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会笑我,连我都不免要笑自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些年来在外奔波辛苦劳顿,全都是为了战胜父王。知道母后的遭遇时,我还从心底巴望他快些倒台。然而方才听到宫中传出他失明的消息,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我轻声道,他毕竟是你的父王,他有事,你心里自然也不好过。
他却缓缓摇头,你不明白,知道他身体抱恙,比起担忧,我感到更多的是悲哀。
我记忆中的父王,睿智,机敏,永远以胜利者的姿态傲然在上,即便是面对强大的命运也绝不会妥协。战胜他,超越他,取代他成为最杰出的帝王,对我来说是那样遥不可及的梦想。我虽竭尽全力想要击败他,却又知道他是不可战胜的。因为他这辈子从来都不曾输过,完美得近乎神明。
然而现在,此时此刻,我却有了一种预感——他就要输了。
他会输,会被彻底的击败,却不是被我,而是被时间,被岁月,被逐渐逝去的韶华。
所以我才如此悲哀,没有一个人能逃过衰老的命运,岁月总会轻易摧毁过往的一切辛苦积累,到头来,什么都不曾留下……
他还要再说下去,我却俯下身,吻住了他。
我很少这样主动吻他,长久的细密的吻。
只有这样,才能封缄他的口,才能止住我脱缰的思绪。
他所说的道理我又何尝不懂。乳母说过,空远说过,司鸿也说过……
所有的人都劝我退一步海阔天空,就因为时间会带走一切。
然而,我便是这样的固执,无法原谅丝毫的背叛,即便那个人是我自己。
所以,不要再说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再动摇了……
因为时至今日,我早已无路可退。
醒过来的时候,我听见了雨声。天色很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身旁没有人,我翻身起来,看见他正披着衣服站在窗边。
我走到他的身旁问,在看什么?
我在等待日出。
日出?
他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看看旭日东升的样子,也许看到后,会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也说不定。
窗外黑洞洞的,雨下得淅淅沥沥,偶而飘进几滴,打在身上,彻骨的凉。
这样的雨天本就阴晦,即便已经天亮了也看不分明。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陪他默默的坐着,瑟缩在窗下,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一块容身之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拉我的手。
看那里!
我抬起头,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最先印入眼帘的——是云。
带着奇特的白色,在氤氲的水汽里,如同化了一般,漫漫四散开。然后渐渐转为红色,那红色也向四周舒展,直到遇见黑色的云团,又交汇出一种奇特的紫色,而这紫色又迅速的感染了大宣宫灰色的宫墙……
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日出,不知道应该如何用言语形容。
灰蒙蒙的雨水在那一刻,呈现出琉璃般的晶莹剔透。
——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后来隆告诉我,父王的衰老对于他来说是偶像的崩塌,那天晚上他想了许多。所以,这个日出之于他是一个告别,一种决断,他告诉自己所有的伤感和软弱应该留在昨夜。
而我,直到许多年过后,都依然无法将这个清晨看到的景象从脑海中抹去。
这或许,和他那天对我说的话也有关系。
那天他问我,一个人如何才能不忘?
我沉默了片刻后回答,那就把你想记住的东西日省三遍吧,这样估计到死都不会忘了。
他说,我不贪心,我只要你每天陪我省一遍就好。
说着,他扣住了我的十指,轻轻笑了。
我想记住的,便是和你共度的每个日出。
也许我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父王当时的感受。
——那种失去光明后的痛苦。
我所知道的,只有他的焦躁。
他变得易怒,如同一根绷得紧紧的弦,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大发雷霆,只有累了,才能昏昏睡去,然后又在不知何时突然醒来。他的世界早已模糊了时间的界限,昼夜不分,唯一能让他感到安慰的便是声音,所以,他才更加惧怕夜晚的到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死寂。
我时常听见他咆哮,在万籁俱静的深夜里,宫人们太医们衣衫不整的赶来,又一个个畏缩不前,只能等这场风暴自己平息。父王的身体也逐渐衰弱下去,复明希望越发渺茫。
我虽期待着父王的衰老,然而现在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决不是什么喜讯。
如今淳大权在握,隆则刚刚回都,尚未巩固根基,若父王的情况继续迅速恶化,最终得利的只会是淳一个人。我与他的合作只在一时,知道他心里依然恨我入骨,若有朝一日让他得逞登上帝位,一切的艰辛困苦便会付之东流。
目前的情况来得太迅速太突兀,而我的部署尚未最终完成,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想法牵制住淳。
恰在这时,天枢回报,终于查到那个刺杀李维文的刺客的底细了。虽然最初查到的种种迹象都表明皇后指使过这人谋害过李维文,然而继续深究下去才发现,皇后只叫他暗中下过慢性毒药,却从未指使他刺杀,更不要说什么串通西燕里应外合了。
既然如此,那么,刺杀李维文的主使极有可能另有他人。
可除了皇后,究竟有什么人对李维文怀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不惜一切也要杀掉他?
抑或是这幕后主使对皇后怀恨在心,所以才杀了李维文想方设法的嫁祸于她?
