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这样碰上了同样掉队的九殿下。
九殿下刚满十四岁,是陛下最末的子嗣。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围猎意义重大,以他的年幼,本不应该角逐这种血腥的捕杀,而他本人也自始至终表现得兴趣索然。
他的随从们被其他人马冲散,遇见我的时候他正在寻找他们。
我那时正慢慢赶路,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前面的侍卫,你是哪个宫的?
我勒住缰绳,想叫马转身,那乖戾的马却不服管束,上下颠腾起来,我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终于稳住,没有摔下马背。
一阵轻快的少年笑声过后,九殿下已经赶在我的前面了。
他笑道,你这侍卫倒有意思,品阶不低,却不会骑马?我瞧你有些面熟,你是哪个宫的?叫什么?
回九殿下的话,小的是东宫的,名叫恭喜,大家都叫小的小喜。
小喜?这名字倒没听说过,以前也不曾遇见过东宫的侍卫,奇怪,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你……
他正在冥思苦想,突然有人驾马而至。
九殿下看到来人,甚是高兴,赶忙挥手,示意那人快些过来。
安平,你来的正好!快来帮我看看,这个人你可曾在哪里见过?
那人细细打量我,也是一脸似曾相识的疑惑,突然,他睁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恐眼神。
原来是你!!!
这话脱口而出的那瞬,他又忽然住口。
九殿下追问,这安平却只推说自己方才弄错了,还别过头去不再看我,一副恨不能完全撇清的态度。
如果不是一队人马赶来,九殿下本还想再问下去,然而一见到为首的太子殿下,只好住嘴,乖乖行礼。
太子眯缝着眼睛微微笑道,九弟,我这侍卫怎么啦,可是有哪里得罪了?
哪里哪里,我只是觉得大哥这侍卫颇为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哦?是吗?
太子仍然微笑着,安平却变了脸色,道,太子殿下千万别在意,九殿下定是认错了。
接下来,他又忙着催促九殿下离开,九殿下不明所以,却也感觉出事态的严重,只得乖乖离去。
等他们离开,太子才收起笑容,冷冷的看我。
自他那场醉酒以来,我们很少有这样正面冲突的场合了。
他厉声道,你可还知道自己是东宫的侍卫长?!可还知道自己应尽的责任?!
我慌忙下马准备跪下请罪,却被马镫一绊不小心摔在地上。
这下太子的脸色更难看了,我尴尬的笑,等他发火,但他只哼了一声,竟不再追究。
伴随着弓箭砰然声响的是鹿的哀号。
虽然前腿中箭,但那头鹿仍然挣扎着向深处跑去。所有人快马追赶,独独我却被太子阻止了。
他命令道,下马。
我便跟着他翻下马背,一瘸一拐的走在后面。
他在一处泉眼前停下,朝我伸手,丝帕。
啊?我不明所以然。
把丝帕给我。
启秉殿下,小喜没有。
他瞪我一眼,从怀里掏出丝帕,弯下腰用水沾湿,再扔给我。
脱靴子!否则就肿了!
我乖乖遵命,用濡湿的丝帕捂住脚踝。
小喜不才,劳殿下费心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正在这时,有人来了。
这侍卫见太子在,赶忙跪下行礼。
太子问,你手里拎的是什么?
启秉殿下,是只白狐。
哦,白狐?这围场里竟然有白狐,拿过来看看!
那人捧着猎物走到太子跟前,跪下,双手呈上。
太子显然很好奇,伸手去摸白狐的皮毛,问,是你猎到的?
那人点头。
我坐太子脚边,正好能看见白狐的腹部,伤口很长,不像是被弓箭所射杀,周围的血迹已经凝成了红黑色。
一丝不祥笼罩上心头,倏的,那一瞬,白狐腹部的伤口里有寒光闪现。
在我反应出那是匕首的光泽之前,就已经跳起来,挡在了太子身前。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月光照进帐篷,映亮了太子焦急的面容。
他见我睁开眼睛看他,大大地松了口气,眼看就要露出笑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蹙起眉头,怒气冲冲的瞪我,厉声训斥道,你竟如此胆大妄为!难道真不要命了!
