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直取囊瓦中军,您率领大军紧随其后掩杀,必克楚军。”
阖闾没有答应。孙武也认为这样做太冒险,以他的军事理论,“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这种战而求胜的仗,他是不愿意去打的。夫概遭到斥责,心里很不服气,出来后对自己的亲随说:“我们身为臣子,只要做得符合道义就行,不一定要听命于君王。为了攻入郢都,我今天就算是战死也在所不惜。”也不跟阖闾打招呼,带领部属五千人向楚军发动攻击。
事实证明,孙武是个理论家,而夫概是个实干家。当理论家瞻前顾后的时候,实干家已经勇往直前了。夫概没有任何战术,他只是认准了囊瓦所在的方向,将手中的宝剑一挥,五千人如同车轮滚滚,向楚国中军杀去。
囊瓦的中军果然像块豆腐,一碰即碎。
中军的溃败引发了楚国全军的混乱,还没等吴军主力上场,楚军便开始败退。等到阖闾明白发生了什么,楚军已经跑得只剩下背影了。他大喜,连忙发动全军追赶。
囊瓦跑得最快,而且跑得最远——他一口气逃到了郑国,确认吴国人不会再追上来才停下。史皇在乱军中战死。楚军在司马薳射的带领下,开始还算有序,退到了清发(水名,今湖北省安陆县境内),准备船只渡河。
吴军尾随而至。阖闾将要发动进攻,夫概说:“困兽犹斗,何况是人?如果逼得太紧,楚军怀有必死之心,有可能反败为胜。如果让他们先渡一部分,先上船的知道自己可以活命,没上船的就想着要上船,都不想作战了。这个时候我们再发动进攻,可以事半功倍。”
这一次,阖闾听从了夫概的建议。楚军船只有限,刚上去不到四分之一的人,吴军杀过来了。一时间,没上船的拼命向船上跑,上了船的急于开船,相互之间甚至拔刀相向,没等吴军靠近,楚军已经开始自相残杀起来,薳射根本弹压不住。吴军追到岸边,又一阵砍杀,楚军死伤无数。
薳射好不容易逃得性命,带领楚军残部渡过清发,又累又饿。眼看已是凌晨,料想吴军要收拾战场,应该没有那么快跟上,于是埋锅造饭。没想到饭刚煮熟,吴军杀到。眼看热腾腾的饭菜让吴军抢去饱餐一顿,楚军彻底崩溃了,有序地败退变成了四下逃散,薳射也被乱箭射中身亡。
这一战后,吴军长驱直入,抵达郢都城下。
有史以来,郢都第一次因为外敌入侵而紧闭城门。但是,再坚固的城门现在也抵挡不住吴国人了,因为楚军的主力已经消耗殆尽。侥幸活下来的,也斗志全无。唯一给吴军造成麻烦的,是沈尹戌的部队。他在息县听到囊瓦败退的消息,日夜兼程赶往救援,在雍澨(shì,今湖北省境内)与吴军大战一场,颇有斩获,然而寡不敌众,最终被吴军包围。沈尹戌在战斗中受伤,他命部下砍下自己的脑袋,免得被吴军得到他的尸首。
关键时刻,年轻的楚昭王倒是临危不乱。当时长江流域还有大象生活(直到战国年代也还有,秦之后逐渐绝迹),楚国宫中素有豢养大象的传统。楚昭王命人在大象的尾巴上绑上火绳,点燃后驱向吴军。吴军从来没见过这种“火象阵”,进攻势头为之一挫。趁着这个空当,楚昭王带着他的妹妹季芈(mǐ)和一批大臣冲出郢都,渡过沮水(今湖北枝江境内),又渡过长江,进入云梦(今湖北省中部)。
史墨预言吴国人终将进入郢都,果然变成了现实。然而,吴国人在郢都的表现,有点像李自成进了北京,让人不敢恭维。《左传》记载,“吴入郢,以班处宫”,也就是按身份高低,入住楚国的宫室。《吴越春秋》更说得明白:阖闾霸占了楚昭王夫人,伍子胥、孙武、伯嚭等人也分别霸占了囊瓦、沈尹戌等人的妻妾,以羞辱楚国。伍子胥和伯嚭对楚国有刻骨仇恨,做得出格便也罢了,孙武堂堂一代宗师也混水摸鱼,真是让人无语。
《列女传》对这段历史也有记述:阖闾进入郢都之后,将楚国后宫的女人一一奸淫。轮到楚平王的夫人、楚昭王的母亲、秦穆公的女儿伯嬴的时候,伯嬴坚决不从,拿着小刀说:“妾听闻,天子是天下的表率,公侯是国家的表率。天子没有规矩则天下乱,诸侯失去节操则国家危。夫妇之道,是人伦的基础,教化的起点。所以先王定下规矩,男女授受不亲,坐不同席,食不共器,以示区别。如果诸侯侵占人家老婆则削爵,卿大夫偷情则流放,士和庶人发生奸情则阉割。您身为一国之君,不做好表率,拿什么来教育自己的人民?妾还听闻,生而受辱,不如死得光荣。您不做好表率,就当不好国君;妾和您通奸,就没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举而两辱,所以妾以死相抗,不敢承命。再说了,但凡男人搞女人,图的就是快乐。您只要再进一步,妾就自杀,您何乐之有?”阖闾听了,大感惭愧,默然退出——故事讲得有板有眼,然而经不起推敲。秦穆公死于公元前621年,至此一百多年,就算他晚年得女,伯嬴也是一百岁以上,有什么搞头!