可嫁祸的方法明明多的是,曾经叫皇后记恨的人也为数不少,却偏偏在这时,这刻,叫这李维文做了替死鬼,所以,一定有什么更深的原因,使得他不得不死。
……李维文一死,皇后便被打入冷宫,紧接着父王眼疾发作……
我想起一些琐碎的片断,突然有了个可怕的念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招来天枢,叫他速去宫外查些东西。
在等待消息间隙,我派人在宫里暗中提点了一下太医们。
既然频繁动怒会加速父王的衰迈,那么唯一使他摆脱的方法,就是找一个人,一个能使人快活的人,安抚他,时刻不离他的左右。
于是,我果不其然的被调到了父王的身边,还得了个御前侍卫的头衔。
因为大家都知道,恭喜是个讨人欢心的高手,是宫中尽人皆知的开心果。
既然被委以重任,我自然不负众望,想着法的讨父王开心,他一高兴,身体自然跟着有所好转。只要他一日健在,淳便不敢轻举妄动,这便是我对淳的第一个牵制。
接着,我又开始派人在宫中散布谣言,说三皇子淳为人阴险毒辣,若他真的继承王位,只怕当年和他有过过节的人都会遭殃。他曾因庶出被宫中朝中的不少人瞧不起,这些人听了这消息,免不了自危一番。再加上太子隆已经回朝,许多人不禁动摇,重投隆的麾下,没过多久朝廷上便形成了分庭抗礼的两派势力。而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中,正是我对淳的第二个牵制。
我对淳的第三个牵制,则基于天枢的回报。
那日我派他去宫外见了空远,这个向来直言不讳的僧人在诊治父王眼疾时的迟疑告诉我事情另有蹊跷,结果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空远告诉天枢,他之所以不能用当年的法子医治父王,是因为这次失明不单是旧疾发作。只怕是父王中了毒,毒素聚集在眼部,这才看不见了。
我怀疑这便是淳计划中要让李维文下的毒。然而依李维文的心智,又如何能瞒过父王?更何况当时所说的那种毒只会让人变得痴痴呆呆,又为何会聚集起来,导致了父王的失明?
我这边百思不得其解,天枢却道,我知道有个方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
什么?
渡。
见我疑惑,天枢解释道,所谓的“渡”便是把毒下在第二人身上,再经由交合,渡到那个真正要毒的人身上。由于能渡的毒有限,若要起到和直接施毒同样的效果,便要在第二人身上加大剂量,所以比起真正要害的人,第二人往往中毒更深。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这样所有线索就都串在一起了。淳故意找来这样一个单纯的李维文,既能打消父王的怀疑,又方便他暗地里派人在李维文身上下毒。他毫不避讳和他的关系,是因为知道李维文在父王面前瞒不住任何事,索性公开,让所有人知道这红得发紫的宠臣是他安排进宫的,这样不仅能借机得些好处,更能彻底洗脱之后谋害李维文的嫌疑。而选择在这时候杀他,只怕是李维文体内累积的毒素快要发作了,这下,在栽赃假货给皇的同时,又恰好掩盖住淳派人在他身上下毒后渡给父王的罪行。
所以,乍看上去,李维文的死对淳有百害而无一利,然而一旦想通便会明白,这场看似突兀的刺杀打从一开始便在淳的设计之内。
他故意派手下潜伏在皇后身边,受皇后指使谋害李维文,然后将计就计,咬出皇后,打入冷宫。而父王因为中了两种毒,毒性混合,混淆了症状,这才导致了失明。
理清这一切,我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为了对付父王他都可以设计出这样重重的连环,那么对付我时,必定会比这狠上千倍万倍。
我当即去见淳,商讨下一步的合作。然后故意提及父王中毒一事,暗示他我已经将这计策看穿,若他胆敢对我下手,我便会把他弑杀父王陷害皇后的罪行和盘托出告之天下。淳本以为瞒天过海,现在自然有了几分顾忌。有父王和隆在,帝位之争他还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我的威胁让他暂时不敢过于猖狂。
这就是我对他的第三个牵制。
有了这三个牵制,我才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加紧我的计划。
父王,隆,淳,是三股强大的势力,而我要做的,就是要调唆他们相互争斗,消耗他们的实力,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淳与父王表面上毫无利益冲突,但只要他毒害父王的证据在我手中,便算有了一张王牌。
隆与淳虽然是兄弟,但帝王之位只有一个,何况,若隆知道淳才是陷害皇后的幕后主使,一定会恨之入骨。
这些祸根既然埋下,就一定会迅速生根发芽。
唯一叫我担心的是父王与隆的关系。
他们之间的冲突因我而起,但隆原本就不是真心要对付父王,何况现在父王失明失去了掌控一切的能力,若父王真的想通,放我回到隆的身边,他和隆便极有可能尽弃前嫌言归于好。
到时候,隆可以名正言顺的登上王位,而淳眼看父王与隆联合,自己实力不济,那么,与其背上乱臣贼子的恶名,还不如稳坐他的重臣交椅。
而这种局面,正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见到的。
所以,我的计划若要成功,必须加深父王与隆之间的裂痕才行。
皇后的噩耗于几日后传来,据冷宫的太监们说,她因神志不清才失足跌下石阶而死。
原本她被幽禁在冷宫中,有宫女太监照看,但这些天因为父王的眼疾宫中之人无暇顾及其他,加之隆一回宫她的精神也一天好似一天,大有复出之势,所以她闯出冷宫时才无人阻拦,却没想到酿成这等祸事。
我得知这个消息,遣走了所有宫人后闭紧大门,嘱咐侍卫任何人都不得觐见,尤其不能放隆进来,然后独自前去找父王。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一言不发的坐在殿里。
我向他请安,他有些疲惫的转向我,问,小喜,那些人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
他长长叹了口气。
我赶忙跪下忧心忡忡地道,皇后娘娘不幸故去,臣知道陛下心里难过,可万望保重龙体啊。
我看上去很难过?
