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史墨预言吴军入郢,但是不能灭楚,现在全部变成现实,仿佛冥冥之中已有定数。然而天道远,人道迩,吴军之所以这么快便被赶出楚国,不是因为命中注定,而是因为他们自身有问题。这个问题在他们刚进郢都的时候就暴露了——斗辛听说吴国人在郢都争抢宫室,一针见血地指出:“不让,则不和。不和,则不可能成就远大目标。吴国人这样干,必定会出乱子。出了乱子,就只能回家,怎么可能平定楚国?”
楚昭王又回到了郢都。他离开的时候有如丧家之犬,回来的时候却受到满城空巷的迎接。出于对大子建的怀念,郢都百姓本来对楚昭王不甚感冒,但是经过吴国人带来的浩劫之后,人们将最美好的愿望都寄托在了这位年轻的君主身上。他被化身为一个符号,承载了全体楚国人的爱国热情。从楚昭王回来后的表现来看,倒也对得起大伙的期盼。他重重赏赐了勤王有功的九个人,其中包括斗辛、申包胥、王孙由于、钟建和斗怀。王叔宜申对此不能理解:“在郧县的时候,斗怀想加害于您,因为斗辛的阻止才没有得逞。这样的人,不受惩罚就不错了,怎么还给他赏赐?”楚昭王回答:“居大德者,不计小怨。”有这句话就够了。当领导的,最重要的是气度。
有人不愿意接受赏赐,那就是恢复楚国的第一功臣申包胥。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君,不是为了自己。既然国君已经安定了,我哪里还有什么要求?再者,有斗成然的教训在先,我还是不要跟他犯同样的错误。”遂不辞而别,不知所终。但是据《战国策》记载,申包胥后来隐居在磨山,是否就是今天武汉的磨山,则不得而知。
也有人心理不平衡。楚昭王呆在随国的时候,王叔宜申穿着楚昭王的衣服,打着楚昭王的旗号,在脾泄(今湖北省江陵境内)建立了临时政权,对于安定楚国的民心,作出了突出贡献,但是他不在重赏之列,心里多少有些失落。要知道,当初楚平王去世,囊瓦本来是想立宜申为王,是宜申本人强烈反对才没有得逞,否则楚昭王根本不可能继承王位。宜申心里不痛快,对于获赏的九人,就颇有些微词。王孙由于奉命监督修筑麇城,修成后回来复命,宜申故意问他:“新修的城墙有多高多厚?”由于答不上来。宜申说:“这都不知道,你怎么监督?你就不应该接受这份差使。”由于说:“我推辞了多次,大王一定要我去,我只能从命。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大王在云梦遇盗的时候,是我替他挡了一戈,伤口还在肩上。”说着脱下衣服给宜申看,说:“这就是我能做的事,至于假扮大王安抚民心,那不是我能做到的。”宜申无言以对。
不久之后,楚昭王的一纸委任状消除了宜申所有的不快——他被任命为楚国令尹。
另外还有一个人值得一提,那就是阖闾的弟弟夫概。叛乱失败后,夫概逃到了楚国。楚昭王认识到这个人的重要性,不计前嫌,赐给他土地,封其为堂溪氏。
最有意思是季芈。楚昭王给她挑了一个女婿,准备将她嫁掉,她坚决不同意,说:“身为女人,本该与男人保持距离,而我已经被钟建抱了。”楚昭王大笑,于是将她嫁给钟建,并封钟建为乐尹(大乐官)。
【勾践卧薪尝胆】
郢都光复后,几乎所有的楚国人都产生了这样一种念头:直捣姑苏,踏平吴国,活捉阖闾,一雪前耻。群情激愤中,只有令尹宜申保持了冷静。他知道,吴国虽然遭到失败,实力仍然不可小觑,而且吴国地形复杂,易守难攻,要打到姑苏谈何容易?倒是楚国要吸取教训,加强戒备,防着吴国人再度入侵。但是在当时这种情况下,他也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说出去没准被人叫做“楚奸”,不是闹着玩的。
