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所谓道义,是要使民众和君主的意愿一致,可以让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畏惧危险),阖闾“腾”地站起来,对孙武说:“请先生将此书留下,待寡人细细研读后再向先生请教。”
阖闾本人就是兵法家,而且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对自己的军事知识很自负。然而当他花三天三夜时间将孙武那十三卷七千多字的兵法细细读完,不禁对孙武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这部被后人称为《孙子兵法》的书中,孙武开门见山地指出,决定战争胜负的首要因素,是老百姓是否与君主意愿一致。这也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要统一思想。只有思想统一了,脑子洗干净了,自觉与君主保持高度一致了,紧密团结在君主周围了,君主才能得心应手地使唤老百姓,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在冷兵器时代,不怕死的队伍几乎是所向无敌的。后世儒家,对孙武的这种思想颇不以为然,认为不够仁义道德,不够以人为本,把活生生的人都当作工具来使了——很显然,他们没有见识过更厉害的。
孙武又提出,所谓兵法,就是“诡道”,要想方设法迷惑敌人,让敌人搞不清楚自己的实力和意图;要“攻其不备,出其不意”,采用各种手段调动敌人,让敌人暴露出弱点,再发动进攻;要提前谋划,运筹帷幄,不打无准备的仗;要速战速决,不打持久战,更不能使用“添油”战术,多次征集士兵投入战争。
更让阖闾心服的是,孙武提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将准确掌握敌我情报作为战争胜负的关键性因素。孙武还提出,“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将战争理论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回想当年齐桓公、晋文公称霸天下,可不就是以“谋交”为主、“攻伐”为辅么?
再读到“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阖闾不觉心潮澎湃,似乎有许多平时感到疑惑的问题,一下子找到了答案,而且能够举一反三,拓宽了思路。
孙武还写道,但凡用兵,“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说句题外话,日本战国时期有战神之称的武田信玄,便将这十几个字写在军旗上,作为自己的标志。黑泽明更是在其电影《影子武士》中,真实地再现了当年武田军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的场景,而且将信玄不动如山的气势表现得淋漓尽致。只可惜,中国的导演拍古代战争,徒有热闹,没有精神。
谈到将领的素养,孙武写道:“将者,智、信、仁、勇、严也。”这是对将领的品格要求。又说:“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作为将领,抱定必死的决心和贪生怕死一样有害,脾气暴躁更容易让敌人找到弱点。而过于爱惜名声或爱护百姓,也不是好事。换而言之,将领必须保持良好的心态和理性的态度,不能感情用事。
谈到战场上博弈,孙武说:“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对于敌人的军队,可以打击其士气;对于敌军的将领,要搅乱他的判断,使其心神不定)“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三天之后,阖闾召见孙武,说:“您的十三篇兵法,寡人已经全部读过了,受益匪浅。然而理论是一回事,实践是另一回事,您可以为寡人小试牛刀,实地演习一番吗?”
孙武说:“当然可以。”
阖闾故意给他出了个难题:“那用在妇人身上也可以吗?”
孙武说:“没问题。”
阖闾于是从宫中挑选出嫔妃宫女一百八十人,让孙武操练。孙武将她们分为两队,让她们穿起盔甲,拿起长戟,又任命阖闾的两位宠姬为队长,便在操场上搞起了军训。
孙武拿着一面小红旗,站在那群女人前面,问道:“你们知道前后左右吗?”
美女们都说:“知道。”
孙武说:“那么,我击鼓,你们听令而行。一通鼓,向前进十步;二通鼓,向左转;三通鼓,向右转;四通鼓,后退三步。听明白了?”
美女们说:“听明白了。”
孙武站上兵车,左右各设刀斧手一名,又将规矩重复了一次,然后击鼓。美女们有的向前,有的不动,有的蹲下,嘻嘻哈哈,乱成了一团。孙武说:“有令不行,是队长的过错,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听清楚规矩,然后照做。”于是又嘚啵了一次。美女们被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感觉很好玩,听到鼓声响起,集体大笑。阖闾在台上远远看到了,也忍不住大笑。
孙武说:“我已经三令五申,你们还是做不好,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命令刀斧手将两名队长绑起来斩首示众。阖闾大吃一惊,连忙派人跑去跟孙武说:“先生善于用兵,寡人已经见识到了。寡人如果没了这两个宝贝,吃饭睡觉都不香,请先生放她们一马。”孙武说:“大王命令我训练士卒,就是任命我为将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还是将那两个女人给砍了头,又新任命了两名队长。
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旗杆上,她们至死不明白,男人为什么如此残忍。但是那些活着的女人总算搞明白了,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于是按照孙武的指示,前后左右,跪起坐下,中规中矩,一丝不苟。更重要的是,没人再敢嬉笑,整个操场上只听到孙武的鼓声和整齐的脚步声。
如是演练了半个时辰,孙武派传令兵向阖闾报告:“兵已经练好了,大王可以下来看一下,只要大王一声令下,她们就算是赴汤蹈火也没有问题。”
阖闾正心疼呢,说:“请先生回去休息,寡人今天有点累了。”
孙武听到回报,笑道:“原来大王也是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啊。”
话虽如此,几天之后,阖闾还是任命孙武当了将军。或许,在阖闾的心中,本来就有几分残酷的本质,和孙武不谋而合罢了。
在伍子胥、孙武、伯嚭等人的辅佐下,阖闾的事业蒸蒸日上,加快了入侵楚国的节奏。
公元前511年,吴军侵楚,直抵城父、潜城、六城一带。楚将沈尹戌率师救援潜城,吴军撤围而还。沈尹戌刚回师,吴军又包围了弦城(今河南省境内)。沈尹戌不得不再度出师救弦,吴军还是避而不战,主动撤走。
同年十二月,发生日食。日食前夜,晋国的赵鞅梦见一群小孩光着屁股在大街上唱歌跳舞,醒来后很紧张,问大夫史墨:“我做了这样一个怪梦,今天又发生日食,该不会是我将有什么不测吧?”
