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坐回座位,斟茶,轻嗅:“天下九州,荆,冀,幽,雍,徐,潮,中,扬,前,荆州鱼米阜盛,冀州是天下粮仓。幽,雍有关中之富,潮,前有商旅之盛,徐州兵家所争,中州代兴帝王,这天下嘛,是各有各的好处,可惜呀——。”他似是想轻轻叹息,忽尔又觉得有些消极,这未叹出的一声就化作了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影在杯中。其实,夏人南渡已有数十春秋,天下四分五裂,早已无复昔日的统一气象,所谓的九州或者十三州也早已从行政区域变成了地理名词。只有叶临这种南渡贵族才会因为某些旧日情怀众口相传,不愿改称。况且,天下异世,再也没有统一政令可行,官制、军制都是因地而异,五花八门的称呼倒颇有几分好笑。
杜亮才眼见坐中各人目光各异,却无一例外的向他瞟来,只好硬起头皮道:“公子了了数语,道尽各州优势,当今王祚南移,国运不昌,梁据西凉,幽盘契丹,北汉王坐镇三辅,吴越王陈兵前道,南唐掩有荆襄之地,蜀患未宁,安南一方,外有东泉,南河虎视眈眈,自古内忧外患,从无如此甚者。”叶临轻笑道:“我大夏前朝贤相范学士曾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绝世名句。而今杜兄亦是处江湖之远而忧国忧君,不能不说是深得名臣贤相的神髓了。”
杜亮才目光闪烁,微笑道:“岂敢,岂敢……”
周如智干咳一声,笑接道:“刚才大公子说起各州优势,为何独不论扬州。”叶临嘴角牵动,若有笑意,轻吟道:“扬州之事,杜兄应该比我清楚才对。”周如智大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杜亮才脸色微变,警惕道:“叶公子此言何意。”叶临淡淡道:“当世四大世家,凤麟杜氏掌控全国六成商旅,五成航运,扬州为杜氏基脉所在,绵延百年,俨然扬州群富之首,说是举足轻重绝不为过,以杜兄的人才,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这样的家族才能调教的出来,观杜兄韬光养晦,宠辱不惊的气度又岂会是籍籍无名之辈。既是杜家的人,比我熟知扬州景况,又有什么希奇。”
众人面上一僵,叶临在诸人面上冷冷扫过,淡然之极。
杜亮才低低一笑:“叶公子不会因为在下姓杜就这般揣测吧,大夏国中杜姓数以百万,难道叶公子姓叶就该是龙首叶家的人。”
诸人面色难看,眼见两人话锋不对,齐齐低头默然,生怕殃及池鱼。叶冕华以绝世之才使破败的风氏皇朝休养生息二十年,虽有小祸,却从未出现过百年前胡虏横行,天下大乱的局面。尽管如此,他以叶氏别支入主龙首却是讳莫如深的事,与几个实力深厚的派系也深有摩擦,避位以来又被人趁机打压,势头已大不如前。稍识些风头火势的人都不愿在这种敏感的问题上纠缠。盖因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这潮州城中论及声望权势叶家绝不作第二人讲。
周如智端起杯茶草草掩饰,不想却手上一颤,打翻在桌上,发出悦耳的响声,煞是刺激。
叶临斟起一杯“碾流光”,涩涩的,他挺峭的眉锋为之一挑。
杜亮才忽的心中一动,似乎捕捉到什么,旋又像狡猾的老鼠般逃开了。
周如智小心的将茶杯扶起,习惯性的嘿嘿干笑两声,这宛如赌徒收银的动作让有些压抑的场面更显静谧。冯守墨措措双手正欲开言。一个平和的声音遥遥传来:“龙首叶家有哪位在此,可肯一见。”
第三章 雪女清华
