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父子情深
1
血染的大地，在夕阳的照射下，更显得几分苍凉。
一条清澈见底，可以看见鱼虾嬉戏的河水，此时也无情的混着血液，汩汩向前流着。
红色本应是充满激情、让人奋进的颜色，但现在带给人们的，完全是它相反的一面——恐怖、凄凉与无奈。
一位身穿红色衣衫的少女站在被这红色笼罩的天地中，似乎想与茫茫天地融为一体，但偏偏那张白皙的脸庞，却怎么也融不进去。上好的丝帕在她手中像有被揉碎的危险，可她仍然那样做着。淡淡的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秀发，衣袂也随之轻轻摇摆，但她对这一切并不在意，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远方。
与这些寂静所不同的只有红衫少女旁边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充满朝气的眼睛，又黑又亮的咕噜咕噜地乱转，似乎想寻找一些奇特的东西来转移红衫少女的视线，可找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她有些失望了，瞅瞅红衫少女，见她还是毫无表情地在那里站着。这双眼睛的主人也只好无奈的摇了摇头，为了打破这略含恐惧的沉静，她轻轻的说道：“每个人早晚都不过个死字，公主何必为些不相干的人难过？战争虽然残酷，会有很多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但未必每个人活着都是开心快乐的，其实，有的时候死更是一种解脱……”
话虽如此说，那双不安分的眼睛依然在环绕着四周，好像不太满意刚刚自己费了半天劲儿，竟然毫无所获的结果。
红衫少女扭头看看说话的人，伸出纤纤玉手，把挡在这双黑亮眼睛前面的碎发别到耳后，“雅哲，生与死并不是人生的全部，他们还有亲人，还有自己关心爱护的人。人可以不计生死，难舍的只是情义，所以有些人会含恨而终，死不瞑目，也有人会生无可恋，能作到了无牵挂，含笑而逝的没有几人。”
“但这种想法……难道人的一辈子是为别人而活的？”雅哲喃喃，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迷茫，却又随即消失，顽皮的笑笑，突然把红衫少女手中的丝帕抽了出来，“别的我管不了，现在只能解救这条手帕，它快被你揉碎了。”丝帕在她手中翻卷着，不一会儿就叠成了一只老鼠，雅哲把它塞回到红衫少女手里，“世间本无事，何必去伤春悲秋，要得快乐时且快乐。”
“没心没肺的小丫头。”红衫少女笑嗔，倒拎起小老鼠的尾巴，看到它随风摇摆的身子是那么的无助，红衫少女皱了皱眉，重又把它平放在手中。
风刮得更紧了，河边的芦苇不得不低下头。
“啊！公主你看，那边……那边好像有人！”雅哲略显惊慌地声音打断了红衫少女的沉思。
红衫少女顺着雅哲手指的方向，隐约看见芦苇丛中趴着一个人，心中有些疑虑，但还是走了过去。她打量着这个多处受伤、大半个身子还泡在水中的人，周围河水的颜色也因此比其它地方的更红，有些深可露骨的伤痕透过血水仍然清晰可见，散乱的头发贴在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虽然看不清楚模样，但紧抿的嘴唇，微闭的双目，额头皱成的川字，却令人难忘。
“是宋朝人。”雅哲很快从此人的服饰作出判断。
红衫少女俯身把手放在他脖颈的动脉上，“还有救。雅哲，先把他弄上来。”
雅哲噘起小嘴，又不敢不听，怏怏的拽住他的一只胳膊就往岸上拖。
“喂！你是不是嫌他的胳膊还没脱臼。”
“不然怎么办啊？他那么重，要么我去找几个帮手来？”雅哲狡黠的笑着。
红衫少女瞪她一眼，雅哲下意识的敛起此时不该有的笑容，吐吐舌头。这位公主你可以和她开玩笑，可以与她打闹，但有些时候还是少惹为妙。
雅哲无奈的用双手托在那人腋下，慢慢挪移，完全不似刚才的野蛮行径。
看到这名宋将“平安上岸”，红衫少女满意的点点头，“把他抬到我们刚才发现的山洞里。”
