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楚。
痛彻心肺的痛楚。
百恭,百恭……
我好容易叫出他的名字,一遍遍的呼唤,反反复复的呼唤。
他却紧闭着眼睛,不再露出那明媚的笑容来。
我抱着他,任泪水横溢。
有人在我身后说话,要把我和百恭分开,我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紧紧抱着百恭的身躯。
下一刻,只觉得后脖一麻,便不省人事了。
醒过来的时候好像是做了千百回同样的恶梦,衣襟早已被汗湿透。我爬起来,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过了半晌,才注意到这里并非开阳殿。
有人掀帘进来,正是永宁。
绍熙,你醒了?
我点头,正想着自己怎么会在永宁这里,却突然记起昨日玥华大婚上的一切。
记忆的最末端是百恭血肉模糊的样子和紧闭的双眼。
百恭他!百恭他——
他命大,挺过来了。永宁道,还在隔壁的厢房里休养。
他话音刚落,我便跑了出去。百恭还活着,太好了!百恭还活着!
我推门进去,却看见贺广站在房里。
经过昨天,我对他纵然没有恨之入骨,也有了三分。一见他,立即警觉,跑到百恭的床边,见他呼吸平稳,才安下心,回头狠狠瞪着贺广。
你来干什么!昨天折腾得还不够,嫌他命大吗!
贺广盯着我,用那双似曾相识的眼,他的眼神锐利,好像直看到我心底里。
他说,你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自己就轻松了吧?
什么意思!
你明明知道造成今天局面都是你的错!是你无能软弱!!是你无权无势!!!若你是隆,是泓,又有谁敢这么对待你身边的人!你自以为淡泊名利,却不知连累了身边多少人!这样的你,若是不将责任推到别人头上,装作受害者的样子,怕是熬不住良心的折磨!
我僵立着,一动不动,无法反驳。
贺广说的对,若不是姬绍熙一直以来在这大宣宫中如透明般毫无权势,又怎会无力阻止昨天的事情?乳母走的时候我还很小,只能眼睁睁的看她被赶出宫,永远离开我的身边。现在我已经十九岁了,再过一年便要成年,我不能再一直躲在百恭的怀里假装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小孩子了。
姬绍熙早就有了在乎的东西,他唯一想要保住的便是百恭。
姬绍熙需要变得很强很强。
强到不惧怕任何人任何事情。
这样,他才能保住百恭!
无论什么代价——
贺广见我沉默不语,他在床边放下一罐膏药,就要告辞。
我在他转身走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回头,我在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无比坚定的眸子。
我说,贺广,帮我。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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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恭被杖打后的半个月始终昏迷不醒,由于身后伤势严重,为防止恶化,无法让他仰面躺下,只能俯卧或者侧卧,我每天守在床边,上药喂药尽心竭力,忙得不可开交,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时常在半夜里发起高烧,急得我欲哭无泪。幸而百恭命大,半个月后转危为安,清醒过来。
看到他躺在床上,虚弱却清晰的叫我的名字,朝我笑,我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走出许久不曾离开的开阳殿。直到久违的阳光洒在身上,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身体里流失的温暖又回来了。
我如同诀别般忍不住流了场泪,擦干后,去见贺广。
从第二天开始,我每日都认真上早朝,看隆泓两派朝臣如何互相倾轧尔虞我诈,学着如何应酬,如何吹捧,如何说一套做一套,学着如何巧言令色,如何圆滑世故,如何投其所好,学着如何顶着太子党的头衔拉拢亲隆派的大臣,如何在泓的心腹间发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感慨,如何暗地里游说寻找摇摆在两派中间的臣子,如何接触拉拢收买父王身边的近臣宦官妃嫔……
其实我的每一日都过得虚伪不堪,令人作呕。
然而,这是朝廷,这是官场。
若不是这样,便无法立足。
若无法立足,便无权无势。
若无权无势,便任人宰割。
姬绍熙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除了百恭。
为了百恭,他什么事情都能强忍,即便肮脏龌龊如此。
所以,他只要想着如何向上攀升便可。
权力!
