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三个人都呆住了。
贝欣与高骏只到日本度了一个星期的蜜月,就回来各自投入工作。
香港在中国宣布了会于九七年恢复行使主权之后,市场一直沉静,走资行动屡见不鲜,大商贾在这个瞬息万变、人心还未稳定的时期,得闲不出门,以免出了大事,没有人为机构拿大主意。
贝欣固然是为了这个原因,要尽快地与高骏赶回大本营来,更为了她一直惦念着叶帆。
世间上最不公平的事已然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在那个她可以接受文子洋的时候,她曾殷殷期盼他赶快出现,偏他却音讯全无。
到她决定再出卖一次婚姻时,文子洋就来了。
一切都是命定的,她可以忍受,她可以不埋怨。
受过一次痛不欲生的刺激,嫁给叶启成之后,贝欣已心如止水,将她的生命价值观定位在履行责任,终此一生的基础之上,不对个人情爱上的享受算在期望与努力之内。
为此,上天的戏弄,她可以在震惊之后,一笑置之。
对文子洋的怀念与相思,是永恒而毋须复活的。
可是,上天对付她还不够吗?还要对付叶帆。她知道叶帆脆弱的心灵,天真的个性,承接不起这种感情上的屈辱。
贝欣会认为这种爱不得其所是苦雨凄风,于是坦然款尝。
但叶帆一定视这种感情上的委屈是滔天巨浪,翻过来覆过去,让她透不过气来。
如果那个文子洋心目中的人不是贝欣,而是别人,彼此都会好过一点。
这一点心理上的化学作用不是良性而是恶性的。
一零二
贝欣不是不难过,不恐惧的。
她回港之后,叶帆不在家。
“到哪儿去了?”贝欣问祖母。
章翠屏答:“这个星期,她每天都外出,晚上才回来,像很忙的样子。”
“知道她到哪儿去吗?”
“她没有说。”
“奶奶,小帆的情绪怎么样?”
章翠屏想了一想:“没有怎么样呀,每天都是高高兴兴的,非常的活泼,跟我有说有笑。”
贝欣没有回答,她不知叶帆的这种表现是正常还是反常。
“欣儿,小帆发生了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贝欣道:“我只是看看她准备投入工作没有,她是打算留在香港还是要回美国?”
“小帆不是说好了要留港吗?回美国去干什么呢,一点发展都没有。”
贝欣没有解释她为什么有这份担忧。
她是极希望叶帆能留港发展。但经过了那个叫小程的出现,一切情况可以是完全不同的。
这晚,叶帆很晚才回家来。
一回来,就回房里去。
贝欣在偏厅听到声音,就立即去敲她的门,问:“小帆,我是贝欣,能让我进来吗?”
“可以,请等一等。”
叶帆不一会就把房门开启,道:“请进来。”
贝欣看到睡房很齐整,一点异样的痕迹也没有。
“这个星期你玩得开心吗?”叶帆问。
贝欣不晓得答,想了一想:“日本的东西很贵。”
“这对你不是问题吧?”
叶帆回答这句话时很轻松,这反而现了一点骨刺。
贝欣意识到文子洋的出现,的确在她和叶帆之间生了催化作用。
她们之间的关系与情谊,开始跟以前不一样了。
爱情不是粉笔字,错了可以用布一抹就干干净净。
爱情也不是生意,生意不成仁义在。爱情有了波折,关系要再像旧时模样,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了。
贝欣沉着气,希望把彼此的气氛弄好一点,于是说:“我买了一套珍珠首饰给你。”
贝欣从口袋里掏出了首饰盒,递给叶帆,并说:“希望你喜欢。”
叶帆把首饰盒打开,道:“好漂亮,好名贵,嗯,谢谢你!”
叶帆笑着主动地把贝欣抱了一抱。
一切不是像旧时模样吗?