在这种全民复仇的思想指导下,公元前504年夏天,楚昭王派出水陆两路大军讨伐吴国。阖闾派大子终累率军迎战,大破楚国水军,俘获楚军统帅潘子臣、小惟子以及大夫七名。消息传到国内,连最好战的人都不敢再说话了。郢都城内人心惶惶,不少人都收拾好了家当,准备第二次逃亡。接着又传来噩耗,公子结率领的陆军也在繁阳(今河南省新蔡境内)被击败,全军逃散。楚昭王急忙召集群臣商量对策,大伙儿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发表意见。楚昭王只好将头转向宜申,希望他说两句。宜申不慌不忙,清了清嗓门,说了两个字:“迁都。”
如果是半个月前说这两个字,宜申会被人视为疯子。现在这个时候说这两个字,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松了一口气,楚昭王脸上也露出释然的笑容。但有人马上问了一个新的问题:“迁到哪?”于是所有的眼光又都看着宜申。
“鄀。”宜申说。
鄀在今天的湖北省宜城境内,相对于郢都来说,地理位置偏北,离吴国更远。此后数百年,楚国还将有多次迁都,但每一次都将新都命名为郢。因此,鄀在历史上又称为北郢。
楚国迁都之后,吴、楚之间果然消停了,双方都忙着修养生息,恢复经济,整整八年未动刀兵。
公元前496年春,楚国的附庸顿国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居然决定背叛楚国,投奔到晋国门下。楚昭王震怒,派兵消灭了顿国。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吴国也有了动静,阖闾亲自指挥大军南下,准备将越国夷为平地。
越国的先祖无余,据说是夏帝少康的子孙,被封到会稽一带建国,负责祭祀大禹。越国和吴国一样,长期与中原隔绝,经济文化都十分落后,在中原各国眼里有如蛮夷。
春秋中后期,吴国得到晋国的帮助,迅速崛起,一跃成为南方大国。越国则依附于楚国,吴国几次与楚国交战,越国都站在楚国这一边。特别是公元前505年阖闾占领郢都的时候,越王允常还派兵袭扰吴国,企图从后方牵制吴军。越国对于吴国来说,就像是脚背上的蚂蝗、饭桌上的苍蝇,不除不快。
阖闾选择这个时候进攻越国,其实不太厚道——允常刚刚去世,其子勾践即位,正是国有大丧,新君立足未稳之时。虽然两国交战,讲不了那么多仁义道德,但是这样乘人之危,显然不是君子所为。
吴越两军在越国的檇(zuì)李(今浙江省嘉兴境内)相遇。吴军衣甲鲜明,装备精良,队列整齐,士气高涨。相比之下,越军的装备简直就是叫花子,越军的战斗经验也与吴军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勾践有他的秘密武器。据《墨子》记载,勾践好勇,花三年时间训练了一支敢死队,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而且能够一丝不苟地执行勾践的命令,就算是让他们走进火堆,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即便被烧死,也不会吭一声。
两军交战,勾践令敢死队在前,企图撕破吴军的阵线。不料吴军经过孙武的严格训练,阵形十分严整,敢死队虽然杀伤和俘虏了一些吴军,却不能阻止吴军如铁流一般滚滚而来。孙武的战术思想很简单,不计较皮毛的损失,保持整体的协调一致,让敌人无机可乘,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虽然此时孙武不在军中,但是伍子胥和伯嚭深得孙武真传。他们一个率领左军,一个率领右军,拱卫着阖闾的中军徐徐向前,一步一步接近越军防线。