“几位客官,小店今日不做生意……这个原谅……哎……几位……几位不能上去……”伙计显然没有得到老板的最新指示,依然卖力的帮老板往门外推生意,叶临看着一旁迟疑着想下楼,又有所忧惧的冯守墨,不由暗暗好笑。‘楼外楼’若有什么大大强于别处的地方,那就是价格了,可是,这人却偏偏一往无前的过来送银子,也算是千金一买心里爽快吗?这样的生意一个个推出去,也难得冯守墨面不改色,不显一丝肉疼,自己常来也就罢了,周逢春等人却着实是一向高调惯了的,难怪冯守墨这么小心,如果,真有什么人跟这群人冲撞上,他赔的可就不是半天收入这么简单了吧。叶临饶有兴致的看着坐中诸人各怀鬼胎,脸上表情更是各顶各的精彩,不由怀想这得与失间许多怪变,当真说不清那么许多。
众人见叶临一副神魂云游的模样,怔怔的更没人敢抢先发话。这边各自悠哉,下面却已起了争执,只听一人喝道:“怎么?怕大爷付不起‘第一楼’的茶钱。”伙计忙道:“不……不……实是老板吩咐,今天……咱们有事,不做生意。”来“楼外楼”的向来非富即贵,伙计平常见的多了,凡事往老板身上一堆,倒也不是手忙脚乱。又一人笑嘻嘻道:“莫非这第一楼新建了什么规矩,楼门大开,不做生意,还是人人都明码标架,龙首叶家的就开楼占柜,闲人免进,咱们这样的就当退避三舍,望楼兴叹呀!”此人话犹未尽,周如智已猛然站起,叫道:“是他……他们……”见叶临冷眼一瞟,忙凑耳低声道:“昨晚跟咱们捣乱的就是这些人。”叶临轻‘哦’一声,不动声色。先前那人远在寻丈之外竟能听到楼中众人谈话,窗外行人渐频,闹市已开,杜亮才又非高声呼喝。这不经意间的一手视听功夫显已展现了高手的实力。众人虽早已被兴奋和气愤扭花了脸,但见叶临依旧施施然的喝茶,也都不敢轻举妄动。
那边那人听到周如智这一声惊叫,却已大声叫道:“听到么,正有朋友在此,咱们是来会朋友来着。”说时已不管伙计的苦口婆舌,径自上得楼来。冯守墨面色微变,连忙迎了上去。
当先一人竟是个云裳玉貌的美丽女子。她一身白色武士服,尽显修长窈窕的身姿。雪白的脸蛋上黛眉婉约的如一首抒怀的小诗,与勃发英姿之中凭添几分女儿柔媚,琼鼻瑶口那莹润的色泽搭配的分外深刻,明眸纤尘不染,如青山雨洗,纯净非常。腰间一把雪白的连鞘长剑,顾盼之间,神彩焕发,称得起容光照人四字。他身后一个深蓝长袍的青年汉子,样貌略显平常,却自有一种渊亭岳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骨架宽大,虽不十分高颀却决没有泯然众人的感觉,事实他也是众中之中唯一能与白衣女子比肩抗衡的人物。另外三人,一个修饰落拓的文士,一个微髯壮硕的青年,再一个青青瘦瘦毫不起眼的中年人,三人倒是江湖味道十足。
诸人显然料不到来人之中竟有如此国色的女子,原本气势汹汹打算好好寻回场子的周如智也对着面前的花容月貌呆呆痴痴了起来,一时间脑子抽筋,哪还知人间何世。冯守墨不管在生理还是心理上到底多了一些阅历,一征愣间已回过神来,眼见几人虽然神貌各异,或豪放,或婉致,或奇诞,却显见都不是寻常人物,忙上前陪笑道:“几位多多包涵,咱们今日实在不方便接待各位,各位来日光顾,小店一定分文不取。您看……”此人不愧是老道成精的人物,稍一权衡就摆好了心中的天平,四面相对之下,要做墙头草也是有心无力,正好靠上一边,将形影降到最近。更兼眼光老辣,一眼就看出蓝衣人才是几人中的领军人物。