我刚要起身谢罪,右边肩头却是一阵火燎般的剧痛,整条手臂痛得动弹不得,如同废了一般。
他一把按住我,制止我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却又开口骂道,都这样了还起来做什么!还想惹出什么乱子来嘛!这次算你命大!匕首没入肩头两寸有余,当时若不是被影卫暗中弹偏,那本是要插到你心口上的!!!你可知道有多凶险——!!!
小喜知错了。
这是一句知错就能解决的吗?如果我没有恰好派影卫在你身边呢!你知道你现在会怎么样!不会武功就不要乱来!你还要我说多少遍!!!
当时没来得及考虑那么多,就这么扑上去了。
四周突然沉寂下来。
我听见了帐篷外丝丝的风声,以及吹散在其中,秋虫的哀鸣。
太子从上方凝视我的眼睛,良久,良久。
他问,刚才……你说什么?
小喜当时……没来得及考虑那么多……
他淡淡地笑了,伸手,轻轻抚着我眉毛,你可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不知道……小喜只是……不希望殿下出事……
他的手滑过我的眼睛,鼻梁,和嘴角,接着落下的是他的唇。
他在我耳边轻轻叹息,你竟会为我担心,为我舍命至此,足见你不是他,你不可能是他,我是否可以相信,是否真的可以?
他的询问脆弱低微的如同一个乞求糖果的孩子。
我伸出左手,轻轻的拥住他。
无论发生什么,小喜都会原谅殿下的。
肩伤脚伤,外加其他伤痛一齐发作,我被提前送回了宫中。
太子妃对于我受伤一事甚为关心,不仅找来春菊悉心照料我,还每日不厌其烦的来探望我。听太子妃说那刺客第一刺不中,还准备再刺,却被影卫将匕首弹飞,还制住了穴道。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影卫的说法,但却是第一次亲身感受到影卫的神奇,他们虽然不曾现身,却能化险为夷。影卫的存在是宫中的一个传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样子,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更不知道他们的工夫究竟如何,只有每届的宣王和太子才能享有这份殊荣。而其他皇子通常由侍卫们保护。
太子妃道,虽说有影卫,但还不是反应不及?小喜,这次若不是你挡了那刀,便是绍隆受伤,这次他能脱险,比起那个没见过面的影卫来,你更功不可没,等绍隆回来,我定叫他给你应得的赏赐。
我一边谢恩,一边胡乱猜想着究竟是怎样的金银财宝才抵得上太子的尊体。
养了几日的伤,来看望我的实在不少。
我平日里和大家亲近,他们看我自是当然,但除此以外,更有怀着攀附巴结念头来的。他们认定我救了太子的性命,将来必是飞黄腾达红得发紫了,自然要为自己早早铺路。
我虽不介意,春菊姐姐却甚是厌烦,说我受伤要静养,把他们一波波的都给撵了回去不算,还不忘教训我要认清这些人的花花肠子。
我苦笑,其实他们也未必如你说的那样。
她一挑眉,眼见就要伸手戳我,却不知为何又缩回去了。
我奇怪,怎么啦?
她红了脸,道,只是突然间想起了女子的三从四德……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她问,太子妃没和你说?
说什么?
她脸颊飞上娇羞,正要开口,却听见有人推门进来,连忙起身,刚要开口喝止,却突然变了脸色。
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像是刚从围场赶回来,带着一身风尘,他走到我床边,坐下,兴高采烈的道,伤你的刺客我已经查明,是秦妃派去的。
莫非是……已故二殿下的母妃?
他点点头,道,我已经奏明父王处置她了,她一向痛恨我,尤其是失掉了儿子后,更是恨我入骨入髓。这次围猎,终于让她找到机会下手了。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反逆之罪本应族灭,念在她痛失爱子,神智不清的份上,只将她打入冷宫,而全族老少以流放处。
我点点头,小喜明白了。
他伸手拨开我额前的发,看着我,轻轻问,这几日,可好?
