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朗心中一阵触动,“延朗不能再连累公主了。”依旧是冰冷的婉言拒绝,长痛不如短痛,既然知道没有结果,又何必给与希望。
耶律翎的眼泪差点掉下来,面前的男人居然一再拒绝她,连最后一次希望也不留,而她耶律翎却还是不争气的放不下他,不,不能再在他面前掉眼泪,泪水流到肚中,化在心里,今晚一别,将来能否相见还是未知之数,耶律翎再没什么顾虑,看着杨延朗毫不客气的继续说道:“杨将军此去,如果为杨家所不容,死在山上,耶律翎定会亲自领兵踏平两狼山为你报仇。”
“不可。”延朗震惊大于惊讶。
耶律翎没理他,“如果你为救父兄,被辽朝人所虏所杀,我作为你的妻子,虽然是名义上的,却也无颜面对母后和满朝大臣,定当自刎谢罪。”
“不行。”延朗有些不知所措,这几句话,仿佛是道道枷锁,紧紧缠住了他。不过很快就证明他的两个否定是被湮没了。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你平安回来。”声音平静如常,“难道你要我守一辈子活寡?”耶律翎盯着延朗的眼睛,一字一句接着说道,“所以让你做真正驸马的请求并不过分。”
耶律翎说完,感到一阵轻松,是,她耶律翎是在逼杨延朗,或许这么做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可未来无定,最后的机会,岂能放过?更何况她说的都是真话实话,与其深埋心底,不如说出来,大家明朗。
延朗站起身,这一句的承诺,是他这一生最难下的决定。以驸马的身份去见爹爹,就注定一辈子回不了宋朝,不过,也没想着重回辽帮。他杨延朗不在乎能不能进杨家祖坟,不在乎祠堂里是否有他的牌位,只希望爹爹、兄弟们平安。可刚才耶律翎的步步紧逼,句句惊心,使延朗不安。似乎他杨延朗的死活已经不是他个人的事情,而是会牵扯到周围。
沉沉的大地笼罩在黑暗里,繁星明明灭灭的闪烁在蒙蒙的天幕上,突然一颗流星划破夜空。它的瞬间让人注目,其中有人感叹,也有人为它惋惜。
黑夜如常,繁星如故,难道这就是流星的命运,就算想打破黑暗,拼的燃尽自己,陨落大地,也无法改变黑夜必须经过黎明前更黑的洗礼才能离去的事实。
周而复始,第二天还有黑夜,虽然可以预测黑暗的时间,却无法改变。
菱菱,对不起,延朗今生要负你了,不敢求得你的原谅,来生,杨延朗定当补偿自己的不义之举,“我答应你。”
20
落叶凋零,哀草遍野,破落的断墙掩映着里面的半残砖瓦。正门上方斜挂着一方早已斑驳了颜色的匾额,上面的字也被多年风霜抹上了层层灰蒙。
残垣断壁,一片凄凉,重重酸痛压抑着杨业,看着将士们脸上或衣上都被这一块儿那一块儿的暗褐色血污所包裹,他的内心更像是有千百把利刃在一刀一刀的割蚀。
“爹。”
一声轻唤,却震得杨业的身子微微颤动。转身望着疲惫了面容,深陷了眼窝的延昭,杨业觉得阵阵揪痛直袭心头,缓缓闭上双目,不忍再看。延平、延广、延庆,他们已经……延嗣去搬救兵,毫无音讯;延朗、延德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眼前的这个儿子恐怕也会凶多吉少。是爹害了你们,本就不该带你们一起上战场的。果真技不如人,在沙场上马革裹尸,倒也罢了,杨业毫无怨言,可现在明明不是败在辽朝人手中,而是有人故意陷害,让他如何甘心。还连累了这些无辜将士,他杨业心中好恨。
“怎么样了?”杨业睁开眼睛,平静的问道,该面对的还要去面对,逃避也无济于事。
见儿子没有回答,杨业心中已然明了,刚才命延昭察看有无突围可能,现在儿子的反应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没有,虽然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但当它进一步被证实的时候,胸口仍似被大石猛击了一下。