是。
他忽然有些颓唐的笑了,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如果你在二十年前告诉我这话,我必定会笑掉大牙。那个生性专横盛气凌人的皇后,我巴不得永远碰不到她,又怎么会为她的死难过?
听到意料之外的话,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任凭父王自言自语下去。
父王道,谁叫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只是因为那时大宣根基未稳,不得已才和西燕联姻,求得一个有力的后援。既然这是一场政治交易,婚约对象如何根本无从选择,我本来也不准备计较什么,可坏就坏在大婚当晚她对我说的一席话。
那日她在摘下凤冠珠帘之前,曾说她自从与我初次见面以来便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听人说我就是宣国的太子,她未来的夫君,自然满心欢喜。所以今日有幸与我结为连理,可谓夙愿得偿。
我虽然不记得以前和她曾在哪里碰过面,但她能这么说,我当然也很高兴。就这么兴冲冲的掀开珠帘,却看到她原本笑得无比灿烂的一张脸霎时间僵硬,大声质问道,你是谁?!
后来我才知道,她一直以为是太子的那个人原来是曦,她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原来也是曦。
现在想来,如果她喜欢的是别人或许我还不会这么气愤,可偏偏是曦。所以我才在心里暗暗恨上了她,故意宠幸其他嫔妃,制造重重麻烦,想方设法的要她这个皇后的位子坐得不那么舒坦。
于是,这气一斗就斗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结束了。
父王说着轻叹一声,声音里带了些沙哑。
其实,那日隆儿说的有道理,李卿的死可能真的只是个误会,所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放她回来。只是近来事多,再加上一时拉不下面子,想拖过了这阵子再说,却没想到……小喜,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不,陛下只是累了。
累了?
是的,休息一阵就好了。
趁父王睡去,我出了大殿,发现天枢正在房里等我。
我朝他轻轻地笑,这次你手下的人做得很好,皇后一死,隆和父王重归于好的顾虑就没了。天枢,我们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了。
天枢却只是看着我,没有出声,我问,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他沉默了片刻,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孩子,他出生于武林世家,有三位兄长,他们常常一起练剑,大家都很宠爱这个老幺。有一次他们的父亲传授了一套名为“六月飞霜”的绝学给四人,最先学会的就是这个孩子,只花了半个时辰。其次是他的二哥三哥,都花了三天时间。唯有大哥,苦练了半个月,最后一招还是不得要领。最小的孩子为了帮他的大哥,偷偷去看他练剑,看着看着,忍不住出声提醒,这里高了,那里过了,不对不对,应该是这样的……
他满心以为大哥见有人指点一定会高兴,然而大哥却突然大吼一声“够了!”,甩下宝剑就走。孩子去追,却被他推倒在地上,他说,你别假惺惺了,我知道你在心里笑我来着!是啊,我是父亲最大的儿子,理应继承他的衣钵,可却连六月飞霜都学不会,还不叫天下人笑话?!你是有天资,这就代表你了不起了吗?代表你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了吗?!
他一边骂一边流泪,那是悔恨懊恼的泪水。他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连最小的弟弟都胜不了,又如何保得住未来庄主的位子?
孩子愣在原地,在他心里大哥向来是山庄里所有孩子的榜样,从未对任何人发过脾气,他努力规范自己的言行,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来会继承庄主之位,这是长子的责任,也是他生活的意义。
然而,他聪明的四弟并不知道自己带来了无穷的威胁和恐慌,将自己的大哥逼到了这种地步。
那天晚上,孩子彻夜未眠,想了很多,从第二天开始,所有人都发现他变了,从一个酷爱武学的可造之材变成了一个整日无所事事流连于街头巷尾的不肖子。兄长们面对他的这个变化,在痛心疾首之余,也终于安下心来。
时间一长,大家都习惯了,知道这个老四就是这么不肖,这么混账。而他也不必背负所谓的责任,被世俗的条条框框围住。这样的结局,是不是叫做皆大欢喜呢?
他嘻笑着看我,我却笑不出来,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知道的。
你也劝我退让?!
我只是希望你能放过你自己。
你口口声声叫我放过我自己,又可曾问过其他人是否会过放过我?
天枢沉默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