权力!!
权力——!!!
直到站到大宣最顶层为止!
有两个人,他们和我的计划紧密相连。
一个是贺广。
贺广本就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当朝驸马,边守大将军,手中握有兵权,虽然远在都城,却据说能影响边疆士气,颇为惊人。他的心深不可测,太子党的邀他也去,泓那派的宴他也赴,两头讨好,却叫两边的人都觉得他心思简单,是方便利用的对象。只是我在他身旁时,却时常能嗅到浓烈的野心气息——属于危险的气息。
姬绍熙在官场中的言行举止可以说无一不是贺广授意,否则就凭姬绍熙多年来毫不受人重视的宫廷生涯,又如何积攒大量的金银买各种精巧玩意儿讨好众人?
我想的很清楚,早在我开口求他之时我便觉悟到,我们只是相互利用罢了。我利用他在宫中争得一席之地,确保百恭安全,让任何人不得肆意妄动,而他则利用我实现着他另外的野心与抱负,至于那是什么,我不在乎。
另一个,是永宁。
如果说贺广与我是互相利用,那永宁则的的确确是在帮我。因为无论宫廷争斗如何,都不会影响到他永宁侯的虚位。参与政治对身在后宫的他来说,本来便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他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相反,议事时,我一直在担心频繁的出入栎馨阁是否会引起父王的不快。
朝廷中多的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希望能借枕边风平步青云,巴结的人自然少不了,叫这些人做事,他们欢喜还来不及,而且小人做事一向无所不尽其极,效率之高,不知道省去了我们多少麻烦事。虽然这些人迟早会倒戈,但只要父王宠爱永宁这出戏在天下人面前继续演下去,便暂无后顾之忧。
就这样,两个朝廷中的红人,外加一个默默无闻的姬绍熙。
我们三人分工明确,贺广暗地出谋划策,由我出面四处盘旋,永宁旁敲侧击,利用那些趋炎附势之辈不时放些风声,共同编制这一张无形的大网。
我十九岁这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玥华大婚,百恭被杖,然后,我开始信佛。
百恭从小呆在寺院里自然笃信神佛,从以前开始每日就总有一段时间诵经,他时而会向我解释其中的意思,但大多数经文在那时的我听来无异于念咒。
说起来惭愧,我虽然身为照玄寺少统,但真正信佛却是直到从百恭被杖后第二个月才开始。
他那时已经气色如常,除了还不太能下地走动。
我暗暗称奇,明明是那样奄奄一息叫我撕心裂肺的痛了很久,现在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找太医诊治的时候,他也很吃惊,仔细察看了百恭的伤势后,不得不感叹这实在是个人造化。那一百杖打下来居然几乎没有伤及筋骨要害,是以虽然百恭那日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但却能坚持挺过来了,真是不说福大命大都不行。
我这么告诉百恭,他却理所当然的笑。
我说,莫非是贺广对你手下留情?你和他是否有何渊源?
百恭说,你觉得呢?
我想了半天,只得承认不可能。百恭和贺广之间找不到任何交集,那日在大宣宫或许是他们第一次见。而且贺广下手并不轻巧,更胜之前的行刑人,是人都能看出来,不然皇后也不可能轻易放过百恭。
百恭说,你便当是佛祖见我虔心向佛有心嘉佑好了。
我说,那我也信好了。
百恭笑,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这么说?有人信佛是为了赎罪,有人信佛是因为寂寞,有人信佛是为了来生荣华富贵,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说,若信佛便能保你平安,我又为何不信?你虽然过了二十岁那道劫,却还有关于女子的那个预言。百恭,我已经怕了,经不起再吓一次。我过去什么事情都依赖着你,这次轮到我来做你的盾牌!
百恭沉默良久,说,绍熙,你就要长大了。我已经听见了你成长雷动般的前奏,不是身体的成长,而是心智,你就要展翅高飞了。
他说,我要在你成人的时候送你一件礼物作为见证。
我兴致勃勃,什么东西?