史墨掐指一算,说您别紧张,您的梦跟日食完全没关系,就是个梦而已。这一次的日食,预示着六年以后,吴国将攻入楚国的郢都。
赵鞅吓了一跳:“吴国竟然能够灭亡楚国?”他马上想到是,吴国如果能够灭亡楚国,那晋国也不在话下,迟早会遭到吴国的侵略。遥想当年,晋国派巫臣帮助吴国发展经济,训练军队,没想到短短数十年,吴国就已经强大到让楚国朝不保夕,也让晋国这个老师感到震撼。
史墨又算了一番,道:“吴国入郢不假,但是灭亡楚国倒未必。”赵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阖闾的战车滚滚向前。公元前510年夏天,吴国讨伐越国,这也是吴国首次对越国用兵。史墨夜观天象,预测道:“不到四十年,吴国将被越国消灭。今年岁星照耀越国,而吴国对其用兵,这是违背天命的。”
公元前508年秋,楚国令尹囊瓦率师讨伐吴国。同年十月,吴军大败楚军于豫章,顺势攻克巢城,俘获守将公子繁。阖闾意气风发,准备长驱直入,进攻郢都。孙武制止了他的行动,说:“这几年连续用兵,百姓疲惫,还不是时候。”
国难当头,囊瓦不但不思进取,反而变得更加贪婪。公元前507年冬天,蔡昭侯来到郢都访问,带来两块玉佩和两件裘皮大衣,将其中一玉一裘献给楚昭王,另外一套则留给自己。楚昭王很高兴,穿上裘皮大衣,配上玉佩,设宴招待蔡昭侯。囊瓦见了,艳羡不已,厚着脸皮向蔡昭侯索要。蔡昭侯不答应,囊瓦便将他“留”在了郢都。
同时到访的还有楚国的附庸小国——唐国的君主唐成公。囊瓦看中了他的两匹肃爽马(肃爽,马名),索要不成,便将唐成公也“留”了下来。
唐成公的手下,有几个特别大胆的,用酒将唐成公的亲信灌翻了,把两匹宝马偷出来献给囊瓦。囊瓦一手收钱,一手交货,马上将唐成公释放。那几个偷马贼将自己绑得严严实实,跪在庭院中向唐成公请罪:“您为了马,诸侯也不想做了,国家也不想要了。我们几个却不能体谅您的爱马之心,将它们拱手让人。如果您能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一定找到两匹同样的好马补偿给您。”唐成公一听,这哪里是请罪,分明是问罪嘛!亲自给他们松绑,说:“这都是寡人的过错,害你们受委屈了。”又给予他们重赏。
蔡国使团得到消息,也开了窍,跑去劝说蔡昭侯。开始蔡昭侯很拧巴,宁可被软禁,坚决不愿意向囊瓦低头,后来经不住大伙苦苦相劝,只答应将玉佩送给囊瓦。至于裘皮大衣,蔡昭侯还得穿在身上,郢都的冬天又冷又湿,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天囊瓦上朝,见到蔡昭侯手下的人,就对外交部官员说:“蔡侯在我国逗留了那么久,都是因为你们没有准备饯别的礼物。如果到了明天还没办好礼物,让蔡侯开心回国,就处死你们。”官员们听了,敢怒而不敢言。蔡国人又好气又好笑:价值连城的玉佩被你强要去,居然还赖我们贪恋你那点象征性的送别礼,脸皮可真够厚的。
蔡昭侯冒着凛冽的寒风,踏上了归途。裘皮大衣依然暖和,但他心里却是凉飕飕的。坐船渡过汉水的时候,蔡昭侯将一双白璧沉入河中,发誓道:“我若再南渡汉水,便不得好死!”回国后不久,他便又启程前往晋国,将儿子送到晋国做人质,请晋国出兵讨伐楚国。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晋国居然答应了他的请求。
【伍子胥灭楚鞭尸】
公元前506年三月,在晋国的号召下,齐、宋、蔡、卫、陈、郑、许、曹、莒、邾、顿、胡、滕、薛、杞、小邾各路诸侯齐聚召陵,准备讨伐楚国。周天子也派卿士刘文公到会,代表王室进行声援。
召陵在今天的河南省境内,临近楚国。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率领诸侯伐楚,最终就是在召陵和楚国人签订了和平条约,史称“召陵之盟”。事隔一百五十年,晋定公又在召陵大合诸侯,扛起讨伐楚国的大旗,其用意不言而喻。
然而,十七国联军在召陵逗留了十几天,连个像样的盟约都没有签订,便匆匆散伙了。原因是晋国的荀寅向蔡昭侯索要贿赂未果,便对士鞅进言:“现在国家面临危险,诸侯已有贰心,不是发动战争的时候。再说,自弭兵会盟以来,我国数次对楚国用兵,从来没有讨到便宜,每次都是劳民伤财,无功而返,何必多此一举?”
