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趸说:“不要那么悲观,我们现在还大有可为。”
北宫括说:“怎么可为?”
公孙趸说:“你跟我来。”
两个人驾着马车,跑遍了诸侯的大营,呼吁大家齐心协力打过泾河去,报效晋侯。这一声喊纯属多余,因为大伙听到鲁军渡河的消息,都不约而同地打点好行装,已经准备好出发了。但是公孙趸仍然吆喝得十分起劲,整个泾水东岸都回荡着他那浑厚的男高音:“各国的勇士们,快起来渡河,胜利就在前方,我们可不能让晋侯失望呐!”
荀偃正在召集晋国八卿开会,听到公孙趸的吆喝,不禁问道:“这是何人?”
士匄说:“听声音像是郑国的公孙趸。”
荀偃点点头:“不错,赶得上咱们宫中的乐师了。”
闹哄哄地折腾了一夜,黎明时分,联军全部渡过了泾水。秦军没有在渡河的时候来捣乱,现在也全然不见踪影。大伙儿抓紧时间,就在岸边搭起炉灶,打来河里的水,泡米做饭。饱餐一顿之后,问题来了!只见有几位士兵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像蚯蚓一般扭来扭去,身体很快就僵硬了。大伙还没回过神来,身边又有更多的人相继倒下,接着有人大叫:“水里有毒!”有人赶快呕吐,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有的人眼睛里开始流血,有的人拔出剑来朝着空气一阵乱砍,有的人跪在地上以头抢地,还有人抱住别人张嘴就咬。一时间,泾水西岸就如同人间地狱,死亡的味道弥漫在清晨的雾气中。
毒自然是秦国人在上游放的,比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人首次大规模使用毒气早两千年。由此而取得的战果是,联军超过一半的士兵死亡或丧失战斗力。
面对这种情况,撤军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郑庄公的子孙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们的与众不同。在公孙趸的带领下,郑国部队整顿车马,留下死伤的士兵,继续向秦国腹地进发。这种近乎悲壮的气概鼓舞了所有人,各国部队都打起精神,跟在郑国人后面前进。
这一次,连荀偃都对公孙趸刮目相看了。“子蟜(jiǎo,公孙趸字子蟜)不但是位君子,也是一位勇士。他的所作所为,应该得到我们晋国的感谢。”荀偃的感谢不是一句空话。五年之后,公孙趸去世,晋国甚至向周天子请求以诸侯的礼节为其举行葬礼,算是对公孙趸在这次行动中的表现的回报——当然,这是后话。
联军前进到棫(yù)林(秦国地名),与秦军相遇。荀偃派出一名使者,前往秦军大营,数落秦国人的种种不是。
秦国人听完使者的谴责,没有任何反驳,仅仅是问了一句:“你们是来吵架的,还是来打仗的?”只有底气十足的人才会说这样的话,秦国人的底气来自于多方面:一、联军远道而来,秦军却是本土作战,以逸待劳;二、联军人心不齐,秦军却是保家卫国,同仇敌忾;三、联军人生地不熟,秦军却是轻车熟路,占尽地利;四、联军在泾水已经折损过半,秦军却是毫发未损,联军的人数优势不复存在。
使者回去把情况一汇报,荀偃就跳起来了,下令:“明早鸡一叫就驾好马车,堵塞水井,夷平军灶,大家唯我的马首是瞻(成语出处)!”
填井夷灶,相当于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听到荀偃的命令,诸将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现在的战略优势全部被秦军掌握,联军胜算微乎其微,最好的办法是安营扎寨,坚壁深垒,以不变应万变。就算是非要进攻,也必须准备好后路,而不是孤注一掷。要知道,晋国四军全都参与了这次行动,万一全军溃败,晋国的百年霸业就毁于一旦了。
大伙都不说话,谁都知道荀偃正在气头上,劝也没有用。沉默了半晌,下军元帅栾厌终于忍不住了,突然站起来,一脚踢翻跟前的案几:“这是我从军以来听到的最糊涂的命令!你们愿意打就去打,反正我的马首向东。”说完大踏步走出去,留下荀偃等七卿在帐中目瞪口呆。
栾厌说得出做得到,回到自己的大营,马上命令下军收拾行装,准备回国。士匄跑去问下军副帅魏绛:“你不会也打算跟着栾厌走,把主帅抛弃在这里吧?”