杨业摆摆手,“清点人数,杀几匹战马,把所剩粮食全部拿出来,让将士们饱餐一顿,我们不能再等了。”延昭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传上,杀战马竟然会从爹爹口中说出。背水一战,已无退路。
“还有什么事?”杨业看着迟迟不肯退下的延昭,虽然沉静如水的面容仍透着果敢坚毅,但眼神里好像带着丝犹豫。
延昭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紧紧攥在手中,“这是今天早上辽国送来的。”
“说些什么?”杨业额头微蹙,都到这时候了,辽国还要玩什么把戏。
“一会儿辽国驸马过来,来劝降。”
杨业感到奇怪,最近是有些绑在箭尾的劝降信射进来,但那是为了动摇军心。而这次先派人送信,再派驸马亲自过来劝降,如此珍而重之,倒真是特殊之极。知道他杨业不会投降,还费这功夫,萧太后究竟是何用意?多少艰难险阻立在眼前,延昭都没有犹豫过,而对手中的信件却似乎略显紧张。
杨业狐疑的伸出手,“把信给我。”
“是。”延昭小心回答着,信却没有递过去。
信上写些什么让延昭这么失态?杨业一把拽住信角,但延昭拿的很紧,信也不能硬抢,一时倒没拽出来。延昭此时方才醒觉,慌忙松手,“爹,给您。”
杨业看了延昭一眼,打开信,脸色顿时变的铁青,手直发抖,“这是……”上面内容写的很简单:大辽驸马木易今日巳时前来拜晤杨老将军。可上面的字迹,分明是……
延昭没有回答,他们对这字太熟悉了,那是四哥的笔迹。
杨业真想把信捏碎,忍了忍,重又把它塞回信封,抬头见延昭还在那儿站着,不由得怒道:“还愣着干嘛?吩咐你的事都做好了?”
“延昭这就去。”转身离开。现在距巳时还有半个时辰,四哥,真的会是你吗?
21
杨延朗出现在杨业面前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平静的让人窒息。
小小破庙成为简单的议事厅,虽然清冷萧瑟,但庄严肃穆一如往昔。左右两边站着的都是与延朗共事多年的将领,熟悉的面容,冷漠的眼神。
延朗跪在杨业面前,没有解释,成为辽国驸马是事实,该他杨延朗负责任的决不推卸。
杨业伸手入怀,颤抖的取出信,狠狠甩在延朗脸上,延朗没有闪避,静静的任由信件顺着面颊滑落在地上。
延朗进来之前,在院落里,已经味道了浓重的血腥气,几匹战马的尸体挂在离此不远的空地上,随军十几年,延朗明白父亲这么做意味着什么,那是硬碰硬血战的前兆。以现在的情况,宋辽兵力悬殊,这种做法无疑是犯了兵家大忌的。但山穷水尽,又能如何?看来接下来的一仗是用上了所有筹码,成败在此一举。怎样才能帮到爹爹?
延朗缓缓看向延昭,见他紧锁眉头的似乎在想着什么。
“木易驸马,几天不见,别来无恙。”杨业冷冷开言。
一阵刺痛,延朗抬起清澈的双眸,缓缓的说道:“父帅准备什么时候行动?”
“行动?”杨业嘲笑,“还有这么明目张胆刺探军情的辽朝驸马?”
“驸马”两个字再次犹如利刃一样插入延朗的心窝,刺的延朗浑身微微颤抖,他紧咬着双唇,垂下头,“爹,您要杀要刮孩儿,延朗心甘情愿,但请饶过孩儿今日。”
杨业微微颔首,“也对。过了这会儿,你依然回去逍遥的当辽朝驸马,我一个将死之人鞭长莫及,如何管的了你?”
“爹。”延朗眼角一阵抽动。延朗宁愿一死,也不愿爹爹受到任何伤害。从辽营来的时候,看到虎口峪到陈家谷共有五道关口,而且每道都是重兵把守,想闯出重围谈何容易,心中的焦虑盖过了一切,“过了今晚,延朗定当自刎谢罪。”一字字清晰的说出,没有片刻迟疑。
“请父帅告知突围的时辰,延朗会想办法……”
“住口。”杨业斜睨着他,“你以为你是谁?一个投辽叛主之人没有资格和我说话,滚!”