魏绛死后,士鞅继任中军元帅,主政晋国。荀寅作为士鞅的政治盟友,也因此得道,隐然成为晋国的二把手。二人狼狈为奸,索取无度,全然不把其余四卿放在眼里,更不会考虑晋定公这个末世国君的感受。荀寅向蔡昭侯索贿,士鞅必然知情,甚至还有可能牵涉其中。他很轻易地接受了荀寅的建议,于是一声令下,将十七国联军解散。众多诸侯,十余万大军,顶着春寒料峭,倏然而来,倏然而返,聚散却只在一两人的贪念之间。这也是晋国最后一次组织诸侯会盟。自晋文公以来,一直是以霸主身份凌驾于中原各国之上的春秋第一强国,终于在一片虚假的花火中走到了尽头。
最惨的是蔡昭侯。他因为不肯向囊瓦行贿而得罪楚国,又因为不肯向荀寅行贿而失去晋国的帮助。召陵之盟曲终人散,大家都可以各自回去抱老婆孩子,他却要战战兢兢地防备楚国的报复。
同年秋天,楚国不出意料地发动了对蔡国的进攻。蔡昭侯也学聪明了,不再向晋国求援,而是将公子乾送到吴国作为人质,请求阖闾出兵救蔡。
阖闾很干脆地答应了蔡昭侯的请求。他和晋定公完全不同,后者徒有其名,他却是实权在握;后者虚情假义,他却是真心实意地想攻打楚国。最重要的,晋国暮气沉沉,吴国却有如一轮朝阳,正在冉冉上升。
伍子胥也觉得是时候了。五年来,吴国一直采用他的车轮战策略,不停地骚扰楚国。他很有耐心地看着楚国人疲于奔命,但又无一日不想着即刻杀回郢都去替父兄报仇。现在,楚国疏于防范,蔡昭侯急于当向导,还有唐成公也在蠢蠢欲动,伍子胥内心深处的复仇之火也被煽动起来了。
孙武也认为可以出兵。这几年来,吴国军队在他的训练之下,战斗力比以往有了大大的提升,他希望通过一场大的战争来进一步证明自己的价值。
于是同年冬天,吴国联合蔡、唐两国,向楚国发动进攻。吴军渡过淮河,弃舟登岸,前进至豫章。楚军则在令尹囊瓦的统帅下抵达汉水,与吴军隔江相望。
囊瓦是个草包,但不代表楚军中没有能人。左司马沈尹戌向囊瓦建议:“您留在这里监视吴军,不要让他们过河。我率领一支奇兵,从北边绕到敌后,焚毁吴军的战船,截断他们的后路。然后您再渡河进攻,我则从后方袭击,前后夹攻,必可大获全胜。”囊瓦答应了。于是沈尹戌引军北上,囊瓦坚守汉水。
沈尹戌这招很毒,如果囊瓦能够忠实地执行这一策略,吴军至少将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但是囊瓦手下有两员副将,一个叫武城黑,一个叫史皇,都劝囊瓦不要听沈尹戌的。
武城黑说:“吴军的战车以纯木制成,我军的战车包裹了皮革,虽然坚固,却不耐雨湿,长期暴露在外,容易脱落。如果长期呆在这里静坐,我们的优势就不存在了,不如速战速决。”
史皇说得更直接:“国人本来就爱戴左司马而厌恶您。如果这一次他成功焚毁吴军战船,切断吴军后路,战功就都是他的了,您更加抬不起头来。您一定要速战速决,否则即使打了胜仗也对您没有任何好处。”
史皇的话说到了囊瓦的心坎上。吴国进攻楚国,自是蓄谋已久,但是楚国的舆论认为,正是因为囊瓦贪婪,导致蔡国和唐国背叛,才引发吴国大举入侵。囊瓦急需一场军事上的胜利来平息非议。但是,如果这场胜利被归功于沈尹戌,对他来说则适得其反,还不如不胜。
囊瓦听从了武城黑和史皇的建议,率领楚军主力渡过汉水,寻找吴军决战。楚军自小别山一直摆到大别山(小别山、大别山均为淮南汉北之山,非湖北的大别山),声势极为浩大。
同年十一月,吴楚两军在柏举(今湖北省麻城)会战。开战的那天早上,阖闾的胞弟夫概请战:“囊瓦不仁不义,贪财好货,手下没有人愿意为他卖命。请让我当先锋,直取囊瓦中军,您率领大军紧随其后掩杀,必克楚军。”
阖闾没有答应。孙武也认为这样做太冒险,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