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目光软软地穿过了他,却生生地刺痛了他。
赫连竹士狠狠将目光一收,垂下脸,将所有表情敛在阴暗之中,只留下已趋暗沉的嗓音:“安西郡王与西罗族圣女的婚事已势在必行,娘娘——”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娘娘近日还是不要与郡王起冲突的好,不然,皇上那边——”他的声音再次顿住了,这次似乎真的说不下去了,也或者是不知该如何表达为好,空气中弥漫出一丝紧张与尴尬。
钰雯感觉到莲贞越发僵硬的身躯,忙上前一步,冷声道:“赫连大人,时候不早了,您且退下吧!”
赫连竹士微叹一声,又恢复了温和的嗓音:“微臣告退!”
莲贞默默地注视着消失在夜色中的淡青长袍,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只有离她最近的钰雯听到了那两个字——“谢谢”。
转眼已到了皇后寿辰之日,宫内早已布置得喜气洋洋。
景帝下旨在皇后的凤仪宫大摆寿宴,主席位上除了帝后、太子、贵妃,便是不远千里而来的迹见成王迹见星澄以及龙国忠诚伯秋梦,另外还有后宫嫔妃、皇子公主,还有一些皇亲国戚、元老重臣。
景帝身边笑若春风的齐皇后以一身明黄凤袍彰显着她在后宫之中的至尊地位,任凭你千娇百媚,任凭你万千宠爱,此时,也只能恨恨地无力地瞪着她笑靥如花地站在景帝身旁睥睨天下,傲视群臣!
莲贞似有若无地瞥了齐皇后一眼,目光流转到景帝含笑的俊脸时,顿时一黯,垂下脸,一种身心俱惫的无奈涌上心头,那一刻,想起了迹见宫中兰芷飘香的琴仙阁。
一阵浑厚有力的掌声惊醒了莲贞。
原来是闭月公主献曲已罢,景帝第一个对女儿的琴艺表示赞赏。
莲贞不禁苦笑,几时自己连听琴的心思也没了。但是不听也知道,依闭月前几日练习的效果来看,那曲《凤凰引》在她的指下已臻完美,当初听师姐林若弦演奏时只觉清越华美,而在闭月指下,又演绎出与她本人浑然一体的华贵之气,也算是另辟境界了。
这位公主还真是不简单啊,自己引以为豪的琴艺到了她手中也才两年,竟然隐隐有抗衡之势,确实是天之骄女,上天对她也未免太过厚代了!
莲贞闭上了眼,静静地聆听接下来赫连藕裳献上的《白罗曲》。
以赫连藕裳单纯心情,来演奏这曲《白罗》,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那琴音,仿佛水边浣纱的素衣少女,洁净优美得令人惊叹,一瞬间,仿佛涤净了这深宫内苑,仿佛又看到了琴仙阁中无瑕白玉无瑕的脸儿。
一曲终了,莲贞缓缓睁眼,目光所落之处,正是闭月公主的席位,娇媚的脸儿上带着平静的笑容,只匆匆闪过一抹黯淡。
莲贞不禁笑出一丝讥讽,这个已臻完美的天之骄女,恐怕也拥有着臻于完美,无可匹敌也不容匹敌的骄傲吧。
目光正打算掠过,却不经意地看到闭月身后淡绿衣衫的贴身宫女古怪的神色。那个,好像是叫春衫吧,记得上次见到她时已是深秋,而她却仍穿着薄薄的淡绿春衫,似乎感觉不到一点秋天的萧瑟,今天虽是增了些衣服,但乍一看,仍是宛如淡绿春衫的轻婉柔嫩,仿佛就是为她的名字而生。而此时,这个叫春衫的宫女,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尚未从琴座上退下的赫连藕裳,那种眼神,似惊讶,似恍然,似狂喜,似欣慰,仿佛是经历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般,紧紧地专注地盯着琴座上一身藕花衣裳、甜美纯秀的赫连藕裳。
“藕儿的琴艺竟也这般好了,真真令哀家惊喜啊!”这回首先出声的却是齐皇后。
莲贞不禁嗤之,方才闭月那样动人的琴音倒不见她除了微笑之外有任何表示,藕裳琴心虽纯,技艺仍嫌生涩,却能令她惊喜,真不知该说她丝毫不懂琴音,还是太过偏颇。
藕裳微带怯意地起身一欠,道:“藕裳谢皇后娘娘垂赞!”