蓝衣人上楼之始已将满座之人尽收眼底,扫过杜亮才时若有所思,看到叶临时目中精光一闪,竟是颇为狂热。叶临微微一笑,来了个视而不见。蓝衣人默然,冯守墨的话直如微风吹耳,不知吹到哪里去了。精壮汉子却没有这份谦冲的涵养,他走南闯北是横蛮惯了的,投到蓝衣人门下之后,更被敬作上宾,何曾受过如此冷遇,眼见这个胖得颇为精灵的老板眼闪目烁,有些厌闷的就欲喝斥。落拓文士嘻嘻一笑,上前在兀自发呆的周如智肩上一拍:“这位不是昨晚被流苏小姐扫地出门的朋友吗?呵呵,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也是同病相连的知已之人,有缘相遇,便当把酒尽欢,共销这单思佳人的愁苦。”在美女面前被揭穿逛妓院的历史,周如智破天荒的老脸微红,怒哼道:“什么同……什么连……大爷跟你这破穷酸连什么连。”落拓文士洋洋一笑:“什么连什么连,你在青绡头,我上罗帐尾,虽说是你来我往,应是对面不相识,但也总有几分香火之情。哈哈……”诸人中虽也尽有寻欢场中的阔少,游冶台上的浪子,但也都是自诩风流之人,如面前此人在大厅广众之下,连襟论交,却着实称不起脸皮。周如智面上发青,苦于要保持风度,肥脸上要哭要笑,两不相似,颇为欠贬。
蓝衣人轻轻一咳:“云老师,咱们是来会主人的,不相干的事暂且放下。”他说着瞟了一眼白衣女子,意即让他注意影响。落拓文士似乎也才想起当面还有个人比花娇的少女,自嘲的嘿嘿两声。蓝衣人上前拱手:“在下‘青狐堂’萧居寒,听闻叶公子大架在此,特来一见。”此言一出,诸人惊咦之声四起,显然想不到这只闻传奇的人物会现身于此。
萧居寒何许人也?青狐堂什么地方?
自古“侠以武犯禁”,太平盛世国力强盛的时候,当权者绝不容许这种活跃在掌握之外的力量存在。不能用之,就当灭之。可自从百年前胡人入侵自来,战火绵延,风氏王朝在胡虏面前的无能溃退直接导致国力衰败,民不聊生,从而义军四起的恶劣局面。派出镇压的军队更陷入了敌人遍地,胡人和百姓的打击和反抗的汪洋大海之中。之后因为当权者的决策错误,放弃素有代生帝业之谓的中州富地,王驾南移,直接丧失北方大片领土,王令对平叛在外的将军也逐渐失去了约束力,几个势大权重的节度使已隐有不臣之心。此时,当权者不思削藩抑镇,巩固政权,反而封他们次第为王。所谓“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风氏王朝的江河日下逐步生成豪强遍地的局面,严酷的士庶等级政策更让百姓心生不满,民间武风日盛,衍生出穷文富武的局面。
叶冕华当政之时,有感于局势的危殆,生成以武禁武的构想。对当时的武道宗师“青狐”念无灯加以褒奖,以他在民间的影响力将武道加以整合,有效节制,使武道界逐渐形成壁垒分明的三派势力。
萧居寒是念无灯第二弟子,自长徒傅尘霄神秘死亡之后接管“青狐堂”,为人沉稳练达,深具城府,几年来让“青狐堂”在叶冕华退位的巨大权力接替之中平稳发展,实力不降反增,手段可见一斑。另外他谋定而动,正奇相间的行事作风深为有识之士称道,名头煌煌,俨然白道青年第一人。
“那么这位明艳绝丽的小姐定是素有‘雪女清华’之称的雪静宣雪小姐了。”叶临意外的离座而起,笑吟吟的道。雪静宣看着近在咫尺的贵族少年,英俊的面容不可逼视,心神微觉恍惚,忽尔面上掠过一丝不可置信的惊喜之色,展颜一笑:“静宣初到潮州已尽闻叶公子大名,本还对公子小小年纪就有什么手眼通天的本事颇为怀疑,现在才相信世上真有人拥有媲美……呵……媲美我们家阿黄的特常。”说完狠瞪了叶临一眼。
当事人还没如何,周如智已是大晕其浪,不知死活的道:“请问……雪小姐,那阿黄又是个什么物事,有什么特常呢?”“大黄么”雪静宣故作沉吟,灿如秋水的明眸毫不掩饰的注在叶临脸上。“周如智,你不知道这样厚着脸皮向美貌小姐问三问四是很不礼貌的吗?你真给咱们潮州城的守备大人长脸呀?大黄小黄你没听过还没听过麻黄呀什么黄的,顾名思义,也知是一种卓有奇效的灵药了,所为鼻子嗅一嗅能活三百六,全身三千六百个毛孔根根欲舒是什么感觉,你看看雪小姐明艳变妩媚的样子就该想到本少爷有多么灵效了。”叶临振衣而起,这一番话说得通俗流畅,词情并茂,对比起素来简言贵语,心机过人的印象,让坐中听众齐齐目瞪口呆。至于话的内容有无不实之处,倒在其次了。