杨延朗怔怔的望着父亲,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四哥,你怎么了!”延昭紧张的一步上前,扶住延朗的肩膀。
再生谷真的可以再生吗?里面机关重重岂能一一避过,置人于死地的暗器险道早已重创了延朗,当日侥幸留的性命走出来,完全是凭借在那里听到父亲和兄弟的消息。外伤虽愈,内伤难医。可今天眼见父亲、弟弟和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在面前,却无能无力助他们脱困,延朗心痛欲死。
“我没事。”延朗扭头看看弟弟,轻轻拍拍扶着他的手,似乎在安慰,又似在示意弟弟放手,平静,依然是平静。延朗转向双眼布满血丝的爹爹,“求您成全孩儿。”一头叩在了地上。
“滚。”杨业半天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
爹爹,你如果真要拒绝,延朗无话可说。
延朗手指一弹,抽出延昭腰上的佩剑,跪行几步,恭恭敬敬的递到杨业手边。
杨业愣住。
“孩儿不孝,令杨家蒙羞,延朗恳请爹爹清理门户。”
延朗漆黑的双眸望着杨业,恍然间,忽然觉得让父亲亲手诛杀自己,对爹爹似乎有些残忍,哥哥们已经去了,弟弟们有的也下落不明,现在在父亲面前的,只有他和六弟,若是今天真的杀了自己,爹爹心里恐怕也不好受。延朗微微侧首,对延昭轻轻的说道:“六弟,保护好爹爹,保重自己。”
延朗左手一扣,剑已在掌。爹爹、六弟,辽人的兵力胜过我们百倍,你们多加小心,延朗眼睛莫名的一热,反手向胸口刺了下去。
“咣当”一声,延朗手中长剑飞出,是爹,延朗猛地抬头。
然而剑尖已递入胸中寸许,一抹血红在延朗的外衣上急速晕开。
杨业握着金枪,面沉似水的瞪着他,“你死在这里,杨业承担不起。”
也对,辽朝驸马怎么能死在这里。两国交锋不斩来使!
延朗顺手扯下外衣,扔在一旁,露出里面单薄的内衫,胸口的那片殷红尤为触目,“可以动手了,延朗现在不是辽国驸马,也不是辽朝使臣,而是杨家逆子。”
“你……”杨业气得手指哆嗦,“好,好,好。”操起手中的金枪,狠劲地向延朗的后背砸去。
延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用手强撑着地才勉强没有趴下,闭目无语,任由爹爹的金枪一下狠于一下的打在身上,血从延朗的嘴角不停地溢出……
“爹。”延昭一把抱住杨业的胳膊,“四哥他有伤在身。”
杨业回目看着延朗后背上斜横着一道道杂乱无章的血痕,疯了么,真要打死他吗?他杨业是恨杨延朗的擅自做主,但从未想过让他死。
“您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不能不管六弟和这些与您出生入死的兄弟。”延朗跪俯在地上,每说一个字,就咯出一口鲜血。
杨业心中一片苍然,“延昭,送客。”转身不再理他。
延昭扶起已经不能自己起身的延朗,另一只手拾起地上的衣衫,耳语道:“四哥,先去上药。”
延朗没再反抗,嘴边泛起笑意,“谢谢爹。”好像因为父亲的回心转意,这顿打也挨的值得了。
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杨业神色黯然。
22
“爹。”
杨业没有回头,仍是默默的站在萧瑟的秋风中。
延昭上前一步。
“果真人大了,心也硬了。”杨业平静的说道,“想当然的,就选择了自己的路。”
“四哥他……”
“没想到你们兄弟当中他最傻。”
“爹相信四哥。”父亲的这句话令延昭惊喜万分。
杨业回身,看着延昭的眼睛,“他是我的儿子。”
他是我的儿子,我当然了解他,了解他的人,了解他的心。后面的话,杨业没有说出来。
延昭却从父亲的眼神中读到了哀愁,读到了恨,也读到了无限的爱怜与伤痛。
四哥这么做,会把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经过先前一仗,杨家人死的死、散的散,而四哥你还这么狠心的伤害自己,让爹爹为你伤心难过。延昭抬头看到了父亲那种近乎于把握不了全局的慌然,虽然隐藏的很深,但这种慌乱是这二十年来延昭从未见过的,就算大敌当前,就算命悬一线,就算十年前,爹爹带着他深入敌腹,查看敌情被辽人发现时,面对满山辽军,爹爹也未曾像现在这样慌乱过。四哥,你真的好狠,你只为了你想要的,只为了你自己的目的,而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也不考虑我们是否接受。
