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庄周梦蝶
第一章
北汉国元历二百五十三年,世宗天瑞十四年九月初。深夜,弦月当空,观星阁中四盏银烛之光,依然闪耀,青烟缭绕。隐约可见观星台上,一位银发银须,面色红润的老者,身着绛衣锦服,佩紫绶,腰系金缕革带,两边分佩着一块水苍云纹白玉与一把银装剑,头戴礼官大夫官帽,手捋晗前银须仰望星空。不时吩咐身后两名青年的侍诏,记录下夜观天象之所得。
璀璨的星河中,微暗的紫薇星旁,一颗几乎是肉眼不可察觉的星辰。顷刻间,绽放出一阵略带微红而强烈耀眼的星光,片刻之后,星光散尽,原本几乎不可见的星辰,此时已是星光四射高悬于寂寥夜空。老者身形一滞,已无先前的气定神闲,瞬间变得仓惶、惊恐,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适才散发出星光的辰星,唇角喃喃不已。若是近前细心倾听便可听见,“为何……?怎会有这般景象,明是气数已尽。”半晌,回过神的老者,席地而坐,神色肃然,屈指盘算,这星空中猛然出现的异像。随着时光一点一滴的流逝,笑容越来越多蔓上老者的脸庞,到最后时才曝露出浓浓地担忧。老者缓缓的起身,白眉紧锁,负手眺望夜空,良久,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坚决的口吻:“汝二人在此记录,不可怠慢,老夫要将适才之事面圣。”
同时,太子府清园,赏雪斋中,一个躺在锦榻上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孩,相貌坚毅,棱角分明,紧闭双眼。猛然间,少年抱着自己的头,踢开盖在身上的金丝龙凤锦缎被,用力在榻上翻滚着,迸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惨叫声一时间响彻整个太子府。刹时,府中灯火通明,园内的一干太监、侍女,一片惊慌、手足无措,一个个都想上前搀住少年,锦榻前立时堆满了人,碰撞后的哎呀声不断传出,却是被男孩的惨叫声湮没。
一个清脆的女音颤声道:“快……,请太医。”两个蓝衫太监,这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雪姑娘,奴婢这就去。”顾不得头上歪斜的帽官与身上被人踩地脚印,匆忙地向外冲去。
床上的男孩,半晌之后,终于停止了翻滚与惨叫,缓慢地睁开明亮的眼眸,打量着四周景象,但见房间甚是幽雅清静,明窗静几,锦帐文茵,壁间挂了几副雪梅图,再看一干人等皆是身着古装,现出迷茫与莫明的神色,自己明明是在晓晨的认亲宴上喝醉酒,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林云轩似乎还没从醉酒中清醒,犹至傻愣愣的问:“对不起,可以问一下,这是哪儿?你们是在拍什么戏?”
先前叫雪姑娘的女孩,纤纤玉手捂住自己的樱唇,惶恐的看着眼前的男孩,不敢相信云轩所说,水汪汪的美眸中立显悲伤之色,晶莹剔透的珠泪潸然而下,期期艾艾,语带哽咽道:“殿下,此处乃是清园的赏雪斋,您……您这是怎么了?雪儿不明白您说的。”说着,美眸中的珠泪宛若潺潺小溪缓缓地滑过娇美的容颜,低声抽泣的雪儿,玉手轻持雪白的绢丝绣帕,在芙蓉玉面轻轻地擦拭。
忽地见到这张美玉般白里泛红如兰娇颜,绝美的花容还残留着晶莹的泪滴,微皱的琼鼻,薄薄的樱桃小嘴,碎玉般贝齿,黑白分明的眼眸,充满柔情与哀怨,淡淡的黛眉宛若画上一样,纤细白嫰的小手,如冬笋般尖尖十指,持帕轻掠玉面,真是好一副绝美梨花带雨仕女图。云轩哪里见过这般光景,当下,浑然忘记所有,目不转睛呆望着眼前绝色。
过了许久,见无人应声,雪儿才发觉云轩云轩灼热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抽泣声嘎然而止,娇颜绯红,心若小鹿乱撞,细若蚊声道:“殿下……!”