突然间,越军阵中跳出数百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他们手里拿着短剑,怪叫着冲到吴军跟前,却又停下来,松松垮垮地排成三行,齐声道:“我等乃是越国战士,因为触犯军令,其罪当死。”说罢都将短剑横在脖子上,只等越国军中一通鼓响,数百人齐齐自刎,鲜血飞溅,如同数百朵鲜花一齐开放。吴国人身经百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搞法,个个都看得呆了。就在此时,对面又是一通鼓响,还没得吴国人回过神来,越军已经冲入吴阵,发疯似的砍杀。越将灵姑浮挺着一柄长戈,也不披甲,也不坐车,健步如飞,直奔阖闾。阖闾的卫士们想要阻挡,灵姑浮纵身一跃,轻巧地跃过人墙,长戈直刺阖闾的心脏。阖闾连忙用剑去格。灵姑浮知是宝剑,长戈倏然收回,又往阖闾下盘一扫。阖闾避之不及,一只脚趾头连同战靴都被斩下,当场晕厥。
灵姑浮还想取阖闾性命,伍子胥赶到,刷刷两剑将其刺退。伍子胥一手挽住阖闾,一手持剑与灵姑浮恶斗,且战且退。卫士们也逐渐围了上来。灵姑浮见势不妙,抄起阖闾遗落下的那只战靴,长啸一声,绝尘而去。
这一战,越军大获全胜。吴军仓皇撤退,行至离檇李不到七里的陉关,阖闾失血过多,撒手西去。
阖闾在世的时候,立终累为大子。终累文武双全,本可大有作为,却于数年前因病去世。因此,在伍子胥和伯嚭等大臣的主持下,立终累的弟弟夫差为新一代吴王。伍子胥被封为相国,伯嚭则封为大宰。
夫差是个记性很差的年轻人,有《左传》为证——
夫差专门派了一个人站在庭中,无论何时,只要他出入,那人便大喝一声:“夫差,你忘了越王杀你父亲的大仇了吗?”夫差听了,浑身哆嗦,恭恭敬敬地说:“不敢忘!”
这样过了两年,到了公元前494年,夫差终于率领吴国大军又杀回了越国。这一次,无论越国人耍什么把戏,都没能阻挡吴军的铁蹄。夫椒山(今浙江省绍兴境内)一战,越军大败。吴军长驱直入,将会稽城团团包围。
此时会稽城内只有将士五千人。如果吴军发动总攻,估计支撑不到一天。
勾践手下有两位大夫,一个叫文种,一个叫范蠡,被勾践倚为左膀右臂,三个人组成了越国的政治局,开会商量如何应对当前的形势。
范蠡说:“要想国家盛而不衰,必须谦虚谨慎;要想挽救国家危难,必须卑躬屈膝;要想勤俭致富,必须因地制宜……”→文·冇·人·冇·书·冇·屋←
勾践打断了他的话:“范大夫你就别长篇大论了,现在该怎么办,说点实际的吧!”
范蠡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饶。”
勾践说:“好嘛!人家要是不答应呢?”
范蠡说:“那就只能给他当奴隶。”
勾践长叹:“难道我就这样完蛋了吗?”
文种安慰他说:“商汤曾经被关押在夏台,周文王曾经被拘禁在羑里,晋文公曾经逃亡到翟人居住的地方,齐桓公也曾经亡命莒国,但他们后来全都称王称霸。从这些人的遭遇来看,我们说不定也是面临一场好事。”
勾践心想,范蠡的主意等于没出,文种说的尽是废话,看来真是走投无路,只能投降了,于是派文种出城去向夫差求和。
文种到达吴军大营后,跪行着来到夫差跟前,叩头说:“您的臣下勾践派他的仆人文种来向您禀告,勾践请求当您的奴隶,他的妻子请求当您的小妾。”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不是演戏,而是感觉到屈辱。
夫差的记性确实不好,看文种说得可怜,竟然将三年来每天都提醒自己要记住的父仇给忘了,想答应越国人的请求。伍子胥劝道:“现在是老天要将越国赐给您,您怎么可以为了区区几个奴婢,放弃整个越国呢?”夫差一想,也有道理啊!命令文种回去,暂时不给答复。
文种失望地回到城内,把事情的经过报告了勾践。勾践立刻受不了,准备杀死妻儿,烧毁珍宝,与吴军决一死战。文种说:“且慢!人家也没完全拒绝,还是有机会的。我听说吴国的太宰伯嚭很贪婪,我们可以收买他,让他为我们说话。”于是勾践又命文种带着财宝和美女去找伯嚭。
伯嚭的态度完全和伍子胥不一样,他很爽快地收下礼物,带着文种再去找夫差。
文种还是跪着跟夫差说话:“恳请大王宽恕勾践的罪过,他将向您献出越国全部的宝器。如果您不答应,他只好杀掉妻儿,烧毁宝器,率领五千人和您决战。虽然明知会战败,但吴国也要付出代价,何必呢?”