魏绛的回答很巧妙:“主帅多次教导我们,要服从上级的命令。我的上级就是栾厌啊,他要我走我就走,这还用考虑吗?”
下军一走,其余各军也都蠢蠢欲动。荀偃也冷静下来了,长叹道:“看来我确实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如果留下来,无非是让自己成为秦军的俘虏。”于是命令全军准备撤退。
在晋国的官方记载中,这次讨伐秦国的行动被称为“迁延之役”。迁延的意思就是因为拖拉而无所成就,确实就是这次行动的真实写照。有意思的是鲁国的史官,《春秋》记载这件事的时候,有意不写齐国的崔杼、宋国的华阅和仲江等参与者的名字。左丘明解释,那是因为他们太自由散漫,迟迟不肯过泾水,所以不值一提。
回想起来,栾厌抗命不遵,已经不是第一次。公元前563年的颖水之役,主帅荀罃不想前进,栾厌偏要前进,结果拉动全军前进;现在形势恰好相反,主帅荀偃想要前进,栾厌偏要撤退,结果导致全军撤退。虽然从当时的形势来看,主动撤退确实是明智的选择,可是一个人总是和领导对着干,我行我素,目中无人,未免又太不明智了。这样的人很容易成为靶子。靶子的意思就是:
一、大伙心里面都想撤退,只是不敢说出来;
二、栾厌不但敢说,而且敢做,挽救了整支部队;
三、大伙心里偷着乐,嘴上却都在骂栾厌,说我们大老远跑来,死了那么多人,因为那小子乱搞,害得我们无功而返——联军大营中,这种议论传得沸沸扬扬。
栾厌倒是沉得住气,可他的弟弟栾鍼(zhēn)就受不了了。这个栾氏家族的年轻人,性格刚烈如火,比栾厌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找到士匄的儿子士鞅说:“我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现在又无功而返,不只秦国人耻笑我们,诸侯也看不起我们。我们栾氏家族有两个男子汉立于戎车之上,怎么能够不感到耻辱呢?”——栾鍼担任栾厌的戎右护卫,是以有此一说。
士鞅说:“那你想怎么办?”
“我愿以死来洗刷家族的耻辱!”
“我虽然不赞同你的想法,但是既然你已经决定这样做,我愿意跟随你!”士鞅说,“谁让我是你的朋友呢?”
栾鍼紧紧握住士鞅的手,感动得热泪盈眶。
两个人一前一后,各驾一辆战车冲向秦军大营,战车上的“栾”字和“士”字大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联军将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几万双眼睛注视着他们,只见两道烟尘朝着秦军大营滚滚而去,虽然势单力薄,却又宛如千军万马,惊天动地。眼看“栾”字大旗已经接近秦军营寨,营寨内突然有了响动,箭如飞蝗而出,瞬间便将栾鍼和他的车马射成了一只刺猬。跟在后面的“士”字大旗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减缓了前进的速度,接着又改变了前进的方向,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士鞅最后远远地望了栾鍼一眼,快马加鞭,在双方将士的一片嘘声中又跑回联军大营来了。
“是你儿子害死了我弟弟!”当天夜里,栾厌满嘴酒气地闯进了士匄的营帐,“他不想去,是你儿子唆使他去。现在他死了,你儿子却活着回来了,那就是你儿子杀死了他!”
“士鞅勇气不足,我这个做父亲的十分惭愧。”士匄没有作任何辩解,只是将手搭在栾厌肩上,想给他一点安慰,却被栾厌一把推开:“你如果不赶走你儿子,我就杀掉他!”
士匄闻言,苦笑了一声,问道:“你是说真的吗?”
