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到冷宫,她就如同一朵被斩断根脉的牡丹,生命力似流水般迅速的逝去。
没有人愿意亲近她,就连我也不太敢靠近,她总是披头散发,带着一脸令人害怕的诡异笑容,喃喃自语着什么。她谁都不认识,其他的宫娥,乳母,就连我也是。她沉浸在那样一个世界,自由自在的让人嫉妒,她的眼睛似乎没有焦点,永远这么空洞的睁着,睁着。
奉命来冷宫办事的老太监们时常在背地里偷偷议论着她的疯癫,用那种幸灾乐祸的嘲讽口吻。
而我却能够在半梦半醒的间隙,听见轻柔的声音落下,她清晰的叫着我的名字。
熙……熙……
我的母亲究竟有没有疯癫,这是一个谜。
直到她死去,我都没有弄清楚。
我第一次走出冷宫,站在大宣宫的青石板路上时,已经七岁了。
母亲在两年前去世,她在临死前一反平日里柔弱的样子,紧紧抓着我的手腕。我尖叫,惊慌的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了。她如同将死者抓住最后那一线生机般钳住了我,直到很久以后我的手腕还是隐隐作痛,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有什么话呼之欲出。
然而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颓然的倒下了。
一个倒夜香的老太监说,她是一口气提上不来,就这么活活被话噎死了。他说这个话时正用草席随意的包裹母亲的尸体,大概是自以为很幽默,还竖起兰花指掩口朝旁人笑了一下。
那样子令我作呕欲吐,从此我的生活中便多了一种对于阉竖的坚定的仇恨。
我能够走出冷宫,和一个僧人脱不了干系,那年父王突患眼疾,久治不愈,太医无计可施。就在这时这个叫空远的僧人来到了大宣宫求见,他从天竺归来,自称略通医术。
就这样,父亲在被治愈的同时,也接受了空远传授的佛法。
他的第一个决定是下令定佛教为国教,设立照玄寺专门掌管佛教事务,其长官称为大统。同时,在大宣宫外百丈建造宏伟的栖霞寺,命空远担任住持,供奉神明,弘扬佛法,祈求大宣国运昌隆。
全国上下也纷纷效仿,从此以后,寺院常年香火鼎盛,遍地皆是信佛之人。
父王的第二个决定是在宫中设立了百工苑,招集民间的能工巧匠,专门雕刻佛像。
于是自古便与巫医乐师归于一流被人们瞧不起的工匠们,很快成了幽暗阴晦的大宣宫中最有生气的一群,百工苑离冷宫不远,我经常可以听见从那里传来的喧嚣的人声。
他们用我所不曾知道的粗鄙口吻高声交谈,旁若无人的大笑,话语里间杂着各种闻所未闻的市井俚语。
这让宫人们极为不齿的行为竟然会让我一度陷入狂热的羡慕中。
因为一旦卸下鄙陋粗俗的外壳,就能发现里面包裹着一种名为快乐的气息,在自小生活在冷宫的我的眼中显得如此陌生与突兀,却又如此的耀眼,强烈。
父王最后的决定是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就这样顺带着的,他想起了一直被关在冷宫中的我。
在冷宫的时候,我一直向往着能到外面去看看,看大宣宫究竟是如何模样。
乳母总说,那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宫殿。
我曾经用自己的想象铸造过千万座不同的大宣宫,然而真正走进去却是头一次。
殿外金铺玉户,华榱璧珰,殿内明珠翠羽,芬芳细靡,这是穷其词藻也无法尽述的奢华美丽。
父王的座位高高在上,明黄的一切耀眼得使我经不住要晕眩,在我的心底还留有那些宫女和赫连氏的阴影,所以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一个劲儿盯着眩目异常的雕金龙椅。
他问,这便是熙儿?
乳母回答,是。
几岁了?
七岁。
原来这么大了……他笑起来,怎么这么大了还躲在乳母的身后,你难道不会自己作答吗?