一个愣神,云轩缓过一些劲来,愕然道:“你叫雪儿,这清园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云轩边问边皱着眉头,细细回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待雪儿回答,脑海中又泛起一阵炸裂般剧痛,云轩抱头一阵惨叫,身躯卷做一团,四处翻滚,冷汗直冒,面色惨白,直到跌落在地时,才散开卷曲的身躯,四肢犹不停的抽搐。
雪儿与一干下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叫震得呆立当场,茫然不知所措。待到云轩停下叫声,雪儿才率先醒过来,冲上前去,抱着地上的云轩,泣声道:“殿下您不要吓奴婢!您……您……叫雪儿如何是好?”
一个年约三旬,白面无须的太监,操着尖锐的嗓音,走到雪儿身旁,轻声道:“雪姑娘,您还是让奴婢先把殿下扶到榻上?”雪儿微抽着秀挺的琼鼻,谢道:“有劳孙公公。”
孙公公与三个太监小心翼翼的把云轩抬到榻上,轻轻地扯过锦被,为尚有些抽搐的云轩盖好。对坐在榻边的雪儿道:“雪姑娘,请您在此守候殿下,奴婢去瞧瞧太医是否到府。”言毕,随手带了四个太监,轻巧的退出房间。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秋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扫向整个安平城,愈紧愈烈。一阵湍急的马蹄声,划破深夜的宁静,银须老者坐在一辆驷马车辇中,神情焦虑地催促着马夫快速的穿过一条条街巷,领头的护卫手持银须老者令牌,策马领着马夫疾行,飞快地通过一道道城门、关卡进入皇宫深处。
银须老者不待马车落稳,掀开帘幕,大步流星走向领事房。一把撞开紧闭的房门,门闩的破裂与散落声,立时惊醒,里屋内睡梦之中的太监总管钱圭,与外间候着一干睡眼朦胧的小太监。怨气冲天的钱圭,尖着嗓子怒声道:“是哪个猴崽子扰了咱家好梦,尔等找死不成?”一众被吓到的小太监们煞白着脸不敢吱声,惶然望着神情焦虑的银须老者。
当下,银须老者道:“老夫陆安,有要事禀奏圣上,失礼之处万望钱公公海涵。”
四十有五的钱圭闻言,一双马眼闪过惊异的神采,顾不得衣衫不整,穿上鞋履就跑到外屋,见陆安神色焦急,急急地拱手道:“见过陆大人,小人这就更衣带陆大人前去。”边示意一旁的小太监拿出自己的衣衫。
陆安拱手谢道:“老夫多谢了。若非紧要之事,老夫亦不敢在此时惊扰圣驾,尚请钱公公见谅。”
钱圭示意身边的小太监快些,道:“大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乃朝廷重臣,且不说万岁爷对您敬重有加。小人年幼之时,若非您替我开脱洗清罪名,哪有我的今天,此恩小人无时不刻铭记于心。”
“此久远之事,老夫与你说过多次,为何总是这般?些许小事,无须挂怀。敢问钱公公,圣上今夜在何处就寝?” 陆安摆摆手,面容有些笑意。
快速换好衣衫的钱圭,带着四个太监,道:“万岁今夜在乾天宫就寝,小人这就领您前往。”
“好!老夫就不客气了。”
六人迎着寒意渗人的秋风,提着四盏宫灯,急急的走向乾天宫。见陆安心急火燎,步履如飞,钱圭微胖的身躯紧随在他身后,不时地提醒他注意脚下。两柱香的工夫,六人已是来到乾天宫门,钱圭喘了两口大气,轻声道:“大人您先去御书房稍后,小人去请圣上。”
见钱圭不是很远的路程,就已有些喘息,陆安感叹道:“钱圭,老夫给你的功诀,汝是否久已不习?”