“什么！公主，不是吧。好远的，我，我一个人恐怕……”雅哲还没直起腰来，猛听到另有一项这么巨大的工程等着她，差点跌坐到地上。
这回轮到红衫少女狡黠的笑了，轻轻拍拍她的肩膀，“逗你玩呢，我会帮你的。”
“你帮我？！”雅哲苦笑，我情愿你不帮，咱们就这样回去吧。
“我们先把他的铠甲脱下来，待会儿抬他能轻些。”红衫少女把手帕老鼠别在腰间，就要去除此人的铠甲。
雅哲有些犹豫，“公主，真的要救他吗？他可是宋将啊！双手沾满了我们辽国人的鲜血，刚才来清理战场的人没有发现他，我们要不要把他……”
红衫少女愣了一下，低头看看手下的这个人，血水还在顺着金属片的缝隙缓缓流出，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不，人命关天。”
2
山间的夜晚格外清冷，习习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透过洞口吹了进来，雅哲不禁打个寒颤，终于忙完了，外面皎洁的月光，好像给死气沉沉的大地带来了一线明亮，红衫少女默默走出山洞，望着这风轻月白的夜晚，随风摇曳的树影。
“雅哲，他失血过多，我去打头鹿来。”
“打鹿！？”雅哲诧异的看着红衫少女，“不会吧，公主，这一片昨天还是战场，现在哪会有鹿？”
红衫少女微微沉吟，的确，现在确实很难打到鹿，但……还是去碰碰运气吧，说不定可以。
“公主。”雅哲扯扯她的衣角，半是撒娇半是哀求，“不要啊，现在天色已晚，山路又不好走，我们犯不着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去冒险。”
“他的体温太低，需要用鹿血来补，否则。”红衫少女担忧地看看山洞里的杨延朗，“我怕他过不了今天晚上。”
雅哲仍是拽着红衫少女的衣角不放，“可是……”当抬头正触到公主一脸势在必行的神色时，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勉强的改成，“还是我去吧。”
“不，你好好看着他，我一会儿就回来。”
雅哲动动嘴还想再说什么，红色的身影却很快消失在无际的夜色中，雅哲无奈的又进入山洞，坐在石头上，托起腮帮默默出神，借助跳动的火光，细细打量着这个令她生厌的宋将。长的到是蛮英俊的，浓浓的眉毛，挺直的像雕匠精心细琢出来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可惜是个宋朝人……我家公主真是太善良了才会救他。雅哲如是想着，公主除了心软什么都好，虽然有时候也会摆架子，但那一半都是开玩笑，甜甜的笑意挂上雅哲的嘴角，能遇到一个这么好的主子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公主很体恤下属的，像刚才，笑容突然在雅哲的脸上僵住了，她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这么晚了，公主不会有事吧，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十个她也不够砍的。
雅哲站起来走到洞口，向外张望，除了月光洒在黑蒙蒙的天地中，不时传来的几声蛙叫蝉鸣，她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只好颓然的转回身又坐下。
3
白天的一幕幕不断浮现在杨延朗昏沉的脑海里，但那情景又是这么清晰：只见远处大哥和二哥被鲜血染红的征袍在刀光剑影中上下翻飞；三哥也在奋力搏杀；离自己最近的只有五弟，却看不见五弟的身影，只隐约地看到他那杆银枪在不停的舞动，枪杆已经不是从前的颜色，血水把它侵蚀成为鲜红。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否则五弟和自己都会毙命与此，看到迎面而来的利刃，杨延朗只微微斜了斜身子，避过要害，以极快的速度举手抢先接下砍向延德的那柄大刀，这一招乃是后发先至，虽然磕飞了对方的兵刃，可由于角度不正，是从斜侧使劲，延朗的虎口被震裂，当时也顾不了许多，根据延德出枪位置，倒转枪柄戳向他的坐骑，马匹吃痛，一声长嘶，狂奔而走。但也因此，延朗的左臂受了重伤。那场恶仗从上午直杀至黄昏……