《左传》还记载,阖闾的儿子子山抢先进入囊瓦的家里,屁股还没坐热,夫概叔叔来了。夫概喝了点酒,脸红红的,加上这段时间没休息好,眼睛也是红红的,直瞪着子山,一句话不说,就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你出去”。子山装作没看见,顾左右而言他。夫概大踏步走上来,一只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子山的左右一看不好,连忙搭成一堵人墙,十几支长戈直指夫概,挡住他的去路。
夫概视而不见,直往前走。人墙被他逼着不断后退,一直退到子山前面,退无可退才停下。夫概轻蔑地看了看差不多顶到鼻尖的长戈,脸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然后伸出手指,轻轻地弹了弹其中一支。长戈发出一声悦耳的长鸣,夫概仰天大笑,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之后,夫概又回来了。这一次他带来了自己的部队,将囊瓦府团团围住。“你不走,我就赶你走。”他叫人传给子山一句话。夫概的五千名部下,本来就是吴军中的精锐,这次又立下赫赫战功,更是不可一世。子山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乖乖让出了令尹府。
阖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伍子胥终于如愿以偿,以征服者的身份进入了郢都。如果将首都沦陷作为一个国家灭亡的标志,他已经实现了当初“必灭楚国”的誓言。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现在,人们会将他称为汉奸,强烈批评他将个人欲望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但是在当时,人们更多认为,他也许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真正的问题是,伍子胥对这个结果仍然感到不满足。他派人四处搜寻楚昭王的行踪,悬赏捉拿楚昭王。他的逻辑很简单,父债子还,既然楚平王已经去世,那就该让楚昭王来代父受罪,接受他的惩罚。
那么,楚昭王究竟在哪里呢?
前面说过,他在云梦。当时江汉平原湖泊密布,湿地众多,总称云梦,又称为云梦泽。跟在楚昭王身边的,只有寥寥几个亲随,而且个个都衣冠不整,面有菜色,在茫茫云梦中显得分外凄凉。
有一天楚昭王实在太累,靠着一棵大树睡着了。随从们也昏昏沉沉,东倒西歪。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伙强盗,蹑手蹑脚地靠近,看看楚昭王,觉得像是个头儿。一个强盗举起长戈,猛地向楚昭王刺过去。睡在楚昭王身边的王孙由于突然醒过来,不及细想,飞身扑上,用自己的肩膀挡住了这一戈。由于当场晕厥。大伙也惊醒了,一边拔剑抵抗,一边掩护着楚昭王逃跑。
强盗们偷袭不成,也不敢硬拼,瞅准了这群人中唯一的女人——季芈,渐渐围了上去。季芈很年轻,长得也不赖,气质又高贵,抢回去做压寨夫人,自然是最理想不过了。眼看季芈就要落入敌手,大夫钟建一声暴喝,冲入圈中,一手将季芈扛在肩上,一手挥舞着宝剑,健步如飞,杀出了重围。
强盗们被钟建的气势吓坏了,不敢再追。楚昭王一行由此得脱。由于苏醒过来,也顺着脚印追上了楚昭王。
受了这次惊吓之后,一行人不敢耽搁,强打精神,日夜兼程,终于来到了郧县。
当年楚平王杀令尹斗成然,又将其子斗辛封为郧公,也是郧县的县长。斗辛的弟弟斗怀对杀父之仇一直念念不忘,对斗辛说:“平王杀了我们的父亲,现在我们杀他的儿子,也没什么不可以吧!”斗辛不同意:“国君以罪讨臣,天经地义,谁敢记仇?你如果还在打这个主意,我就先杀掉你!”