“谈妥了。”杨业问道。
“今日酉时,我们闯营突围,四哥在辽邦接应。”延昭回答的有些苦涩。
杨业点头。风风雨雨几十年,而今却落得如此下场,眼看着儿子们一个个倒在前面,心中的痛又有谁能读懂,不,他杨业不希望任何人了解,因为这种伤痛实在太重、太深,只让杨业一个人承担吧。夫人,杨业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教导他们为人处世,教育他们做人道理,到头来却不管不顾不问他爹的想法,只凭着自己的一厢情愿,决定他们的人生。杨业的眼睛有些酸涩。
原来的突围毫无胜算,完全是尽人事,听天命。根本未想着有人能够生还。而现在虽说有延朗的接应,但硬闯谈何容易。延朗毁了自己换来杨家的一线生机,万万不可再失去延昭,惟有保住他,杨家才有希望。延昭排兵布阵、战策谋略不在我之下,进退有法、调兵遣将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将来定能承担起这份重任。
“爹,您本来是要四哥离开,安全离开的,但四哥却急吐了血。”延昭轻声的说着,“您从接到四哥的那封信起就明白了一切,是吗?”
儿子总是这么了解自己,杨业惟有苦笑。
“四哥的身子一向很好,就算前面的几场仗受重伤,也不会因为爹爹的一句话而吐血。”延昭的声音变的有些遥远。
“你没问?”杨业紧跟着问道。
“他不说。”延昭看着风中摇曳的树叶,又像是自言自语,“四哥,在辽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停了一会儿,延昭接着说道:“有一次,我和四哥、五哥一起去茶楼,那天茶楼的生意特别好,我们坐下不久,就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和尚,因为没有其它空位,他和我们同坐一桌,聊的兴起的时候,他突然问:‘如果有一天你们穷困潦倒,但不能去赚钱,活下去的惟一一条路是偷盗,你们会去做吗?’当时我们想也没想的回答:‘不会。’和尚继续问:‘请恕我不敬之罪。如果你们有位生病的父亲,必须用钱看病,如果不去抢骗,他就会死,你们怎么做?’我和五哥在犹豫,因为我们知道,爹爹决不会用我们偷盗的钱去延续生命,而四哥却爽快的答道:‘我会。’我们都惊讶的看着他,四哥不紧不慢的说:‘先去抢一些为富不仁的人,再哄着父亲把药喝下去,至于以后,如何惩罚我这个小贼,都无所谓。”四哥当时说的很轻松。那位老和尚评价道:‘佛家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其实这些都是表象,佛家的真正教义是普渡众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果真的为了死死守护着五戒,而不敢妄动,就算关起门来,把自己修练的一身高尚、无比洁净,为守护自己的高洁灵魂,而怕沾染尘土,不敢做出一点牺牲,岂不本末倒置,违背了佛家本意?虽身犯五戒,但目的是为了救治别人,又有何不可?问心不问事。’”
延昭突然扭头对着杨业,“其实爹不必那么做。四哥所下的决定,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刚才他更是以自己的性命一步一步逼着父亲答应他的决定。况且,四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杨业似乎有些震惊,“他是你的四哥,你怎么能这么……”
“绝情是吗?”延昭笑笑,“我们杨家为了大宋血战沙场,而宋朝皇帝,还有那些只知道报功请赏的蛀虫呢?把我们当成马前卒。”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延昭脸上,杨业的力道何其之大,延昭左颊顿时高高肿起。
延昭摸摸火辣辣的面颊,依然笑道:“爹,您不用生气,我说的是事实。不过我们杨家保的不是宋朝皇帝,而是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