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逸躺着,倦怠地问:“姐姐,我并不知道自己身世,你讲给我听听。”子昭讲述的时候,黄逸心中寻思着主意,她突然打断她的话:“姐姐,您是不是有过一个名字叫李清?”
子昭道:“你如何知道?”
黄逸心乱如麻,她这次悄悄回到南诏,本想请父亲帮自己除掉那个叫李清的女子。谁知阴差阳错,现在竟是这样的局面。她想:李清是成哥哥的曼佗罗,成哥哥是我的曼佗罗。我是割舍不下成哥哥了,李清也终于出现。突然,她肚子疼起来,不由尖声大叫。林子昭帮她把脉:“你快生了。我帮你准备准备东西。”她见妹妹满头大汗,更加怜惜,帮她擦干额头的汗水,急忙走了出去。
曼佗罗花丛的浓烟宛如巨大的怪兽,在花山上乱窜。山下那些无精打采的女子们都爬了过来,瞅着浓烟发愣。有的忽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尖利,犹如夜枭。林子昭心中难过,她想:断痛须断根,今日你们恨我做事决绝,他日你们终究会明白的。
她冲进火堆,取了点没有烧完的曼佗罗花回到房间,见黄逸躺在床上,旁边放了两杯水。黄逸道:“姐姐,今儿就全靠您了。您先喝杯水吧。”
林子昭拿起水杯,见妹妹疼得一脸惨白,赶紧又放下,“等等,我再烧一盆水。”
黄逸叫道:“姐姐,您扶我喝一口吧。”林子昭扶着黄逸喝了一小口水,黄逸伸手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看您比我还累,您把这杯水喝完吧。”林子昭见她这样关心自己,不由感动,便喝完剩下的水。
过了一会儿,黄逸大声叫疼,她面色发绿。林子昭大惊失色:“你中毒了!”她急忙运气帮她驱除毒气,体内一阵巨震。林子昭跌倒在地,她含住一粒万毒散,勉强支撑起来:“子逸,子逸,你要坚持住!可不能让毒血流入脐带,会害死孩子的!”她忍住疼痛和随时散功的危险,强行帮黄逸排毒。
黄逸大声尖叫,身上疼得如同刀割一般。她想起肚子中的孩子,“天哪,我的孩子怎么办?”她一急之下,昏死过去。
待到黄逸醒来,子昭怀抱着一个婴儿已经累倒在床边。黄逸看着婴儿的眉眼和头顶茸茸的胎发,心中涌起万种柔情。她从小被黄飘爱宠,黄飘又是个极端自私的男子,养得她也只知道以自我为中心,不知道什么叫做爱与宽容。罗成是她爱上的第一个人,如今又有了这个小婴儿。林子昭睁开眼睛,看见妹妹抱着婴儿沉沉睡去,心中难受。原来她竭尽全力,勉强保住这婴儿的性命,逸的毒被她压制着,却只剩下两个月的性命了。
子昭想:命运为何这般折磨人?自己终于从极恶岛回来,以为可以杀死黄飘,救出妹妹。不料第一次见面,就将成为永别。她小心翼翼帮妹妹盖上被子,半块配玉从逸的衣领间滑出。她如遭雷击,体内真气大乱,一时竟然无法移动半分。过了许久,两行眼泪从子昭的面颊滑下:原来明白比糊涂更痛苦。
花谢
罗成得知逸要回杭州,星夜兼程从长安赶到杭州。自从逸王妃悄悄从谢氏庄园溜走后,罗成非常后悔自己没有陪妻子同行,他差点儿动用军队大规模寻找妻子。好在逸一直用飞鸽传书和他联系,说她要回南诏。罗成知道她性情倔强,也不想强迫她回长安。翟青上次险些吃了薛万彻的大亏,加紧了禁宫防卫。秦王和太子的人马好几次在长安发生冲突,局势紧张而微妙。高开道的叛军就像大唐边境的疥疮,痒而不死。罗成只能命人暗中保护妻子,直到她平安进入南诏。他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手下人纷纷来报:“王爷,王妃的马车到了。”
罗成快步奔出庄园,外面一辆孤伶伶的马车,驾车的是一个蒙面女子。罗成飞奔到马车前,拉开车帘,见逸躺在车内,面色苍白。罗成一把抱起她,见她眼泪如雨,便道:“别哭了,到家了。我们进屋慢慢说。”他抱着她正要转身,逸低声道:“姐姐,你不要走,留在这里等我。”罗成漫不经心瞥了一眼驾车之人,吩咐下人:“好好招呼这位姑娘。”便抱着妻子走进庄园。