斗怀唯唯而退。斗辛越想越不放心,带上另外一个弟弟斗巢,护卫着楚昭王等人又逃到随国。
消息传到郢都,阖闾派使者给随侯送去一封信,上面写道:“江汉平原的姬姓子孙,楚国差不多将他们全部消灭了。现在老天惩罚楚国,命寡人攻占郢都,将楚王赶到了贵国。诸位若是顾念周朝的旧情,帮助寡人完成上天的使命,寡人感恩不尽。汉阳的土地,全部划归你们!”
前面说过,随国是周朝在汉水流域建立的最大的姬姓国家(汉东诸国随为大)。吴国也是姬姓,因此阖闾打出这样一张亲情牌,对于随国人来说是很难抗拒的。
当时吴国使臣住在随宫之南,楚昭王一行住在随宫之北,相隔不到一里。楚昭王的哥哥公子结意识到情况不妙,穿上楚王的服饰,对楚昭王说:“形势危急,请让我假扮成您,将我交给吴国人带走,您可趁机逃跑。”君臣几个一合计,也只得如此。便让公子结坐上车,簇拥着送入随宫,表示不想为难随国人,愿意将楚王交给吴国人。
吴国人想要,楚国人愿意给,随侯倒犹豫起来了。他找人算了一卦,给果是:如果交出楚王,将大大不利。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算卦只是托词,实际上是对吴国没有信心,担心楚国人有朝一日卷土重来。总之,经过谨慎的考虑之后,随侯给了吴国使臣一个答复:“随国偏僻狭小,又近于楚国,能够保持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楚国的好意。我们和楚国世代有盟约,至今没有改变,如果趁乱而抛弃楚国,又如何侍奉吴国?大王所担忧的,也不只是楚王一人。如果能够安抚楚境,让百姓都臣服,我们也随时听命。”
吴国使臣只好空手而归。
楚国君臣感激涕零。楚昭王与随侯郑重盟誓,拿刀在公子结胸口割出血,滴入酒中。双方喝了人血酒,宣誓要长久和平共处。楚国人也确实信守了盟约,直到战国时期,随国都还安然存在。据考证,湖北出土的曾侯乙编钟(随国即曾国,此事学术界多有争论,本书从一国二名说),其中最大的镈钟即楚国所赠,足可见当时两国关系之密切。
伍子胥得到使者的回报,大为恼怒。据《吴越春秋》记载,他带人挖开楚平王的墓穴,将尸体拖出来,足足打了三百鞭。还左脚踏其胸腹,右手掘其眼珠,讥笑道:“谁让你听信谗言,杀我父兄,就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吗?”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掘墓鞭尸”。这个故事流传很广,是否确有其事,已经无从考证。作者在此想说的是:如果不能适时放下仇恨,惩罚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此后不久,伍子胥收到了昔日老友申包胥的一封信,信上说:“您要为父兄报仇,现在也算可以了。楚国的都城在您手里,平王的尸体也被您拿来出气,难道还不能满足您的欲望吗?请速速引兵东还,还楚国一个安宁,否则的话,我必将实现自己的诺言,将您和您的吴国朋友赶出楚国。”
伍子胥冷笑一声,将信扔进了火炉,然后对送信人说:“这就是我的答复。”
得知伍子胥是这样答复自己,申包胥长叹一声,背起行囊,独自一人前往秦国。他在雍城见到了秦哀公,说:“吴国就好比野猪、长蛇,贪得无厌,吞食大国。楚国首当其冲,深受其害。寡君失守社稷,藏身于草莽,特派下臣来贵国告急。如果让吴国就此吞并楚国,则下一个受害者将是秦国。请君侯看在亲戚的份上,帮助楚国夺回郢都,楚国世代感恩。”