我点点头,回殿下的话,好多了。
他有些犹豫,道,……我只怕那一日冲动,伤了你。
我脸一红,偷眼朝春菊看去,她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这里,那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忽听得一声唤,绍隆,你竟已经回来了!
太子妃已经婷婷的立于眼前。
我说你怎么明明回了东宫却不见人呢,原来是来了这里。
她笑道,这次小喜真可谓功不可没,我正准备跟你讨个赏呢。你看,叫他当个东宫右庶子如何?
太子想了想,道,我知道了。
我赶忙谢恩,右庶子虽是个闲职,却也算个正式官职,反正我任侍卫长之职也是挂名,自然是名头越大越能显出太子的恩典。
太子妃笑道,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也望你能答应。
太子问,什么事?
小喜年岁也不小了,现在好歹算是个官,不如就此赐给他一室妻房吧?我看他和春菊感情甚好,两个人也挺般配,你就成全了他们两个如何……
太子妃的话说不下去了,只因她看见了太子的脸色。
太子的脸色铁青,如同骤雨前夕,乌云密布,他朝太子妃冷哼一声,道,胡闹!!!
便没好气的离开。
只留下太子妃一脸的不明所以和委屈。
秋雨来了,连绵不绝的敲打,整个宫闱都浸泡在湿润的水汽里。
这雨下的太久,太重,丝毫感觉不到尘世被洗刷后的清新,只是一片模糊混沌。
连日的阴雨也阻碍了出行,我终日待在殿内,只觉得连熏香都变了味道,带上了湿气,变得粘腻。
也不知道这种压抑的天气何时才能结束,想到这里,不禁叹气。
他从背后抱住我,低低的声音回响在耳畔,为什么叹气?
我也不知道,秋天的雨总叫人莫名的愁。
他把下巴嵌在我的脖子弯里,轻轻的笑,秋天果然不是好时节,连我的小喜都要变作小愁了……
我转过头去,那些奏章呢?
还有一些,我累了,只想抱抱你。
我挣脱无方,只好无可奈何的笑,这种时候他果真如太子妃所说的,像一个蛮不讲理的别扭小孩。
他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松开手,走到殿柱旁,俯下身去。
我也走过去,俯身察看,柱脚边竟然蜷缩着一只小小的耗子,除了背上的毛带了一点青色外,其余部分都是淡粉色的。这耗子虽小,但殿内有耗子已是不该,我不禁为那些宫女感到担忧。曾听说这东宫里有宫女因抹灰时偷懒而被杖,虽勉强活了下来,身体却垮了,做不了活,只好被撵出宫去。
多了一点灰尘尚且责罚如此,何况现在殿里出了这只耗子?
春菊姐姐平日待我不薄,我一边屏息静气的等太子开口,一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替她求情。
他看着看着,却突然笑了。
他说,你看它那么小小的,缩起来的时候就像个铃铛圆圆的一团,真有意思。小喜,你身边可有吃的?
我掏了掏袖口,找出半个馒头。
他接过来,掰开一点,放在耗子旁边,然后起身,拉我走远。
他说,这耗子胆小,看到人已经害怕成这样,又怎么敢当着人的面吃东西呢?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再去看,只留下一点碎屑,小耗子也不见了。
太子说,小家伙腿还软着,跑不了多远的,现在一定躲在柱子后面。
我绕到柱子后一看,果然在那里。
我笑,什么都给你说中了。
他却只是淡淡地笑。
也许是阴雨搅得宫人们无心做事,也许是太子有心庇护,接连几天都能见到那只小耗子。
他的热衷超出了我的想象,不仅找东西喂它,还管它叫小铃铛。
我笑他,竟不知道堂堂太子殿下有这等喜好。
是啊,谁又会想到呢?