周如智眼见叶临整个人似乎忽然‘活’了起来,也是大为惊愕,又见雪静宣如白莲绽放的那味笑,如胭脂化开的那种羞,轻嗔薄怒,欲说还休,也觉叶临言之有理,迟疑道:“我怎么听着这比喻像人参果呀,大黄……怎么听起来倒像条狗似的……”他忽的睁大眼睛,连忙捂上嘴巴。诸人没他这般后知后觉,早有此猜测的,更觉雪静宣初见就对喜怒无常的潮州公子,当面就来这么个损人玩笑有点匪夷所思。杜亮才微笑道:“原来叶公子与雪小姐早有旧交,‘雪嫣双女’在中都早已是名闻遐尔,叶公子更是誉满潮州,谁能想到两位身隔千里却是颇为亲近的旧识,可见世间说大很大,说小也小。”
雪静宣嫣然一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就像杜公子这位扬州俊才,与中都相距以千里计,静宣也是认得。”杜亮才颇为尴尬,雪静宣的话不啻说他藏头露尾,明明认识却不敢打声招呼。叶临笑道:“杜兄想听咱们相识的经过,那可要失望了,这可是我和静宣的秘密。”
萧居寒道:“原来师妹和叶公子还是旧识,那咱们就不是外人了,萧某此番身负师命要面见叶公,来到贵地才知叶公早已闭门谢客,公子又行踪不定,所以……”叶临摆手止住他未尽之言:“既是要事,我为你引见就是了。”定定的看着雪静宣那婉约细瓷的粉脸,只觉心口忽然突突的,似乎有什么想要表达,细想来,却又无言无语。他轻轻一笑,转眼一扫各具形态的三人,“青狐堂威慑天下,果然能人辈出,萧兄,这三位一表龙虎之风,隐具非常之势,当是堂中的重要人物吧!难怪,我这些傻兄弟碰了个灰头土脸,所谓不知不罪,有不知轻重之处,还请萧兄不要跟咱们这等井中观天的膏粱子弟一般见识。”
第四章 如烟往事
眼见叶临不动声色的接下他的“身有要事”,又不着痕迹的避开他的“身负师命,不是外人”,却回过头来,对他陪礼道歉,请他高抬贵手,不要跟“傻兄弟们”一般见识,以萧居寒的城府也不由脸色微变。
“既是要事,引见就是”,叶临一句话,说得满是慷慨,但是却并无下议,又可以说是等于没说,这样一来,要不要管他要事,要不要为他引见,显然就取决于,他是不是“宽宏大度”,不跟他的傻兄弟们一般见识了。
“在下云栖落见过叶公子。”落拓文士折扇一收,抱拳长揖道,“江湖送云某小号,‘算无遗策’算固是常算,其实却是每有遗策了,这两位,人称‘半肩江山’萧信、‘黯然离怀’曾陶野。如公子所言,是我家堂主的得力下属。”
他这番话,说得温文尔雅,一反初见时狂放不羁的神态,让众人大为惊异。叶临微微一笑,却是含而不露,又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身后那群公子哥们却没有这份处变不惊的涵养,听三人报名号,已是情不自禁的惊咦出声,比对萧居寒的敬畏也是不遑多让。说到底,他们虽然衣食优裕,横行无忌惯了的,对帝国的知名人物却比谁都要熟悉。
云栖落何许人也?四年前,昭明太子学成归来,有感于大夏国积贫积弱的局面,力促变法图强,一批高皇帝旧臣,迅速集结在他周围,使太子党实力大增,成为帝都一股不小的势力,加上稷下学馆士子如云,为变法舆论大造声势,温德皇迫于压力,准许昭明太子,以储君身份佐政,颁布一系列变法措施。
云栖落适时身为翰林学士,大受昭明太子赏识,成为他变法行动的总军师,许多变法措施都是出自他的谋划,而他原来就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初出道时就在三大派间纵横捭阖,一手打造著名的“西园之议”。三大派从此约束力量,与朝庭相对独立起来。然而他犹不满足,失踪三年之后,现身帝都,文采风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