栾厌恶狠狠地说:“我说到做到。”一脚踹翻眼前的长几,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营帐。
据《左传》记载,士鞅是士氏家族中第二位流亡到秦国的人。第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士会,曾经于赵盾当政的年代流亡秦国,后来又响应召唤回国,成为一代名臣。作为士会的后人,士鞅被迫流亡到秦国后,居住的时间也不长,大概在第二年就回到了晋国,而且当上了公族大夫。
据说,秦景公曾经问士鞅一个问题:“晋国的大夫谁将先灭亡?”士鞅不假思索回答:“应当是栾氏吧!”秦景公又问:“是因为他太过专横吗?”士鞅说:“是的。栾厌的专横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因为祖宗的余德,他本人还可以免余祸难。这样的话,灾难恐怕要降临在他的儿子栾盈的身上。”秦景公不理解,士鞅解释说:“晋国人爱戴栾厌的父亲栾书,有如周朝的人民思念召公的恩情。甘棠遗爱,何况其子?栾厌如果死了,栾盈尚未惠及国人,而栾书的恩泽已经被人淡忘,栾厌平日里专横任性所招至的怨恨就会被放大,祸及其子,栾盈就有难了!”
召公就是召公姡В╯hì),是周朝初年与周公旦齐名的政治家。据《史记》记载,召公巡视领地,在一棵棠树下处理政事,上至侯伯,下至庶人,都心悦诚服。召公死后,大家感念他的仁德,不忍心砍倒那棵棠树,便有了《诗经》中的《甘棠》一诗: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茂盛的甘棠啊,我们不要采伐它,因为召公曾经在它的树荫下休息过呢!士鞅以“爱其甘棠,何况其子”来比喻晋国人对栾书的感情,说明栾厌之所以至今没有惹祸上身,完全是因为沾了栾书的光。秦景公听了士鞅的见解,深感佩服,不顾秦晋两国正处于敌对状态,派人到晋国为士鞅说好话,使得士鞅能够很快结束流亡,回到自己的祖国。
第二章 列国的内斗
【君不君,臣也可不臣】
不知道多少人有过这样的经历:单位的领导突然对你说,请你周末去他家里吃饭,你受宠若惊,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把皮鞋擦得锃亮,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领导家门口,凝神贯气,做了三个深呼吸,然后按下门铃,结果……开门的是他家的保姆,操着湖南方言说:“你找哪个?孙处长跟他的堂客到别个屋里打麻将克哒,晚上不回来吃饭。”你除了傻笑几声,偃旗息鼓地回到自己家里,还能怎么样?
可是,对两千五百多年前的那两位卫国人来说,事情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左传》记载,公元前559年夏季的一天早晨,卫献公派人给朝中的两位重臣——孙林父和宁殖捎去一个口信,邀请他们到宫中共进午餐。接到这个通知,孙林父和宁殖赶快行动起来,洗了一个澡,穿上黑色的缁布衣,裹上素色的生绢裳,戴上黑里带红的布帽子,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坐上带盖的马车,提前一个时辰来到公宫等候。
等啊等啊,眼看日近午时,两个人不住四下张望,就是不见有人来宣他们。
“主公也许有要事在身,再等等就好了。”孙林父安慰宁殖。宁殖点点头,没说什么。
两个人继续等,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宁殖忽然说:“老孙,不太对劲啊,主公该不会是把我俩给忘了吧?”
孙林父说:“怎么可能?我猜啊,主公肯定是准备了什么山珍海味,没那么快整好,所以要我们多等等。”
宁殖说:“什么山珍海味?”
“比如说,熊掌啊,你知道,熊掌很难熟的。”
“有可能。”宁殖说着,喉结动了一下。孙林父装作咳嗽,趁机也吞了一口口水。两个人继续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太阳西斜,鸟儿归巢,两个人都饿得头晕眼花,那顿想象中的美餐仍然仅仅是存在于想象中。
“老孙啊!”宁殖有气无力地说,“熊掌要煮那么久吗?”→文·冇·人·冇·书·冇·屋←
孙林父帽子也歪了,衣服也皱了,说话也打颤了:“按理说,不,不应该啊……”
两个人嘀咕了一阵,最终决定打道回府,这饭不能再等了,再等就出人命了。刚准备上车,一个宫中的小内侍匆匆跑过来,说:“主公请两位大夫去后花园相见!”