景帝“呵呵”一笑,道:“藕儿总是不脱稚气,先前还听莲妃说藕儿好动不能静心习琴,如今能有这般水平,也是极好的了,来人,将前日刚送进宫的貂鼠暖耳赏藕裳郡主一个!”
立即有身边的小太监应声而出,领着赫连藕裳下了琴座。
皇后含笑望向座中那位清孤冷寂的女子,道:“果真是名师出高徒,还多亏了我们才艺双绝的莲妃娘娘了!”
莲贞起身略欠,随意应付了两声,再次落座时,触碰到一双冰冷的试探的眼睛,低下眼眸,握紧了瞬间冰冷的双手。
恍惚间,听到一个仿佛相隔很远的声音传入耳中:“小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成全!”
莲贞蓦然抬起头来,直直望向迹见星澄。
那双俊朗如星的眸中含着一丝紧张,而面上更多的是郑重的微笑。
莲贞心头一紧,情不自禁地拢起眉黛。
“王爷何必客气,但说无妨!”景帝亦是含笑而对,只是眸中已敛起精光,似乎在等待什么。
迹见星澄眼波微动,似有迟疑,但最终还是定了神,开口道:“小王蒙陛下恩赐,暂住宫中,因而有幸结识了千莲宫的柳淑仪,柳淑仪才貌绝佳,令小王颇为倾心,故而贸然向陛下提出不情之请,恳请陛下允许小王以迹见皇族之身、从延士之礼求取淑仪柳芊儿!”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
柳芊儿先是一惊,随后脸色煞白。
“不可以!”一声厉喝自皇子席上传来。
莲贞失神地望向拍案而起的安西郡王赫连君华,他似乎已经被愤怒和恐惧冲光了理智,再不见豪爽如阳光的笑容,那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用力甩开赫连君素忧心的拉扯,愤恨地瞪着紧紧锁眉的迹见星澄。
“君华,不得无礼!”景帝脸色微沉,厚如磐石的嗓音中满是警告的意味。
但赫连君华似乎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快步离座,朝着龙座硬生生地跪下,放声道:“儿臣与芊儿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还请父皇成全,将千莲宫淑仪柳芊儿赐与儿臣,儿臣愿以次妃之礼迎之!”
莲贞下意识地向西罗族圣女雪凌所在的席位望去,望见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但脸上的一双眸子却瞪得浑圆,几乎要喷出火来,蕴着屈辱与愤怒的燃烧将脸上的苍白之色映照得烈艳逼人,散发出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辉。
“放肆!”景帝龙颜大怒,拍案而起,脸色铁青地望着僵跪在地上的赫连君华。
“请父皇成全!”赫连君华僵着声音却固执不屈。
安西郡王对柳芊儿有意,迹见星澄并非无所察觉,但是为了柳中约,也为了自己,还是略嫌小人地开了口,只是没料到赫连君华会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来回应,看来他对柳芊儿的感情的确是无可厚非了,只是这样一来,实在是极难善了了。
迹见星澄抬眼朝柳芊儿望去,看到她纤秀的小脸一色苍白,曾经清甜可人的眸中只剩下慌乱与伤痛,她为什么伤痛?难道自己刚刚一席话竟成了棒打鸳鸯的祸首?难道真如赫连君华所说的他们是两情相悦的?
这个想法顿时蒙上心头,令他喘不过气来。
急急地移开目光,却不意撞上莲贞投来的怨怼与不甘,他慌乱地躲避着,而最终,却只能闭上眼,把一切纷扰都却之门外。
“来人,将安西郡王带到乾伦殿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允许,不许任何人出入!”景帝沉声喝道,眼中的冷意震住了每一个人,本欲站出来为赫连君华求情的骆淑妃只能面无血色地怔在原地。
景帝冷哼一声,拂袖离开龙座,冷厉的眸子倏地一掠,莲贞惊得后退一步,幸而有钰雯扶着,再看时那一身明黄龙袍已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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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莲归帝家
回到怜玉轩时,已有些晚了,回想起方才景帝拂袖而去时的冰冷眼神,莲贞不禁打了个冷战。
“娘娘,夜深露冷,快些进屋歇息吧!”钰雯心疼地看着她在夜色中孱弱的身躯。
莲贞点点头,紧了紧披风。
进了寝殿,钰雯手脚麻利地为莲贞解去披风,便有小琳、翠岩二人上来为她更衣,莲贞却疲惫地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娘娘?”钰雯担忧地看着她。
莲贞挤出一抹笑容,安慰道:“本宫只是有些累了,没事,你们下去吧!”
