼怪伸手要抓我的胳膊,转眼间却又变成了隆,他冷冷的笑着,手持长剑,朝我劈来,我却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宰割。
听说安平后来还是受到了惩罚,这以后虽然我们时常遇见,但他却再没有主动和我说过什么,就连抬头看我也不敢。我知道一定有人给他灌输了什么,他们一定告诉他这个四皇子是被宣王和太子所厌恶的,凑近他必定没有好结果。所以安平才如此惧怕与我的接触,一副恨不能完全撇清的态度。
这件事情发生有一段时日了,我本已不想再提,但百恭却成了那样一个触发的契机。
那天晚上我只告诉他我叫绍熙,宫里从没有人那样叫我的名字,他又是刚进宫,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份。
虽然我在心底里明白,百恭和安平并不是一类人,但仍然免不了害怕。
如果百恭知道了我的身份,会不会也和安平一样,疏远我,漠视我,害怕得一见我就逃。
我非常珍惜百恭对我真诚坦荡的态度,越是珍惜就越害怕失去。所以,与其去见他后让他变成第二个安平,还不如不要再见面的好,那样的话,或许他在雕刻佛像的时候偶尔还会想一想,那个名叫绍熙的少年。
再见隆时是在挑选送往西燕的回礼时,他还是那样的神采飞扬傲然绝世,丝毫感觉不出偶感风寒在他身上留下的影响,然而他却迁怒于我,拿话刺我,似乎生病都是我害的缘故。
大宣和西燕向来交好,每年都互相派遣使节赠送礼物以示友好。这个挑选礼品的差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要做好也未必那么容易,而今年这个差事落在了隆的头上。
当他准备得七七八八时,便叫了皇子几个去观看,表面上客气的称是提意见,私底下估计又打算一番炫耀。不幸的是连我也被召去了东宫。
琳琅满目的精巧饰品陈列了一屋,每件都是精挑细选出的,极品中的极品。
我却发现了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大概两个拳头那么大,色泽暗淡,被突兀的放置在角落里,让人怀疑是否放错了地方。
我突然间觉得很感慨,其实姬绍熙就和这石头一样,被错误的诞生在皇家,与周围光鲜的一切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因为石头终归是石头,成不了金器。
所以,姬绍熙也终归是姬绍熙,成不了真正的皇子。
我怀着这样同病相怜的心情,不禁走过去,想对这块石头多看了几眼。
然而才刚抬腿,淳就从一旁偷偷的伸出脚来,等我发现已经晚了,我被绊倒在地上,这还不算糟,我一抬起头,便看见淳青白的脸色,就在刚才发生了一件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在我的手上,抓着一块红色的丝绒,极其眼熟,等我想起这就是垫在那块石头下的时候,淳已经大叫着跑去找隆了。在我的面前,躺着一块石头,一切都和刚才我看见时一样,唯独,缺了一个角。而那个角,就掉在了不远处。
我暗自庆幸,多亏没有带落其他东西,否则掉在地上就不只是缺个角这么简单了。
然而闻讯赶来的隆却不同以往,他虽然还在笑,但疏懒的语调中带了一些无奈。
他说,四弟,你摔什么不好,怎么就偏偏选中了这块蓝田暖玉呢?这可是本次回礼中父王最中意的,我派人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才得到的。
我强自镇定的说,太子殿下说笑吧,绍熙虽未见过蓝田暖玉,玉石却看过不少,大凡玉石都色泽圆润凝若羊脂,光泽怎么会这样暗淡?
隆摇着头,四弟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蓝田暖玉,却是块还未开凿的璞石,正是由于尚未抛去外层凿出精髓,这块璞石本身才弥加珍贵。唉,这屋中的金银珠宝与此玉比起来皆是俗物,只可惜啊,可惜……
我的脸上血色尽失,颤抖着声音问,西燕的使节何时出发回国?
明日午时。隆微微一笑,四弟,同样的暖玉可是很稀罕的,当日我也是花了月余才叫人寻到此宝的。哎呀,四弟现在惊慌的样子真让为兄不忍啊。
隆带着傲然的神色,高高在上的态度宛若救人于水深火热的神明,他是宫中唯一有能力帮助我弥补的,所以他算准了我必定开口求他。
我和他相处这么多年,不管被如何折磨都忍耐下来,从来没有讨饶过半分。
这就是姬绍熙的骨气,而隆现在正是要摧毁我最后的这点傲骨。
太子殿下,绍熙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会牵连别人。只请殿下让我将这碎璞带走,明日午时我自会有所交待。
预料之外的话让隆的眉毛微挑,哦,那好,四弟,你可不要后悔。
就这样,我带着碎璞,离开了东宫。
我要去找一个人,与其让隆羞辱,不如去他那里碰碰运气。
他是我最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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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百恭时,他正专注的做着什么。
百工苑有很大的窗户,采光良好。他坐在灿烂的阳光里,整个人的轮廓变得很淡。他的头发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如同夜光杯中的美酒般,在阳光里折射出通透的美。
记忆中乳母抱着我晒太阳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