他带了些无奈,侧过头去,要当好一个太子,就意味着你必须失去很多东西。
你不能热爱这世间的生命,不能欣赏花鸟鱼兽,即便真的喜欢也要装作只是逢场作戏。否则母后会说你妇人之仁,太傅会说你玩物丧志,你的政敌会在背地里轻蔑的笑,因为他抓住了你的弱点。
你可以假装对什么热衷,对什么人好,但这只是计策,是演戏,为了让对方誓死效忠,肝脑涂地。
若你真的从心里喜欢上什么,这就会成为你的弱点。
而帝王是不容许有弱点的。
所以,每一个帝王都是一尊神,只有当他们摒弃了属于人的那部分情感,才能没有弱点,只有这样,才能将帝业世世代代的传递下去。
其实,我小时候很喜欢活物,鸟兽鱼虫,无论什么总能让我目不转睛的看上很久。
那时有宫女送了我一只兔子,后来被母后知道,大发雷霆。
当场弄死了兔子不算,还寻了个借口杖打那个宫女,把她弄得半死,撵出宫去了。
母后说,你是太子,未来的宣王,怎么能沉迷这种东西?!若让你父王知道你竟如此不成器,他会怎么想?!秦妃那帮人巴不得你被废黜,难道你还傻乎乎的往人家的圈套里钻?!
我这才知道,原来对于一个太子,“喜欢”这种情感也是要不得的。
于是我学着舍弃,学着掩饰,学着如何满不在乎的笑。
所有人都以为我喜欢心血来潮,正如所有的纨绔子弟,因为我可以轻易的丢弃,所有人都这么想,除了玥华。
她曾经是唯一知道我的人,还送过我一只五色的小鸟,但她现在也不在了。
一场错误的婚姻,让她随着那个野心家逃往远方,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与大宣无关了。
大婚前她是公主,父王的筹码,大婚后她是夫家的妻子,若夫家失去了价值,她的价值也就失去了。
即便我是她的胞兄,也不能轻易开口提议救她回来。朝廷上,任何细小的错误都有可能变成致命伤。
这便是皇家的悲哀。
他说着转头看我,他说,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听到我心声的人。
我问他,就连对三殿下都不曾说过?
他点点头。
淳是一个得力的助手,我的左膀右臂。我在他的眼里是大哥,更是太子,应该是高高在上,永远对他发号施令。你叫我如何对他说,又对他说什么?说我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叫他幻灭吗?
……那我又是什么呢?
他没有说话,只是凑过来,吻了我。
你知道的。
那一日,雨下得尤其得大,我去御膳房要了个馒头,便直接回宫。
踏进殿门的那刻,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殿内站着的,竟然是太子妃。她满腹心事,直到我跪下行礼,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小喜,你可看见绍隆?
我摇头。心下奇怪,太子方才还叫我去御膳房要馒头来喂小铃铛,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我问太子妃,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有几分心虚,几分委屈。
她说,绍隆好些天没来看过我,今日正巧得了一只西燕的雪球猫,想带来给他看看。谁知那猫不听话,突然跳到案上,打翻了砚台,污了书卷,他才生气了。
我朝殿上看去,案头果然一片狼藉。
太子妃说,他虽不当我的面发作,我却知道他气极,这才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出宫去了。小喜,你说现在如何是好?
我轻轻的笑着,太子妃切勿担心,殿下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迁怒于您的,小喜这就去问个清楚。
她点点头,脸色好容易缓和了些。
我打着伞,一路走一路想太子可能会在哪里。
突然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心里一动,拐进御花园,在芳蔼亭里,果然见到了他的身影。
他整个人湿漉漉的,正对着湖面发呆。
我走近,轻声唤他。
他说,你来了。
平静的语调中带了点无力。
我刚要说话,他却先开口了,小喜,你可相信命运?
……殿下觉得什么是命运?
就像花开花落,春去秋来那样,冥冥中早已注定的东西。
那殿下呢?是否相信这种东西?
我曾经很相信命运,相信自己自出生前便已经背负的大宣太子的命运。我是太子,将会成为大宣的帝王,这便是我生命全部的意义。所以,我遵循着母后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