钱圭嘿嘿低笑两声,道:“适才匆忙,忘用了。小人还是先去恭请圣驾。”言罢,步入世宗寝宫。
陆安捋须微微摇头,轻笑着看钱圭离去,叫身后太监领自己到御书房。领路太监把陆安安顿在御书房,侍夜宫女斟茶倒水后,亦悄悄的退立一旁,留下陆安在房中恭候圣驾。
今夜天象所示,圣上的紫薇星越来越黯淡,自己用《易天神卜》为今上卜算,示圣驾不出六年必定驾崩;而太子原本时断时续的星光,异常大作,光带赤色,悬于星空,盖过所有星辰之光芒。虽挂像显示太子应是我北汉中兴之主,无奈太子之星竟妨主,有加速圣崩之态,奇的是他还带着延长一丝圣上寿元之势。由挂中所得,太子从今后充满着不可定的变数,不复从前之温顺略带些软弱,大有世宗幼时之意气,加之太子天资聪颖,绝非守城之君。若非小心引导,循循善诱,恐易堕入魔障。九州大地从此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啊!想到此,陆安放下手中茶杯,长长地叹息一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入,陆安收起感慨,起身恭候。只见世宗林纬头戴金色通天冠,身着明黄五爪金龙袍,佩金丝织就九环带,腰系白玉金腰带,脚穿六合靴,步履间明显有些蹒跚,由钱圭搀着走进御书房。陆安躬身迎候的同时,飞快地看了一眼,此时的世宗,面貌早已不是年少时剑眉星目,英俊威武,病痛已然使他日渐消瘦,眼角布满鱼纹,发鬓星霜,日现老态,只是龙目开合间,依旧带着睿智与帝王威仪,才四十四龄就已有日薄西山之色。世宗坐好,只留下钱圭一旁伺候,命所有人等退出尚书房。
陆安叩首跪见:“老臣陆安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世宗示意身边的钱圭扶起陆安,敬重的道:“恩师快快请起,坐到一旁便是。朕早已免了您叩拜之礼,为何行此大礼?”
陆安躬身道:“陛下龙体违和,老臣本不该惊扰,无奈滋事体大,有关陛下寿元与太子殿下,老臣不得不深夜入宫,请陛下恕罪。”遂把夜观星象之所得禀告世宗,世宗沉吟良久,言道:“恩师可有解决之道否?”
“老臣亦耗尽心力,冥思解法,只得一下策。即,请陛下少怒、平心静养,心绪切勿大起大落,或可延陛下寿元。” 陆安苦笑道。
虽有些感慨,世宗仍洒脱地笑道:“恩师不必再因此事烦忧。当日,朕为皇子时,生性玩劣,舞刀弄枪,伤及心脉落下病由,若非恩师以药石救治,教授《静心诀》,朕怕是早已暴毙。不嫌朕愚笨,循循教导,治国韬略,方有今日我北汉繁荣昌盛与欣欣向上之气,恩师当为首功。然,您示名利于粪土,屈就于礼官大夫与司天监之职,甘在人后为朕谋图献策,救治朕体,此胸襟朕亦是佩服万分。在朕心中,您永远都是当日王府救治与教导朕的恩师。”
陆安起身跪倒在地,饱含热泪道:“老臣朽木,不堪万岁此语。臣知陛下为国操劳,尽心竭力,无一日怠慢,方有今日之北汉,此陛下与云大人之功,实非老臣之力也。”
伸手虚扶陆安,世宗道:“恩师快快请起,无须过谦,功过是非朕心中明白。现今朝中,有赵王林驰虎视于皇位,世家把持部分朝纲,若非朕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这些人恐是早生贰心。虽朕在世之日,无人敢反,若皇儿不能震慑军中将领,手握兵权,恐会死于非命。故,朕时常为皇儿日后忧虑,适才闻老师所言,皇儿将一改前行,朕闻之甚是慰怀。”
喝了口,钱圭奉上的参茶,世宗轻笑着道:“朕只得皇儿一子,其幼时,他三位母妃与三位皇姐对他宠腻不已,事事皆是由她们打理,六龄之时曾被皇弟之子欺凌,亦是由他三位皇姐,讨回公道,方造成皇儿事事依赖其皇姐,有些懦弱的秉性。今下北汉,东有齐国,民风剽悍,西北有强魏虎视眈眈,东北有燕国,南有地广物厚,人杰地灵的楚国,西南蜀国虽不与我国接壤,但亦贪视我国之富庶,加之北方胡人侵扰,北汉早已成众矢之的。若皇儿依然如故,他三位皇姐必会为他牺牲自己的幸福,以换我北汉平安。此朕最不愿见之事,若是如此,皇儿必将颓废,而北汉两百多年基业亦会毁于一旦。朕少活几年,换来国之明君,三位公主的幸福又有何妨?”世宗说到最后时,已是语带铿锵,目露睿智的神光,仿佛让人又见壮年时气吞山河、驰聘疆场的豪迈气概。