伯嚭在一旁帮腔:“越国已经臣服于您,如果宽恕他们,对国家有利。”
夫差心里又动摇了。
正在这时,伍子胥闯了进来。他看了跪在地上的文种一眼,对夫差说:“今天如果不把越国灭掉,将来肯定会后悔。勾践非等闲之辈,文种、范蠡的才干不可小视,如果放过他们,必将成为祸患。”
夫差大笑:“您太高估他们了。如果真像您说的那样,他们怎么会向寡人俯首称臣?”
最终,吴国还是从会稽撤军了。
《吴越春秋》记载,吴军回国后,勾践带着自己的老婆和范蠡前往吴国,兑现给夫差当奴隶的承诺。
勾践见到夫差,自称“东海贱臣”,说:“东海贱臣勾践,上愧皇天,下负后土,自不量力,污辱大王的军士,劳烦大王亲征。大王宽厚仁慈,保全了贱臣危在旦夕的性命,还让贱臣有机会拿着簸箕扫帚为您服务,贱臣深感惭愧。”
夫差故意问:“你难道就不记得吴越两国之间多年的恩怨了么?”
勾践说:“岂敢,贱臣死不足惜,只求大王原谅。”
勾践低三下四到这个份上,夫差也无话可说了,让勾践夫妇留在宫中,为自己驾车、养马。至于范蠡,夫差很想用他,曾经对他这样说:“寡人听说,贞洁妇女不嫁破落户,贤能之士不做亡国奴。现在越王无道,国家差不多灭亡,社稷也无人祭祀,为天下人所耻笑。像你这样的人才,沦落到这个地步,岂不是太不明智了吗?寡人想赦免你的罪过,你洗心革面,归顺吴国如何?”当时勾践也在场,很紧张地看着范蠡,生怕他答应。范蠡回答:“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亡国之臣,不可语政。越王自不量力,与大王相抗,下臣有很大的责任。承蒙大王鸿恩,让我们君臣得以保全性命,已经是感恩戴德。下臣只求为您洒洒水,扫扫地,跑跑腿,就心满意足了,哪敢做官?”勾践暗中松了一口气。夫差见范蠡态度坚决,倒也佩服他有骨气,而且欣赏他说话得体,便不再强求。
勾践在吴国一住就是三年。三年来,勾践的工作就是劈柴养马种菜,他老婆则浇水除粪清扫,日子过得艰苦,但也很快乐,如果再有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那就更诗意了。夫差在宫中登台远望,看到他们夫妇在劳动,范蠡坐在马粪旁侍候,“君臣之礼存,夫妇之仪具”,不禁感触良多,对伯嚭说:“勾践不过是孤家寡人,范蠡不过是一介之士,在这样困苦的环境中仍然不失君臣之礼,寡人看了都很伤感啊!”伯嚭不失时机地说:“愿大王以圣人之心,哀穷孤之士,把他们放了吧。”
伍子胥听说夫差要释放勾践,连忙跑去劝阻:“当年夏桀囚禁商汤,商纣囚禁周文王,都是拘而不杀,放虎归山,结果反被他们夺了天下。今天大王要放走勾践,难道是想步桀、纣的后尘吗?”伍子胥将夫差比为桀、纣,话说得很难听,但是确实起到了作用。夫差便将释放勾践的事搁置下来。
接着发生了一件重口味的事。
夫差得了病,三个月未愈。勾践前去问疾,正好夫差在大便,也不避讳,就坐在便桶上跟勾践说话。大便完了,勾践说:“贱臣从幼习得些医道,能从粪便中得知病情。”没等夫差反应过来,他已经用手捞起一坨臭臭,放在嘴里咀嚼了几下,然后说:“祝贺大王,您的病情已经基本解除,不出七日即可痊愈。”
夫差捂着鼻子说:“你怎么得知?”
勾践说:“粪便的味道与时气相关,逆时气者病,顺时气者愈。现在是春夏之交,贱臣尝过大王之粪,有酸苦之味,正应春夏之气,所以知道您的病就快要好了。”
夫差很感动。过了些日子,他的病果然好了。
经过这件事后,谁都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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