不,不一样了。
全部的举动神态都蒙上一层薄薄的面纱似,看不到原来的眉目。
贝欣的心慢慢地正往下沉。
“小帆,你不喜欢这套首饰?”她在力挽狂澜于既倒。
“不,不是不喜欢。你觉得我反应有点冷淡,是不是?我是在想以我这个年纪和身分,似乎不需要戴首饰,年轻少女戴首饰不合宜,有青春就好,这跟少妇不一样。”
“是的。”贝欣只能同意这个观点。
“所以,我很心领。我实在觉得你用这套珠饰,比我更合适了。”
叶帆双手把首饰送回给贝欣。
贝欣接过了,心里的难受像被恶虫一口一口地咬着。
“其实,”叶帆说:“香港什么东西都有,又便宜又好,你就别忙着给什么人买礼物,应该好好地享受蜜月。”
“你打算留在香港,是吗?”贝欣抓了这个机会,问了一个她认为最关键性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你会在香港开始工作?”
“是的,你不是一直告诉我,年轻人在香港发展的种种好处吗?”
“是的。”
贝欣吁了一口气,到底最重要的一件事没有受到坏影响。
贝欣实在怕叶帆会负气地回美国去,以后彼此的关系就不容易调整过来了,而且,为此而扼杀了叶帆发展的机会,很不忍心。
念头一过,情况就发生突变。
叶帆说:“香港真是一个机会之城,在美国,我们毕业的一群学生个个诚惶诚恐,怕找不到事做。这儿,翻阅一张西报,招聘栏广告比新闻多不知多少倍。去求职时,一下子就有几司公司向我提供职位,各有所长,任君选择。”
贝欣很自然问:“你去找过工作吗?”
叶帆兴奋地说:“对呀!不但找过,而且找到了。我其实很担心他们会嫌弃我,可是他们没有呀!”
“小帆,我打算你来当我的助手呢!”贝欣急道。
“我知道,可是,这样子不好。”
一零三
“为什么不好?外头能照顾你吗?他们给你多少薪金,给你什么职位?”
“他们给我的照顾很一般,可能很苛刻,但我希望像一般人那么成长,只靠我自己。古人不是有易子而教,意义是一样的,不是吗?”
贝欣问:“你决定了?”
“是的。”
“你连跟我商量也没有就决定!”
“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有权利独立,且不要给你添麻烦。”
“小帆,坦白跟我说,是不是为了他?”
“什么?”叶帆笑:“你说什么话,我不明白。”
“你怎么会不明白?就是因为你发现了文子洋跟我的关系,于是你连我都不高兴了。”
“贝欣,你镇静点,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回港之前,已经知道小程,就是文子洋已心有所属,那个女人是你还是别人,影响都一样。你别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肩上硬放,没有这个必要。”
“那么,为什么要另寻出路?”
“这是两回事。”
“根本就是一回事,你只是不肯承认。”
“很好,随你怎么想吧,我没有法子令你相信。我只能坚持自己的想法和决定,为自己的前途着想,我会很努力工作。”
“很努力地在外头工作,为了证明没有了我的庇荫和帮助,你仍生活得很好,是不是?”
“贝欣,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要求我永远躲在你的照顾范围之内,身体上,我已经是个残缺的人,需要有人照顾我。我希望除此之外,不必再连累什么人,也太急于要在自己的能力之内获得成绩。你明白吗?”
贝欣不知如何回应,终于带点气馁道:“小帆,文子洋他……”
“希望你以后不要把他跟我们之间的相处拉在一起。我跟他是朋友,你跟他是旧情人,我跟你是另一种关系,不必互相混淆。好了,我走了一天的路,干了一天的工,很累了,你也回房去睡吧!”
说罢,叶帆才想起来,嫣然一笑道:“看,我竟忘了,你结了婚不住在这里了,那就要更快地回家去,已很晚了。”
贝欣僵站在那儿有一分钟之久,才晓得缓缓地转身离去。
是的,她的家不在这儿,而是筑在城内另一个高贵的住宅区。
那儿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没有了从前至亲在,只有新的合作伙伴的世界。
贝欣对这新世界开始适应,而且日子有功,在不断地努力下,她适应得算很不错了。
因为她的心理准备不算不充足了,她也太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
身为整段政治婚姻的导演兼男主角的高骏,在演出之前把戏分和剧情解释得相当清楚。
高骏教贝欣一个演出自己新角色的不二法门,道:“每当你情绪激动,你就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一出戏,演员一般演出过分认真时,会完全融入角色之内,对你而言反而是不好的。你需要久不久把自己抽离,精神上保持冷静和独立,那么,就不必过分紧张你这个角色的遭遇。日子有功,习惯成自然之后,你或者会爱上了这个角色,产生很自然的代入感,那才是另一种境界。你明白吗?”