陆安拱手施礼,神情肃然凝重,沉声道:“老臣不才,敢请陛下将太子殿下交老臣教诲。”
当下,世宗大喜,心念电闪,龙目微露忧虑,道:“朕明恩师之心。但您已近古稀之年,朝中大事,朕尚需您多方仰仗。您若是再领太子太傅之职,您的身体可否能撑住啊?”陆安前些年一直在国子学为公主、太子与诸位重臣之子讲学,三年前,因身体老迈才请辞国子监祭酒之位。
慨然一笑,陆安朗声道:“陛下为太子尚不惧,老臣又何惜此区区轻贱之躯,万望圣上恩准。”
“即如此,朕代皇儿多谢恩师,有您的教诲,我北汉强盛指日可待。明日早朝,朕立即颁布此事,封您为太傅,加太子少保,赐戒尺督导太子。” 世宗道。
听到世宗此言,陆安惶急地躬身道:“老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朕意已决,恩师既是朕之师,封太傅乃名正言顺之事,无须多议。” 世宗决然道。
谢过世宗隆恩的陆安,略带苦笑,太傅与太子太傅二字之差,实天壤之别,前为天子师,可参与朝政,鞭策统领百官;后者乃辅导太子成器,督察太子府诸事,现太子尚未奉旨开府,本是只督导太子即可。而今以太傅之名教导太子,可见世宗对陆安之看重。
“戒尺之事,恩师可是担忧皇后与昭阳、璇阳、泾阳她们吗?但请恩师放心,她们几个若是得知您肯教导太子,高兴还来不及。” 世宗轻笑道。
此刻,御书房外隐约地传来一阵雄鸡啼鸣声,世宗步履沉重的走到窗前,推开窗门,见天色微白,淡淡的笑道:“恩师天色已渐亮,朕与您同去早朝。”语锋一顿,道:“钱圭,为朕与陆师准备洗梳。”钱圭尖声低语道:“奴婢尊旨。”便退出尚书房,吩咐其它人等准备去了。
屹立窗前的世宗,孤寂伟岸的龙躯,眺望天际,象是想要穿过这无垠的苍穹,看到北汉日后横扫六合,黎民百姓面容上皆以生为北汉人的自豪之情。
老眼中流露丝丝敬意的陆安,暗忖,陛下自而立之年登基以来,先以奇计夺西魏之线天关,进可俯瞰西关平原,退可拒敌于国门之外;南精练骁勇善战水师,依恒江天险威震南楚,使其不敢跃雷池半步,逆江而上可随时挥兵西魏,顺江而下直刺东齐腹地,与驻扎东营城的成曦将军,形成合围之式,吞并东齐;东北的燕国怕是陛下生平最得意之作,天瑞六年,发骠骑军与虎翼军十万精锐,分由李颐、王恢二位将军统领,六月之内连克平郡、谷阳二郡,至此天下震动,无人再敢逆我北汉虎须;天瑞八年至今,利用燕地子民向往我国生活,而燕帝梁秸却派兵虐杀过境燕民,以保卫百姓之名,蚕食其东北平原大片土地;北分化胡人各部,联东胡,开放马市通关,修长城以拒西胡。蓄意削减四大世家权势,大肆提拔寒门有识之士,任贤用能,世家已不复先皇在世之日,有遮天之能,但世家肘腋之掣已是愈见明显,多次阻挠陛下利民之策。自己亦曾想若无世家对圣上牵制,我北汉旌旗早已飞扬在燕土大地。看着陛下日渐凸显病体,已有力不从心之感,不似壮年,自己也是忧心不已。
近日,四大世家私下与赵王过从甚密,似乎在谋划待陛下归天之后,废栗太子,立赵王为帝。云家家主云翔自幼与陛下交好,圣上为救其性命而伤及心脉,对陛下感激涕零,忠心耿耿。指此事者甚少,只剩自己、钱圭、李颐、云氏夫妇及其儿女、三位公主与太子、三位娘娘与陛下得知,余者皆被蒙在鼓里。尚以为陛下要笼络云家,才应允太子与云家幼女、昭阳公主与云家长子的婚事,其实早在陛下为太子时,就先为公主定亲,接着为太子定下尚未出生的云小郡主。云翔此人胸有滔天之志、旷世之才,志在有生之年与陛下携手一统九州,让黎民百姓不再笼罩在战云的阴影之下,此事恐怕是要落在太子身上了。
陆安暗笑,削减世家权势加固皇权之计,若是让赵、刘、陈三大世家闻之乃云家家主所出,不知是何表情,世人又有何感慨,这些年若无云翔暗中为陛下谋事,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