钰雯又仔细看了看她的神色,见她神色平静,才略略放下心来,道了声:“是!”便同小琳、翠岩一齐退下了。
听得门合上的声响,莲贞慢慢地放下了笑容,一脸空白地望着那扇精美雕琢的大门,转身,向内走去。
绕过屏风,莲贞失神地走向床榻。
“终于知道回来了?”鬼魅般阴沉的质问吓得莲贞惊叫一声,脚下一个不慎,被曳地的罗帐绊倒,顾不得身上陡然传来的痛楚,莲贞惊恐地望向床上神色阴霾的人,“皇上!”她惊呼出声,“您怎么在这儿?”
坐在罗帐之中的居然是方才皇后寿宴上拂袖而去的赫连景帝,借着屏风外的灯光,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一股阴寒的煞气扑面而来,莲贞下意识地握紧了拢在袖中的双手,绷紧了身子,昏暗中两双晶眸相对,一双阴鸷复杂,一双惊惧戒备。
忽然,景帝移开了目光,倾身自身后锦被中捞出一件东西,单手捧在掌中看了看,然后狠狠地砸在地上,撞上了屏风,在沉寂的殿中发出刺耳惊心的声响。
门外立即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便是钰雯急急推门而入:“娘娘——”
“出去!”景帝怒喝道。
莲贞怔怔地透过屏风往门口看去,月光将钰雯的身影拉得异常纤细,颤颤地投影于屏风之上,恍惚之间,仿佛与两年前某一夜的记忆重叠了起来。
钰雯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声吓呆了,直到景帝再次怒令,才带上殿门,忐忑地守在门口。
莲贞却是被这始料未及的一幕给震住了,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红木匣子,不知如何反应。
匣子里装的三年前被她亲手撕毁的风袖莲影衣,用一把小锁锁着,钥匙,早在三年前沉入水底。
三年前,闭月公主失踪的前夕,她当着迹见星澄的面,苍白着脸,忍着泪,将风华绝世的风袖莲影衣狠狠撕毁,莲影纱轻飘飘地飞满了整个屋子,将屋子中央忍泪含恨的少女衬得清艳绝伦。
“风莲”是琴心三姝绝世风华的一个象征,她宁可亲手毁去曾经清纯如莲的美丽,也不愿以“风莲”饰色,去取媚那个高高在上的上位者!
看着眼前人痛惜挣扎的眼神,她却只有冷笑连连,那一瞬,她终于体会到了当年若弦师姐因那千年之约被毁后顿悟出绝命音符一命演之时的心情了,万念具灰之余,只愿以身付琴,一曲了心。
她恨不听无瑕之言,恨不信迹见终究会将她牺牲,就像当初若弦的悲剧一样,她也逃不过在位者的无情绝义,逃不过眼前人的牺牲叛离。
将“风莲”毁去,她一身谄媚的淡粉,抱起心爱的“流潋”,在异国皇宫的千莲宴中演奏出那倾心一曲,将全身力气付之琴弦,轻抚细捻之间,将所有的泪水倒流回心,那一刻,她将自己的身心尽数许给了这根根琴弦。
正如迹见星澄所料,也如她自己所料,她被赫连景帝看中了,一举封妃,宠贯后宫,兴建怜玉轩,广栽桃花林,远取浅碧石,高筑寝殿顶,她被华丽地养了起来,轻声细语,柔情蜜意,渐渐地,清冷之余也会淡淡一笑,渐渐地,也会琢磨起那些誓言会不会真的实现,渐渐地,发现自己的心又在死灰复燃,悄悄地,燃到那天,被他砸在屏风上的力气,狠狠地摁熄。
她怔怔地望着狼狈落地的红木匣子,不知该如何反应,而罗帐中的九五之尊,却什么也不肯再说,什么也懒得再问,便蓦然起立,拂袖而去。
直到今天,她再次看到这个匣子被摔在地上,撞在屏风上,听他喝退了钰雯,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钥匙早在五年前就永沉水底了,两年前,当他发现这个匣子时,为何会脸色大变,龙霆震怒?他如何可能知道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又如何知道匣子里的内容是何含义?