贝欣不是不明白的。
高骏对她的这个原则性的提点,真的很有利。
正如一个相当投入剧情的观众,忍不住被悲惨的桥段所感动而不住流泪,只要她肯在刹那间提醒自己,那只不过是一出戏罢了,很自然地她就会冷静下来,停止哭泣。
凡是不真实的情事,震撼力与感染力都不可能太大,更不可能持续。
戏是总有散场的一日。
贝欣不知道她与高骏演出的这出戏何时落幕。但能把它视为一场终于有日落幕的戏,在演出得过分逼真时,她会稍稍自角色中抽离,精神上松弛一下,透一口气。
第四部分
第10节 世纪婚姻
就像婚后不久的一天,当贝欣依然为着叶帆决定加盟城内最大的诚发金融集团当见习而耿耿于怀时,她又得面对另一桩她骇异且生很大闷气的事。
贝欣以贝桐家族第四代的身分,接管了贝氏一半的产业,已成为城内上层社会津津乐道的故事。
贝欣与高骏联婚,无疑是八十年代在香港最轰动的一桩世纪婚姻。
连亚太区著名财经杂志内的一项花边专栏,都大字标题,把贝欣与高骏的婚姻比喻为“八十年代在亚太区内出现的最大最美妙最和谐的合并个案”。
为此,一如高骏所料,他这一招是重锤出击,一举而战胜了高骢和高骥,把高氏家族内的势力纷争消弭于无形,因为贝欣的加盟为高家掀起的浪潮,早已盖过了兄弟之间的暗涌。
原本兄弟三人在老父高敬心目中的分量各有千秋,正在各自增加手上的筹码时,贝欣出现了。
高敬一接触到这位如花似玉,兼且言谈充满商业智慧妁贝桐家族第四代传人之时,几乎等于鲸吞了一大笔贝氏的资产,乐得难以形容。
故而当高骥的夫人,以为助丈夫一臂之力,在家翁跟前眺拨离间,所得到的效果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差。
高骥夫人说:“老爷,听说这位贝小姐很有点过去,在加拿大是嫁过人的。”
高敬吸了一口“三个五”,道:“贝欣的过去,三嫂你很清楚吗?”
高骥夫人以为高敬暗示她可以尽情的搬弄是非,于是非常兴致勃勃地尽数贝欣在加拿大与叶启成的关系。
高骥夫人最后总结说:“那姓叶的是个低三下四的人,跟温哥华的黑社会有来往,总之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一零四
高敬听罢了,慌忙点点头,道:“三嫂,你的这些消息相信是准确的。”
“千真万确呢!”
“若是千真万确,那也太为难贝欣这孩子了,冰清玉洁、冰雪聪明的人儿,泡在乌水里,差点没顶。幸好她是有慧根慧质的人,不但逃离大难,且能来到香港与贝家人团聚,我们有幸成为一家人,以后就更要爱惜她一点了。
“我看呢,贝欣在香港上层社会是生活得顶出色的,只是有些人闲着没事干,总会拉是扯非,惹贝欣不高兴也未可料,我们就得维护她,防着那起小人散布谣言才好。”
一番话,说得高骥夫人脸红耳赤,无地自容。
高敬还不放过她,说:“三嫂,你对生儿育女最有经验了,以你三年抱两的成绩去感染一下贝欣,让她早日生个儿子出来,让我看看高家嫡系传人,也就真的助我有个愉快晚年了。我看贝欣先天和后天都有足够条件发展事业,在打理家族事业之同时,并为我们家生下一两个娃男娃女,也就令我心满意足了。以她和高骏的品质,下一代一定是杰出的,人才永远是贵精不贵多。”
高骥为了父亲这番说话,回家去把自己的妻子痛斥一番,道:“你真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是什么身分了,小家碧玉出的身,要在老太爷跟前以五十年代粤语残片的手法去做贝欣的是非,简直是白痴。”
高骥夫人哭丧着脸说:“我只不过想帮你而已,嫁给你之后,拼命生孩子,还不是为你加添势力,生得人都变得痴痴肥肥,长年累月低着头只见大肚子而不见脚趾的日子,你以为好过吗?”