身上的伤痛开始转为渐渐的麻木，昏沉中，好像看到忽明忽暗的光影在晃动。杨延朗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不远处的火堆旁坐着一位呆呆发愣的辽国少女。杨延朗侧侧身子，想用胳膊撑着坐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直袭而来。
汗水顺着额头涔涔而出，爹爹和兄弟们不知道怎么样了，杨延朗强忍着身上的剧痛，紧咬牙关，站了起来。猛然而来的晕眩使他险些摔倒，急忙用手扶着洞壁才勉强撑住。
雅哲冷冷的看了杨延朗一眼，神色中充满了不屑，都这样了，还试图爬起来，自找苦吃。
“在下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虽然每说一个字都会牵动身上的伤口，但杨延朗依然用清晰平稳的语气把话送出。
“要救你的是我家小姐，不是我。”雅哲冷漠如故的坐在石头上没有动弹。
“姑娘是否知道杨家军的人在哪里？”杨延朗努力克制住心中的焦急，语调平和的问道，他现在不单单只是担心，更有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害怕，隐隐有个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
“或许都死了吧。”雅哲淡淡的回答。
“不可能！”杨延朗手猛地一紧，已插入洞壁寸许，指头被利石划破，也好像浑然不知一般，指尖越陷越深，直到把手里的那一整块儿石头抓裂、捏碎，鲜血顺着指缝、碎石的坠地一滴一滴的落下，杨延朗仍然没有丝毫反应……
杨延朗当然知道眼前这位辽国少女的话不能全信，但当时战场上的情形……杨延朗的步履有些踉跄，刚要走出山洞，雅哲身影一闪，已挡在洞口。
“我家小姐让我看着你，你不能出去。”
“请代为向小姐致谢，在下真的还有要事，请让一步。”
“不行，你可以死在这里，但就是不能离开山洞。”
杨延朗无语，想要硬闯，但眼前之人既是救过自己的人，又是名女子，怎么可以动手，皱皱眉，“你家小姐现在何处？”
雅哲上下打量着杨延朗，无奈的说道：“她怕你活不过今天晚上，去打鹿了，但我看你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子，好像也不大需要用鹿血来补了。”
“打鹿！”杨延朗心中大惊。
“怎么了？”雅哲见他的神色有些不对，急忙问道。
“这一带刚作为战场不久，浓重的血腥气在夜间很容易引来狼群。”
“狼……”雅哲吓呆了，声音有些发颤，她见过人被狼群撕扯的体无完肤的场面，那时她还很小，却永远也忘不了。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些黄灰毛色，形似大狗，头狭嘴尖的狼的恶狠狠的嗥叫，冷森森的利牙上还留着人血。雅哲已经说不出话来。
杨延朗随手拿起一支火堆里的木火条，走出洞去。
雅哲不敢再作阻拦，腿虽然发软，但仍是默默的跟在后面。
4
马蹄在夜色浓重的山谷间敲击出空空的回声，红衫少女松提缰绳骑在马上看着荒凉的四周，微微蹙额，沉吟良久方才跳下马背，把它牵到茂林丛里，拴在树干上。转身又回到刚才那片空旷的山间，从怀中掏出小包，撒出里面的白色粉末。然后躲在阴暗处，静静看着周围的动静。丝丝透骨的凉风使她下意识的抱了抱双臂，红衫少女不禁觉得好笑，自己哪根筋不对了，竟然甘愿受这份苦来救那名素不相识的宋将。
默默等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个小黑点渐渐出现在前面，红衫少女心中一喜，猎物终于来了，只见一头小鹿正低头舔着刚才撒在地上的粉末。红衫少女暗暗庆幸，幸亏带着上次吃野味剩下的盐，而且运气还不错，果然用它诱来了鹿。
但她也郁闷的想到，今天出门没带弓箭，鹿的反应何其灵敏，虽然就在眼前，想捕获它却绝非易事，只能试着拼拼速度了。