“你说去哪?”孙林父大声问道,眼睛死死地盯住小内侍的脸。
“后,后花园。”小内侍吓坏了。
宁殖赶紧拉拉孙林父的袖子,意思是算了,先进去看看再说吧。两个人跟着小内侍,快步来到后花园。只见卫献公戴着一顶白鹿皮帽子(打猎专用),手里拿着一把弹弓,正在打鸟呢!孙林父和宁殖不敢惊着了鸟儿,远远地跟着他,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卫献公才突然察觉到他们在身后,大声说:“你们来了啊,怎么不打个招呼呢?”两个人赶紧快步走到卫献公跟前,恭恭敬敬地垂手立着,准备聆听国君的训示。
“两位爱卿有何贵干?”卫献公笑吟吟地问。
“这……”孙林父迟疑了一下,偷偷看了一眼宁殖,宁殖也是一脸的迷惑,“我们是应您的邀请,前来赴宴的啊!”
“有这回事吗?”卫献公拍拍自己的脑袋,大笑道,“哎呀呀,我这记性,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来,来,既然你们已经来了,就陪寡人一起打鸟吧!”
孙林父心想,你说得倒轻巧,老子可是饿了一整天,哪有力气陪你打鸟?但是敢怒而不敢言,还得耐着性子和卫献公说话。按照当时的规矩,国君与臣下说话,应该戴正式的礼帽,如果戴的是其他的帽子,则必须摘下来,以示尊重。卫献公似乎完全不懂这些礼数,皮帽子也不脱,一个劲命内侍去拿弹弓来,丝毫没有想到一场风暴正在这两个人的脑子里酝酿。
孙林父从宫中出来,憋了一肚子气,回家也不想吃饭,倒头便睡,但是又睡不着,气愤愤地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胡乱喝了两口小米粥,命令家人:“打点行装,准备马车,回戚地去!”
家人吃了一惊:“您不上朝啦?”
“兔崽子居然戴着鹿皮帽子跟我说话,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国君?这官老子不当了!”
“您小声点!”家人连忙劝道。
“怎么啦?这事就算说到天子那里,也是他无理!”孙林父的嗓门更大了。
戚地是孙氏家族的封地。孙林父这一走,其实就是用脚投票,炒了卫献公的鱿鱼。
孙氏家族是卫国名门,孙林父本人也是扶持卫献公上台的有功之臣。孙林父的出走,按理说应该引起卫献公的重视。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卫献公仅仅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走了啊?”再也没有任何表示。仿佛走的不是什么朝廷重臣,而是一个年迈昏聩的家奴。
孙林父毕竟不是陶渊明,在乡下过了一段日子,不禁又留恋起在朝廷的日子来。他倒不是怀念那几千石米的俸禄,而是耐不住成天在田间地头跟山野村夫打交道的寂寞。说到底,那个年代的男人,绝大多数都是政治动物,如果不能在朝堂之上发表自己的高见,不能参加那庄严肃穆的祭祀典礼,不能在外交场上纵横捭阖,人生就太灰暗啦!孙林父想回到朝廷去,又拉不下那张老脸,于是想了一个借坡下驴的办法——派自己的儿子孙蒯回到首都帝丘,向卫献公请安。
卫献公见到孙蒯很高兴,拉着孙蒯说了一大堆家常话,无非是令尊身体可好啊,戚地今年的收成如何啊,你膝下有几个小孩啊之类的,亲热得不得了。末了还要留孙蒯吃饭,而且是按照国君招待臣子的最高规格上菜,还有乐队在一旁演奏,一边吃一边欣赏音乐,那叫一个享受。相比孙林父前些日子受的冷遇,孙蒯的际遇可真是让人感到君威莫测。
孙蒯受宠若惊。席间他几次想向卫献公表达老头子的歉意,卫献公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给他这个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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