林子昭呆在马上,她想起过去,只要自己的影子闪现,罗成总会像机敏的猎犬一样逮住她。他坚持说她有股特殊的芬芳,她笑他鼻子比狗还灵敏。可是今日,他像风一样飘过自己身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他的心放到那个女人身上,那个血缘上是自己妹妹的女人身上,她的一滴眼泪就让他心痛。子昭想走,她眼泪落下:走吧,走吧,这里没有你的位置。谢先生走出来:“姑娘,您随在下进去好吗?王妃娘娘叮嘱您一定要留下。”
子昭随谢先生来到客房,谢先生命人给她泡上一壶清茶。他有好多问题想问她:譬如你是谁?为什么是你送逸回来?逸的孩子呢?是生下来了还是……逸为什么面带死色?南诏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有太多的为什么需要这个姑娘的解答。谢先生见她眼睛中尽是悲凉,反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一个丫头匆匆从内室奔出,在谢先生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谢先生一惊:“这么快!如何来得及准备?”丫头道:“王爷吩咐的,王妃快支撑不住了。”谢先生眼圈发红,起身对子昭道:“姑娘千万不要离开,在下去去就来。”
子昭不敢思索,她一思索,脑子里就是这些日子发生的纷纷扰扰的故事,逸的哭声,婴儿的啼哭,娘和哥哥焦虑的神色,花山上的浓烟。自己的眼泪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逸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她惟一的想法就是尽快送她回来和罗成见上最后一面。
谢先生和十来个丫头捧着大红的衣服和粉黛钗环走进房间,子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谢先生道:“姑娘,燕王今晚和您拜堂成亲,请准备一下。”子昭吃惊道:“荒唐!逸呢?我要见她!”她走到门边,谢先生一掌砍在她后颈上,子昭顿时失去了知觉。谢先生擦擦汗水:“这位姑娘弱不禁风,怎么把逸儿送回来的?你们别楞着啊,赶快帮她打扮好。我今日要当高堂了。”
子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身新娘装束,头顶着大红的盖头,正被丫头们搀着拜堂。她想挣扎,却连半分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耳边是礼宾的唱词,枯燥而冷漠。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鞭炮声在黑夜中炸出冷冽的热闹。逸的声音缓慢无力:“恭喜王爷终得清王妃!恭喜姐姐终获良缘!”
逸躺在罗成的怀中,就像一只轻飘飘的蝴蝶,艳丽到了极致,即将枯萎的那种凄凉。罗成微笑着抚摸着她苍白的面容、她的眉毛,她的嘴唇:“逸啊,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多陪我一会儿?”
逸的眼睛睁得很大:“成哥哥,你心中有逸儿吧?逸儿不是别人的影子吧?”
罗成的眼睛慢慢湿润:“傻丫头,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爱的是那个叫逸的女人!我爱的就是那个精灵剔透自私的逸!”
逸的笑容绽放,如午夜昙花,美艳至极,转瞬,凋零。
子昭被送进洞房。洞房里很静,静得只能听见那对大红蜡烛的灯花偶尔发出的“噗嗤”声,整个谢家庄园陷入一种神秘的寂寞当中。子昭等了许久,罗成没有进洞房。半夜的寒风从窗户间隙漏进来,子昭觉得浑身发冷。她自己揭开盖头,缓缓走出房间。偌大的庄园,只有一个地方亮着灯。
她来到亮灯的地方,推开门,里面是大红的喜字。她推开一道小门,见身着新郎装的罗成坐在一张小床边,床上躺着逸。逸的眼睛闭着,嘴角有微微的笑意,仿佛正在熟睡。子昭走到罗成身旁,他听见脚步声,慢慢抬头。他的眼睛空洞而茫然:“是你吗?子昭?”
子昭心如刀绞:“是我,成哥哥,我回来看你了。”
罗成抱住子昭,他把头深深埋进她的胸部,他的声音抽噎得像受伤的小兽:“她死了!子昭!逸死了!”