回陛下,四殿下他怕生。
有什么好怕的,来,熙儿,过来我瞧瞧。
乳母掰开我紧抓她衣摆的手指,她轻轻说,不要怕,殿下,没事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走上台阶,却莫明的心虚害怕,低着头,使劲盯着那把明黄色的座椅上的盘龙。
即使如此,我仍然可以感觉到他正仔细打量着我,他说,熙儿,抬起头。
我怯生生的抬头,正对上父王略带笑意的双眸。
第一次见父王就这么心不在焉的,你到底在瞎看什么呢?
我稍稍放下心来,努力朝父王轻轻笑了一下,我在看椅子上的龙……很好看。
父王盯着我,眼中的笑意逐渐退去。
我惶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然后,我听见他冷冷的声音。
他说,你长得不像你母亲。
刹那间我在他黑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样子一点点的变化,如同宫女们一样,有张黑洞洞的嘴,还有与赫连氏同样的白骨。
我张皇失措,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僵硬,半点都动弹不得。
我忘记自己后来是如何跟着乳母回到开阳殿,我只是觉得害怕,父王冰冷的眼神如同鬼魅般在脑海中萦绕不去——他不喜欢我,他厌恶我,我的父王厌恶我!
阿姆,我想回冷宫!我抓着乳母的衣袖,我想回去!
我哭闹,因为大宣宫并非如我想象中那样美丽,相反,过分的奢华和诡异让我不安。
乳母却叹着气,殿下,忍一忍吧,真的,忍一忍就会习惯了。
我瞥见她手上的包袱,立刻激动起来,阿姆,你收拾东西干什么,你要去哪里!你要离开我吗?!
殿下,你已经大了,不能老待在阿姆旁边了,阿姆要走了,出宫了。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啊。
是父王的意思吗?是父王赶你走的!对吗?!
乳母无奈的点头。
阿姆,我要和你在一起,你走我也走!
傻孩子。乳母抱住我,不要这样,听阿姆的话,忍一下吧,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那一晚上我却只是哭,仿佛要将这么多年的泪水都用完似的,一个劲儿的哭,哭着哭着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乳母已经不见了。
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所有的皇子全是如此,都要经历一次剜心割肉般的痛楚,和从小照顾自己的人分别。然而我错了,见不着乳母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曾经要去质问父王,后来被几个年老的宫女拦下了,她们说,乳母不能留在宫里是因为乳母的出身不好。
出身不好?
殿下,你可知你的乳母姓什么?
她姓顾啊。
顾姓是她进了宫后才改的,只因她原本的姓氏不好,夕妃娘娘才赐她这个姓。
那她原本姓什么?
几个宫女互相看了一眼,低声道,……她原本姓独孤——她是个胡人。
在我看来,父王的一生似乎只对两件事情专注过,一件是有关胡人的,一件是有关神佛的。对于后者他极力推崇,而对于前者则深恶痛绝、百般打压。
我不知道他的这种仇恨从何而来,但这种态度毕竟影响了所有的人。
后来我问百恭,胡人难道不是人吗?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汉胡不都一样吗?
百恭却轻轻摇着头,眼中满是无奈。
他说,绍熙,你不懂的。很多事情,其实是没有理由的。
02
2
我从来就不否认自己是个阴郁的人,自从乳母走了以后。
我的阴郁源于多年冷宫生活所带来的对人生的质疑,以及从心底对于父王的那种抗拒。
而我的兄弟姐妹们,这些从小生活在灿烂阳光下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子,对于我的阴郁则抱有一种如同对待潮湿虫类般发自内心的厌恶。
尤其是我的兄长——隆。
虽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记得这个名字了,然而对于我,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永远是我骄傲的长兄,父王最大的儿子,以及他在出生前便背负的大宣太子的命运。
我第一次见到众多的兄弟姐妹是在大宣宫的侧殿,皇家气派的御用书房。
太傅站在前面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咬文嚼字,而我坐在后排,分明看见前排那个最年长的少年正在下面逗弄他的促织。他眉宇间生就一种华贵的傲气,细长的眼睛半眯缝着,皎皎翩然之姿让我立刻想起父王温和的表象。他着黄色华衫,虽然不是父王的那种明黄,却也不同于其他皇子身上的颜色。
太子殿下!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太傅铁青着脸,露出一脸“玩物丧志”的悲哀。
隆懒洋洋的站起来,不就是一罐促织吗?太傅何必这么较真呢。
须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此等玩物出现在圣贤的读书之地,实非好事,须知……
后来我才知道,隆的母亲是邻国西燕的公主,当今的皇后,西燕国力强盛,连大宣都要忌惮三分。他自小生活在众人的吹捧与呵护中,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那时候他只是嫌太傅罗嗦,想快点找个借口堵了他的嘴。
隆微微一笑,太傅教诲的是,隆记下了,只是……这促织却不是我的,不好随意处置。
哦,这到底是哪个带来的?