一个尊盘。
玥华大婚时的尊之所以会漏,原因无人知晓,百恭说的谦虚,说有可能是自己计算错误,木雕外和上湿泥时渗进来的水导致了模的变形。所以内外范看似合起来浇筑,实际上却有缝隙,红色的酒水就从这些缝隙中渗出,湿了父王的手。
我却暗暗怀疑是隆私底下做了什么手脚,他本来就针对百恭,欲除之而后快。
既然不能用木雕了,百恭便四处寻找代替品,容易雕刻又不会变形的材料。
我每次回宫看着他忙碌,总是在心底羡慕和高兴。
百恭始终能保持他自己。
而姬绍熙早已堕落。
他在百恭面前虽然尽量表现如常,但在朝廷上通过长时间的拉帮结派,难免染上官场的习气。
若是明着争斗,我绝对没有胜算,隆泓两派势力根深蒂固,所以,我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暗地里分化,制造各种冲突,将两派的争斗急剧化,然后才能从中得利。
让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不仅能削弱势力,更能在父王群臣天下面前坏了印象。
我学会了笑里藏刀,刚才还口口声声将谁引为知己,一转眼便教唆其他人上奏参他,革职流放,屡见不鲜。但由于我的官位始终没有升任,表面上依然是个四品上的照玄寺少统,且一向归于太子党下默默无闻,所有人自然自发自动绕过我,直接去看隆。
为了避免隆疑心,我只用以往同样的态度不卑不亢的对他,若我对他也能笑得灿烂,那他反而会奇怪,更何况我自觉也没有这么好的涵养。
两强相争必有一伤,泓较隆本就稍弱,时间一长自然沉不住气。他在朝中虽然有外祖父宰相作强有力的后援,但心机稍欠,易冲动鲁莽,不时在人面前赤裸裸的表现出自己的想法。他认定隆是死敌,便不分青红皂白把自己那派人的闪失全都算到太子党身上。然而,他之所以和隆相斗多年尚未完全落败,全都仰仗他老谋深算的外祖父费心经营,若是宰相不在了,一切就都完了。
而隆唯一欠缺的便是这样的外援。
这一年的冬天,萧索更胜以往,而我在朝廷上又一次目睹了人生的瞬息万变。
隆泓两派为新任尚书令一职的人选争斗得不可开交互相揭短,而这场争斗由于父王漠然的放纵态度而愈发升级,终于演变成街头巷尾司空见惯的谩骂和诽谤。老宰相在一片混乱中自然是攻击的焦点之一,在忍无可忍来不及辩驳的情况下,突然间气血攻心,嘴巴一歪便倒了下来。
众人顿时慌作一团,虽然老宰相及时经过太医久治,但自此以后口目歪斜,只能躺在卧榻上休养了。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宰相一倒,趋炎附势的小人们立即倒戈,顷刻间朝廷上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
我本希望两派相争相斗,却未想到变成隆大胜在望的局面,正感叹天意如此,贺广却找我与永宁密谈。
他一开口便说,机会到了。
我疑惑不解。
贺广继续道,现在泓那边大势已去,只差最后一步。姬绍熙,我知道你这个人向来妇人之仁,但你也要明白什么叫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杀泓!
我惊得站了起来,愣了很久才终于开口。
为什么要杀他?!没了宰相,他只是强弩之末,根本不用费心对付!
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除了泓自己。他这人刚愎自用,一定觉得自己还能东山再起,自然对隆还有威胁。连日来一系列的打击接踵而来,他早已筋疲力尽草木皆兵,精神如同绷紧的弦,再受不起半点惊吓。我且问你,若是一头野兽被四处追赶走投无路了,它会做什么?
既然必死,不如奋力一搏!
正是如此,若我们借隆的名义对泓穷追猛打,他必定在惊慌下反扑。若他疯狗般选择和隆玉石俱焚,也是于情于理也说得通。
你的意思是说?