子昭抚摸着他的头发,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抽泣:“子昭!庄先生死了!”那时的他也像只孤苦无依的小动物。子昭紧紧抱住他,如果可以,她宁愿承担所有的伤害,也不要看到他一滴眼泪。只有她知道,他是多么骄傲又多么孤独的一个男人。
惊变
子昭成为了清王妃。当年无机剑六人暗杀她的事情随着无机诸人的消失无踪,也渐渐湮没于尘土当中。长安正为其他更为巨大的故事动荡着,武林中即使是再了不起的人物消失,也不会带给人们多少关注。没有人知道皇帝当年插手了子昭的事情,也没有人明白为什么皇室不再阻挠李清成为罗成的王妃。也许是因为李清是水龙帮的护法之一,也许是因为今日的水龙帮已经成为江湖第一大帮派,还也许,是因为皇帝需要关注的其他事情太多太多。
林子昭陪着罗成返回长安。这一路,因为逸的夭亡,两个人身上看不到一丝喜气。子昭感到罗成身上某些东西似乎随着逸的离去也消失了,而更多陌生的东西在他的身上生长着,泛滥着。两年不见,罗成从林子昭最熟悉的成哥哥,变成了一个她最感陌生的燕王。“子昭,你在想什么?”
罗成的胳膊还是那么有力,他的怀抱依旧那么温暖。他的询问却有些散漫,仿佛眼光还在留恋着过往的风景。行得一步,距离杭州的逸就远了一步。
子昭低声道:“成哥哥,我只是,还不习惯。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是啊,很久了。子昭,你知道吗?”罗成抚摩着她的柔发,“有时候,我以为你已经成为一个梦,一个我再也无法触及的梦。不过,上天又把你送回来。”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可惜,他想,却又夺走了逸。
“你这些日子在哪里?你的武功怎么回事情?”罗成继续追问。子昭回到自己身边了,自己已经失去了逸,不可以再失去子昭。如果可能,他真想把子昭封闭进自己的身体里,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她的慰贴。
林子昭的声音却有点迟疑:“我在一个海岛上——”
马车忽地停住,前面有数十匹快马正从官道上飞驰过来。陪同罗成马车的将领是罗心,他看见如此飞奔而来的马匹,不由动怒,吩咐手下前去阻拦:“站住!燕王车马,何人胆敢冲撞!”
奔在前面几匹马上的却是几个衣衫破烂的汉子,身上已经血迹斑斑。后面追逐的却是官兵,大约三十来人。为首的官兵叫起来:“捉拿水龙帮叛逆,闲人闪开!”
“水龙帮叛逆?”子昭惊讶地从车中探出头,不由叫起来,“老陈,是你!”
水龙帮逃跑的人看见子昭,都纷纷叫起来:“清护法!清护法!”老陈更是激动,几乎是冲到子昭的马车前,喘着气说不出话来。罗心和车中的罗成交换了一下眼神,便驱马上前拦住追赶的官兵,询问详情。为首的官兵气焰甚高,厉声道:“奉皇上谕旨,捉拿水龙帮叛逆。凡挡道者杀无赦!”
罗心不发一言,手中长枪刺出,正好将为首官兵挑落马匹。其余追兵大惊,正待围上,罗心枪尖一颤,已经杀到那人颈项间。那人胆怯,见罗心身着朝廷官员衣服,加之身旁的马车装饰上有王侯的麒麟图案,气焰顿时灭掉一半,哀求起来:“将军!在下也是奉命行事,卤莽之处,望将军见谅。”
罗心问:“奉何人之命?你属于何部?”
“在下是禁军校尉,奉翟将军之命。”
罗成走出马车和言悦色道:“是翟青吗?”
“正是,翟将军在前面寿州官衙。这位大人是?”