自秦穆公去世后,秦国偏安一隅,根本无心过问中原事务,更懒得操心楚国的存亡。在秦哀公看来,吴国要灭楚国,那就灭吧,秦国地势险要,连晋国都攻不进来,还担心吴国有什么不良企图?他对申包胥说:“贵国的请求,寡人听到了。您远道而来,姑且到宾馆中休息,容我们从长计议。”申包胥说:“寡君藏身于草莽,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我哪里敢休息!”抱着朝堂的柱子大哭,人家拉他也不走,送饭给他也不吃,一连哭了七天七夜。
申包胥给后世竖立了一个榜样——当你要求人办事,当人家说要研究研究,你千万不可以当真,必须死死盯住人家。人家如果住宾馆,你就搬张椅子守在大堂;人家如果在上班,你就每天准时去他办公室报到;人家如果要休假,你就跑他家里去拦截。否则的话,事情肯定是办不成的。秦哀公在后宫听到申包胥的哭声,开始不为所动,后来就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对大臣们说:“你们看看,楚国有这样的臣子,吴国还要灭亡它,真是天理不容!”于是出来接见申包胥,赋了一首《无衣》之诗。这是秦国一首著名的军旅之歌,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古人表达自己的意思,往往借用歌诗,显得自己有文化。
申包胥当然也有文化,立刻不哭了,向秦哀公行九顿首之礼。按照周礼,最隆重的礼节,也就是磕三个响头。申包胥救国心切,听到秦穆公要出兵,特别多磕几个以示感谢。
公元前505年夏天,秦哀公派大将子蒲、子虎带领兵车五百乘救楚。子蒲要申包胥带领楚军残部为前锋,向吴军挑战。阖闾派夫概应战。夫概哪里将申包胥放在眼里?也不打探情报,见面就开打。申包胥败下阵去,夫概奋力直追。秦军突然杀出,打了夫概一个措手不及。夫概遭受重创,看到是秦军的旗号,情知不妙,连忙指挥部队撤退。子蒲、子虎穷追不舍,又在沂城(今河南省境内)和军祥(今湖北省境内)两次大败夫概,顺便将唐国灭掉。
夫概吃了败仗,也不回郢都向阖闾复命,径直从水路回到吴国,纠集部众,自立为王。
夫概素有反心,阖闾是知道的。吴国的传统是兄终弟及,夫概历来将自己当成阖闾的继承人。但是阖闾显然并不想将王位传给他,而是想传给自己的儿子终累。夫概对此愤愤不平,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动手。现在吴军主力深入楚国内地,秦国又派兵插手楚国事务,势必有一场恶战,胜负难以预料。夫概找这个时候回国发动叛乱,可以说是最好的选择。
夫概没有想到的是,对于阖闾、伍子胥和孙武来说,这个时候国内有叛乱,正是一个最好的台阶。吴军进入郢都已经有九个月,楚国各地一直没有平定,反抗运动风起云涌,楚国的附庸国也没有见风使舵支持吴国,楚昭王仍然在随国发号施令,再加上秦军的介入,吴军面临的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他们必须尽快从郢都撤出,以免陷入全军覆灭的境地。
同年九月,阖闾率领大军回到吴国,将夫概的乌合之众一举击破。然后回师向西,在雍澨迎击秦、楚联军。孙武的兵法显然没有发挥作用,楚军先是在雍澨附近的麇地发动火攻,将吴军赶出了雍澨,又在浊水(今湖北境内)大败吴军。
当年史墨预言吴军入郢,但是不能灭楚,现在全部变成现实,仿佛冥冥之中已有定数。然而天道远,人道迩,吴军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