景帝紧紧地盯着望着匣子发怔的莲贞,眼神慢慢地软了下来,却浮上几分讥讽,道:“你不会天真得以为你和迹见星澄之间的事朕一无所知吧?”
莲贞闻言,恍如电击一般猛然抬头看他,眸中尽是难以置信。
景帝眼中的讥讽更深了几分,道:“你别忘了,这里是朕的后宫,不是迹见的琴仙阁!”
琴仙阁!莲贞闻言眼波微漾。
“朕自然不可能对自己宠爱三年的妃子的过往一无所知!”景帝眸中隐约闪过一抹柔波。
莲贞尝试着开口,嗓音却意外地有些哽咽:“陛下既然都知道了,又为何、为何留下臣妾?”
景帝阴沉的脸上意外地浮起一种疑为伤痛的神色,盯着莲贞的眼神越发狠厉,几乎是咬着牙说道:“若是朕早知你这般冥顽不化,若是朕早知你五年了也丢不下这个匣子,若是朕早知你、你早知你这般负朕之心,朕、我。。。”
莲贞震惊地抬头看他,那尊贵沉稳的帝王此时竟这般狼狈、这般痛恨地坐在她眼前,一双幽深的眸子只是狠狠地瞪着她,而那幽深之处,一丝丝的痛楚、一丝丝的柔情轻轻地泛着,藏得那样隐秘,以至于她这么多年来从未发现过。
他最后瞪了她一眼,却又叹了一声,俯身于她身前,抬起那双指点江山的厚实手掌,轻柔地覆在她娇美的脸上,摩挲出一阵湿意来。
他又叹一声,眸中狠厉尽去,只剩下浓浓的深深的怜惜,“即便是早知如此,我也不会放你离去,过去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永远不会!不会,也不许!”他顿了一顿,狠狠地将她搂入怀中,轻叹着说:“听到没?我不许你离去,莲儿!”
莲儿!
莲贞颤颤地闭上双眼。
真的不是她啊!
怜玉轩上空,一名素衣玉容的女子凌风而立,素雅的面容上布满了失望与失落。
“莲妃虽是清傲高洁,可惜这般痴念,终不是公主所为,这次是仙子看走眼了!”轻婉的嗓音,淡绿春衫在冬日夜风之中摇曳出初春嫩芽般清新之气,轻盈眉目,赫然便是千莲宫闭月公主的贴身近侍之一的春衫。
素衣玉容的仙子点了点头,不无遗憾地说:“我也是在深宫之中见她难得一身清气,其实即便是从年龄来看,她也是最不可能的,不过也是一名难得的女子,希望这个皇帝从此能收心好好待她!”
春衫盈盈一笑,道:“其实景帝宠幸其他嫔妃也不过是负气之举,况且他也都是有所而为,为了安王振伍和冯少民的心而宠幸王云烟和冯佩瑜,至此,他也知回事了,仙子就莫怪他了!”
仙子一笑,道:“我怪什么啊,不过是过来看看情况,碰巧看到这个不凡的人间妃子,有所怀疑,如今事已了,你倒说说你那边如何,那个闭月公主可有什么变化?”
春衫摇摇头,道:“赫连闭月固是不凡,但依春衫之见,倒是竞陵王之女赫连藕裳禀性纯良,不染尘俗,颇有些当初公主无瑕仙姿!”
“哦?”仙子蹙了蹙眉,道,“上回雪卿回来,只说赫连闭月并非公主,难道竟也是说赫连藕裳?”
春衫想起那夜池边淡蓝优雅的身影,正想再说点什么,却被素衣仙子抢先说道:“先不管谁是谁非,你若觉得有些微疑似的,都先保护起来,如今那边有点乱,雪卿和夏衣在扬州那边,远南又有点痕迹,秋裳已经先去查探了,我也得赶过去,还有——”她顿了一顿,神色有些烦躁地说:“火君也出来了!”
春衫吃了一惊,也深深地拧起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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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杨柳依依
回到怜玉轩时,已有些晚了,回想起方才景帝拂袖而去时的冰冷眼神,莲贞不禁打了个冷战。
“娘娘,夜深露冷,快些进屋歇息吧!”钰雯心疼地看着她在夜色中孱弱的身躯。
莲贞点点头,紧了紧披风。
进了寝殿,钰雯手脚麻利地为莲贞解去披风,便有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