高骥冷笑:“拜托,你的智慧水平很有限,别给我帮倒忙,你就安分守己地做你最拿手的好戏,父亲的身家即使按我们兄弟三个人头分,还有母亲的私己钱,怕会按孙子的人数来作分配基础,你帮我赚不到大钱,就朝小钱上着手好了。”
高骥不是刻薄,他是就事论事,也太清楚妻子是哪块材料了。
倒是高骢的妻子李瑜,比较深沉内向,也有学识,与高骢为人很是配衬,是一对很懂耍高招手段的夫妻。
李瑜是香港大学毕业的,一毕业便考进政府当政务官,受政府传统的行政训练,算是相当扶摇直上。年纪才不过三十多,就已当到副署长之职,按照政府的规定,在若干部门任过职。
可惜的是,这种年轻高官的身分虽属矜贵,但派守的衙门一直不是最多人巴结的部门。刚从卫生署调到天文台,就算升任台长,预闻的机密与掌管的策略资料,也不过是天气,不能起什么商政上的作用。于是,在高敬心目中并不把这位媳妇儿太看在眼内。
别的不说了,就前些时,中国下决心要在九七年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这个消息早就已为一些极亲英的香港议员句权贵所预知,有了这等重要资料,就不知可以在市场上得到多少利益。若是能及早在中国领导人邓小平接见英国首旧撒切尔夫人之前,把手上握有的地产与股票放到市场去,一来一回就已大赚了一笔。
市场内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的。另一个出名的财经故事,就是地产巨子易祖训以他跟英国政府的密切关系而预闻了内幕消息,设计出一个以退为进的商业阴谋,把他的地产王国价格推到最高,然后卖予另一位企业家汉海防。结果汉海防接手这个商业计时炸弹之后,登时爆炸,弄得他家散人亡,造成另一个财经小说《谁怜落日》的题材,为城内人津津乐道。
话说回来,像李瑜这种在政府任职的所谓高官,就无法提供这起重要讯息了。
高敬曾对高骢说:“你的老婆是捉到鹿不会脱角,只要是比较重要的部门主管,都会叫那些传媒机构看在眼内,重则买怕,轻则尊重。她呢,连报纸馆老总都不需要请她吃一顿饭。
“照说,二嫂也不算不是个人才了,看怎么样能把自己放在个有用的位置上,才是正路。否则,九七到来,她怕也是要回到你身边来做个家庭主妇的话,倒不如早日辞官,到高氏来帮头帮尾,也实际一点了。”
高骢有气在心头,也就默不做声,哑忍算掉。
高骏把这些家庭情况静心看在眼内,细加分析,因而留身以待,果然捧了一块瑰宝回高家来,赢尽了高敬的欢心。
正如高骢对李瑜说:“三嫂是个低能儿,生孩子生得多了,怕更影响智力,她跑到父亲跟前去造贝欣的谣,是完全白费心机的,谣言对于愿意接纳它的人才起到作用。父亲的一颗心都已在贝欣身上,她的条件正合了老人家的心意。哪怕贝欣以前杀过人,父亲也只会认为那被害者是死有余辜。”
李瑜阴恻恻地说:“向老人家着手,动摇他对贝欣的信心是不会成功的,同样,离间高骏对贝欣的感情也属徒然,他们父子俩简直把贝欣视如旷世奇珍,惟一的方法是让贝欣对丈夫起异心。”
一言惊醒梦中人。
高骢对妻子之言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