杀泓只是幌子,真正要杀的——是隆!
回开阳殿之前,我曾经犹豫过很久,究竟应该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百恭。
按照贺广的说法,若是派人不断惊吓泓,让他觉得自己性命受了威胁,他必定会奋起反抗,按照他的秉性很有可能会豁出一切蠢到行刺太子,若是成功自然无话可说,即便失败,贺广也必定会派人再行刺杀,就算泓还算头脑清醒没做傻事,贺广行刺这笔帐已经注定算在泓的头上了。
无论如何,隆是必死无疑的。
他是太子,且一向深谋远虑,现在还在朝中占了决定性的优势,他若要登上皇位简直易如反掌,而若让他接触到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姬绍熙便再也无法和他抗衡,无法保护被他欲除之后快的百恭!若不乘机除他,后患无穷。
然而,我从未想到自己会用这样的手段。
——杀人。
杀害的还是我的兄长。
即便我们关系疏远。
但却血脉相连。
我小时候看史书,总是觉得那些帝王冷血残忍,虎毒尚不食子,他们又怎么能忍心残杀自己的骨肉兄弟?!
纵使是在我被所有人欺负和孤立的时候,我设想的报复中也从未有过伤害他们性命的想法,更何况我遇到了百恭,因为他的救赎,我早已不再仇恨。
而现今,为了权力。
为了爬上最顶层。
我竟然默许了贺广所说的一切。
我明明知道那时候沉默代表着什么。
却依然无声的为自己的兄弟鸣响了丧钟。
我终于还是惴惴不安走进开阳殿,一进门,就看见百恭春日般明媚的笑容,仿佛可以驱散一切烦恼。
他说,绍熙,我刚接到消息,有人要大喜了。
我也被他的喜悦所感染,暂时忘却了自责,追问道,你说的是谁?
司鸿啊,再过三日他便要娶亲了。
新娘是谁?
青茗。
我摇头,叹气,司鸿为人如春风化雨,配那个野丫头,可惜,可惜。
嘴上这么说,心底却暗暗高兴,原本一直担心百恭小时候的那个预言,就怕青茗这女孩性格过于激烈,又捅出什么乱子来连累百恭。现在快要为人妇,自然应该收敛许多,不会再缠着百恭干这干那了。
百恭笑我,你虽摇头叹气却着实笑得好看,绍熙,你何时变得如此刁钻狡猾?
我心头一凌,他虽无心,我却深知自己平素常干的勾当。
既而又忆起贺广所说种种。
百恭如此睿智,自然看出我僵硬的表情,但他却体贴的什么也没问。过了半晌,提了一个包袱出来。
他说,绍熙,你把令牌放哪儿啦?
我看到那包袱,只记起很久以前,乳母被父王赶出宫去的那幕。
我小心翼翼的问,百恭,你可是要出宫?
百恭摇头,不是“我”,而是“我们”。
他说,司鸿大婚,难道你不准备去道一声贺?
我松了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误会了,怕你一个人……
怕我一个人出宫?丢下你不管?
他说,绍熙,你为何总是不信?我早就说过,绝对不会离开你的,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我低下头,并不言语,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敢相信,姬绍熙已经被官场污秽,不复从前,百恭又凭什么给这样的他以当年的承诺?
好容易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即便发生任何事情?
即便发生任何事情。
即便所有的人反对?
即便所有人反对。
即便是我赶你走?
即便是你赶我,我也会回来。
再被赶走呢?
再回来。
要是不停赶你走呢?
他想了想,那我就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你,让你赶不走。
百恭说着笑了。
绍熙,这么多年你都没什么长进,问出来的都一样。
我轻轻反驳,你自己回答得也还不都差不多?
那是因为只有这样的答案才会让你安心,真真正正的相信我,对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结果只是沉默良久,抬头愣愣的看他。
我说,我刚刚还是忘记问了,现在补上。即便我已经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