我看那太傅表面上义愤填膺,但心下一定大喜。对于这群皇子公主,如果不管教不足以树立威信,尤其是太子首当其冲自然要做楷模,然而,太子毕竟是宣王的儿子,况且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宣王,一旦得罪那还得了,教训几句意思意思也就算了。现在促织既然不是太子的,那理所当然要把带坏太子的罪魁祸首抓出来,已敬效尤。
隆转头,扫视全堂的人,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他说,其实,这罐促织是四弟送我的见面礼,我们兄弟多年第一次相见,怎可辜负他一番好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隆是最像父王的,他继承了父王的那种睿智城府,善辩的言辞,以及估略形势的能力。他知道对于什么样的人,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这是他从小便学习的帝王之术,而那时的我最缺乏的也便是这种手段。
所以,当被太傅问及促织的事时,我只是站起来,看着隆的眼睛,一字一字的回答,我没有。
哦?隆的眉毛扬了起来。
我道,明明是你自己带来的,为什么要赖在我的头上?!
四下里响起细微的抽气声,隆冷冷的看着我,眼神里充满对不识好歹者的唾弃。
书房里弥漫着微妙的紧张感,这时,又一个少年站了起来。他有一张如同女孩般漂亮的脸庞,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嘴边还带着暧昧的笑,却让我心底发凉。
太傅!这促织是四弟送给大哥的,我方才看见的,可以作证。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能够如此平静的说出莫须有罪名的人,我过去还从未见到过,何况他还是我的哥哥,当今的三皇子淳。
有了旁证太傅立刻做出了处罚,当时我只是觉得冤枉,但后来回想,太傅未必不知道其间曲折,只因任教多年,深谙宫闱内的相互倾轧,对于我和母亲的事情也有所耳闻,才作了隆的帮凶。
于是,我在进入御书房的第一天,就带着被戒尺打肿的手心站到廊下罚站。
难道这便是大宣宫吗?
这便是宫中的生存法则么?
乳母告诉我怀璧其罪的时候,我还不明白她的意思,现在看来,是乳母在冷宫将我保护得太好了。
弱肉强食的道理在这里谁人不懂,就只有我还傻乎乎的撞到他人的刀口上去。
若是乳母在的话,怕早就心疼死了。她总是说,殿下,忍一忍吧,忍过去就好了。
没想到她才刚离开,我就没有忍住。
在那一刻,我竟然有些怀念冷宫的岁月,怀念乳母温暖的怀抱。
太傅授业完毕,皇子们都喜滋滋的走出书房。
隆走过我身边,得意的晃了晃手中的罐子,带着深意,一字一字的说,四弟,谢了,我不会忘记你的大礼的。
淳跟在后面,捧着一个砚台,走到我面前,顺手滑了似的,泼在我的衣衫上,哼哼的笑着走了。
其他人只当什么都没有看见,匆匆而过。
只有一个身着莲白衣裙的小女孩走过时,趁着没人发现,偷偷的塞了块绢布给我。
就这样,我在见面的第一天便得罪了隆,也间接的和几乎所有人结下了仇。
我的父王是文韬武略的典范,他在世人眼中有着温和的外表,却流淌着好战的血液。纵使设立栖霞寺弘扬佛教,也并未化去他原有的秉性。
我的众多兄弟姐妹普遍继承了这点,在游戏中尽显无疑。
其实得罪隆以后,宫中就很少有人主动搭理我了。但众人到御花园玩耍时,我还是会跟去。
我只是想慢慢变得和大家一样,中规中矩,合群,决不人先,也不刻意人后。