罗心冷笑道:“真是狗眼不识泰山,这是燕王。”
众人赶紧下跪行礼。罗成一惊:翟青居然远离长安,跑到寿州。抓几个水龙帮的人物,何须他亲自出马?他转向为首官员道:“你转告翟青,本王在前面十里的驿站等他,让他速来见我。”
罗成等人来到驿站,罗心告辞而去。林子昭却在安顿老陈等人。老陈等人早已重伤,此刻见了清护法,又悲又喜,强撑着告诉林子昭事情始末。原来水龙帮在天下本分四个舵口,一在洛阳,一在寿州,一在镇江,一在成都;当年罗成放给水龙帮一条水线,他们又在北平设了个舵口。五舵当中,寿州地处淮水,原是发家之处。最近朝廷带人到寿州,强出价钱要收买寿州舵口的所有船队。水龙帮与朝廷素有往来,老陈他们一直打点本地官员。谁知道来者是禁军的大头目,出钱是假,一语不合,竟公然往水龙帮舵头们身上安个叛逆罪名,下令就地捕杀。
老陈哀声道:“清护法,这真是飞来横祸。我们已经派人四处寻找帮主,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还好遇到您,不然弟兄们全部白白冤死。”
林子昭缓缓道:“你们放心,只要我还在水龙帮一日,决不会坐视不理。”
翟青听手下汇报,急忙赶到寿州驿站求见罗成。一见燕王,他双膝跪倒,连连磕头,不敢言语。罗成诧异道:“你奉皇命捉拿水龙帮之人,我不过是随便问问,何必如此惶恐?”
翟青羞愧道:“叔叔,侄儿,侄儿不孝,扣押了爷爷。”
罗成楞了好半天,才醒悟过来,“爷爷”指的是自己的老爹李艺。他素知父王行事越来越猖狂,在幽州一手遮天,屡屡和朝廷派遣的文官发生冲突。但是如何会被翟青扣押?难不成他老人家到了长安,于天子脚下行了不法之事?
罗成慢慢道:“你先起来,这件事情来龙去脉究竟如何,你仔细道来,我自有计较。”
翟青仍然不敢起身:“叔叔,爷爷在叔叔去江南的时候到长安晋见皇上,汇报近日袭击突厥的大胜仗。皇上龙颜大悦,赏赐无数,还同意爷爷留居长安三个月。”
罗成暗想,皇上一向猜忌封疆大吏,如何将父王留在长安?大约是想试探他的心思。只是父王与太子暗通款曲,如今抓了这个机会,少不得和太子搅在一起。大约在太子事上触怒了皇上。
翟青看罗成脸色不怒不忧,更加把握不定:“叔叔,爷爷不知何故殴打秦王亲侍。秦王没有上报皇上,可是此事不知怎样竟然被皇上知晓。皇上大怒,立即下了谕旨,将爷爷扣押天牢。侄儿,侄儿真是惶恐万分。但请叔叔放心,爷爷虽在天牢,并没有——”
“慢!”罗成打断了翟青的话,“殴打的是谁?
翟青颤抖了一下:“薛万均。”
罗成长叹了口气,山东战役后,父王举荐薛家兄弟到朝廷,皇上把薛万彻派到太子府,把薛万均派到秦王府。罗成知道薛万彻是个死心眼,跟了太子就死心塌地报效太子,何况后面还有幽郡王撑腰。这薛万均性格相反,行事稳重,内心自有一种主意。父王把薛万均派到秦王府,只怕要他做个内奸。殊不知李世民是何等样人,他明知薛万均是幽州军团的大将,不但做事不避忌他,还着力笼络。几年下来,薛万均的心意被秦王翻转,常常在自己面前说秦王的好处。
罗成拍拍翟青的肩膀,有些疲倦:“你起来吧。我已经明白了。如今皇上的意思如何?”
翟青起身道:“太子已经上疏为爷爷求情,皇上不置可否。侄儿是悄悄来汇报叔叔的。”他看见罗成脸色发白,又道:“叔叔,逸王妃的事情,还请叔叔节哀。”
罗成这才记起逸的事情。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几乎快忘记了逸之死。听到翟青的话,他悲从中来,低声道:“我竟是个无情的人。对了,你来见过新婶婶。”他扬声道:“清儿,你出来。”
林子昭走出,翟青赶紧拜倒:“恭喜清王妃。”
林子昭瞅了翟青一眼,当年那个一心想找李密报仇的少年,眉眼已经大变。世事变迁,这孩子成为禁军统领,肩负了捕杀水龙帮人物的“重任”。林子昭淡然道:“多谢翟将军。李清听说将军正在缉拿水龙帮头目,现在面前有一个,也束手待将军擒拿。”
翟青一惊:“听说王妃已经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