红衫少女深吸一口气，慢慢从藏身处走出来，闭气前行，每一步都迈的很大很轻，在离鹿两丈远的时候，鹿猛然警觉，抬头看向红衫少女，撒腿就跑，在那一瞬间，红衫少女同时右足点地，借势提气上跃，但还是差了一点，没能跨上鹿的脊背。机会稍纵即逝，红衫少女来不及细想，伸长手臂探向鹿颈，而她的身子却还在鹿的一侧，只来得及用双手紧紧掐住鹿喉。鹿没有因为有人钳制它放慢速度，而是奔的更狂更拼命。红衫少女的脚尖、双腿在地上拖着，感到一阵阵火辣辣的痛，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眼睛也被刮的生疼睁不开，手仅能勉强的抓住鹿的脖子，根本使不上其它任何力气，红衫少女咬咬牙，不服输的性格使她似乎忘了打这头鹿是为了什么，双手丝毫不松的抱着鹿颈，一定要将它捕获。
待鹿奔跑的速度减慢，红衫少女双臂猛一使劲儿，纵上鹿背，刚要把手伸入靴筒拔出护身短剑割断鹿的喉咙时，三只箭弩突然向她射来。
红衫少女避无可避，拼着被鹿蹄踩踏的危险，急忙翻下鹿背，向旁滚去，但还是晚了一步，虽然躲过了强弩，右腕却被狂奔的鹿踩断，一阵钻心的疼痛令她直冒冷汗，左手把右手的短剑抽出，护在胸前。
鹿这时也被其中一支箭弩射杀倒地。
“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
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青年人从树林中走出，月光撒在他颀长清瘦的身上，拖出一条黑暗狭长的影子，只见他不紧不慢的走向红衫少女，一双清澈的眼眸在月华的映衬下更显黑亮，双掌合拍数下，口中赞道：“好胆色，处变不惊，不愧为大辽公主，我到有点不忍心杀你了。”
红衫少女心中一震，这人的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对他的相貌怎么会没有一点印象，“你的胆子也不小，知道我是公主，还敢如此，这可是谋逆大罪。”
“谋逆？”灰衣人哈哈大笑，“在我眼中萧绰可不是我的主人。”
红衫少女沉吟不语。
灰衣人见她不吭气，微微笑道：“你也不必胡乱猜测，现在你最该担心的是你的性命，而不是我的身份。”
“我只想知道我究竟是死在谁人之手。”
“在你死的那一刻我会告诉你的。”
红衫少女冷笑，“好个谨慎之人，你既然已有把握置我于死地，又何须相瞒？”
“不到最后一步，世事还很难说。公主殿下无需多言，如此拖延时间，也不见得会有转机，还是动手吧。”说着，很绅士地做了一个“仙人指路”的起手式。
红衫少女看着那江湖上最最平常、用的最多的起式，知道多说无意，只盼能从招数上看出此人来路，为母后留下警讯。
红衫少女抬头，对着朗朗夜空，突然发起一声长啸，啸声在山谷中回荡，深夜寂静，更显响亮，啸声与回声绵绵不绝的在山间转播开来。
灰衣人神色一紧，猱身而上。
5
雅哲听到啸声，只感到头皮发麻，顿时呆立当场，“真的出事了。”
晚风萧萧，落叶终将化归尘土；夜雾重重，留下迷醉的惊凉。
风飒，雾锁，人何处？
杨延朗凝神倾听，透过余响，辩音寻源，向山谷的空旷处走去。
寒光闪闪，剑花朵朵，如雪飘散，如梅凋零。
长剑茹血，短刃傲骨。
在寂静的黑茫，交织出一曲纷扰。
红衫少女此时已是相形见绌，勉力支撑。灰衣人长剑点点，始终不离红衫少女的要害处。一记快剑眼看就要透过红衫少女的心房，红衫少女腰肢微侧，虽然避开，但长剑还是深深划破了她的左臂，灰衣人没有片刻停留，紧跟着手腕一翻，一招“横跨江河”闪电般地斩向红杉少女的脖颈。红衫少女左臂重伤，右腕骨断，疼的她冷汗涔出，根本无法招架这道猛烈寒光，身子稍一滞待，连躲都来不及了。
杨延朗手中没有兵刃，随手斜折下路边的一根树枝，使出“银蛇吐芯”的进攻招式刺向灰衣人的胸口，灰衣人还没有到为了红衫少女拼命的地步，所以只有放弃，回转剑锋砍向杨延朗手中的树枝，杨延朗也立即变招，沉腕，从下反撩灰衣人的肩膀，灰衣人闪身避过。
两人一交手，转眼过了十几招，但长剑与树枝却一直没有相碰。
杨延朗见对方武艺不俗，而今之际，惟有多使险招奇招，或许才能反败为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