隆是我们的领袖,即使是在孩童的游戏中他也总是处于中心位置。“老鹰抓小鸡” 里的老鹰,“官兵抓强盗”里的官兵,“捉迷藏”里的鬼……
他是特别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而众人也是这么表现的。他流着帝王的血液,生性傲骨,所以他不允许任何人向自己的权威挑战。我与他的第一次冲突正好触及了他心里最敏感纤弱的部位——服从与反抗,所以我才惹怒了他。
隆经常整我,他会叫淳把太傅心爱的笔折断,再放入我的书桌,或者把我抄完的经文通通烧掉,害我因为没即使完成课业而被责罚,也经常莫须有的指责我欺负别的皇子,再找些不敢忤逆他的人出来作证……他喜欢一边微笑,一边说些一语双关的话吓唬我,或者想着法儿的在太傅面前冤枉我,他善于将孩子简单的恶作剧润色升华,真正变成我的梦魇。
而三皇子淳,那个有着美丽容颜的少年则是阴损的行动派、他的帮凶。
淳的母亲是宫中不起眼的嫔,当今皇后过去的贴身侍女,父王在娶了宰相之女秦妃后就很少到皇后那里去了,后来秦妃怀了二皇子泓以后,皇后为了争宠而献上自己的侍女,不久之后便生下来淳。
在旁人看来淳总是尾巴似的跟在隆后面,或许是就是因为他母亲与皇后的这层关系,虽然淳经常在背地里遭人讥笑,被看作隆的下人,但我却知道他的目的远没有那么简单,他沉府很深,不应该是那种甘于人下的匹夫。
时光不断流逝,转眼到了秋天,拜他们所赐,几个月来在书房的每一天都犹如在炭火上煎熬般痛苦。
唯一能够带给我些慰藉的是总是一身莲白衣裙的玥华,她比我小上两岁,排行第五,是父王最宠爱的公主。在大宣历史上,她也是首个同皇子们一起出入书房,跟随太傅学习的女子。她是隆的胞妹,与隆相差五岁,眉宇间有几分隆的狡黠与傲慢,却都化作了一种灵动之美。
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接触,几乎都没有说过话,但我一直在心底对她抱有好感,或许是她曾经在我满身污墨的时候,偷偷塞给我一块绢布。
因为姬绍熙这个人的记性总是很好,曾经对他好的人——哪怕只有零星半点的好,他也决不会忘记;而若是有人伤害了他,他会用一生的时间等待复仇的机会。
面前放着各色的糕点,用精美的器皿盛着摆放了一桌。其中许多是我从未见过的,而剩下那些也只是偶尔才见其他皇子吃过。
隆坐在旁边,一脸的洋洋得意。
你们看,这都是父王特意赏给我的,其中大部分都是燕国的使节带来的。像这个水晶芙蓉糕,香软爽口,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还有这个茯苓翠玉饼,风味独特,里酥外脆,咬上一口,清香四溢;这个紫芋香卷做工精巧犹如海棠,一看就叫人喜欢得舍不得吃……
隆如数家珍,其实在他身上很少有这种絮絮叨叨的情况,今日里不知为何觉得他心情大好。
来,玥华。挑你喜欢的吃吧。
隆宠溺的把她抱起来,让她看清桌上各色的糕点。
玥华有一张小小的美丽脸庞,乌黑闪亮的眼睛充满灵气,假以时日,她必能会绽放成大宣宫内一株绝世美艳的的牡丹,为这神秘深幽的宫帷再添一笔传说。
她挑了几块后,叫来自己的侍女,在耳旁低语几句。侍女退下,不久便上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鸟笼,里面的鸟儿虽小却有五色的羽毛,美丽异常。侍女把鸟笼呈给隆。
玥华笑着,大哥,生日快乐。
我这才知道,原来今日竟然是隆的寿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