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用兵如神，更加沉不住气，接连召请吴芮发兵襄助。如此形式对汉王有利，可是正在此时，本来已投靠汉王的赵将陈余，偶然发现当初投叛之时汉王答应斩首的仇人张耳竟然未死，疑心是汉王有意藏匿，顿时觉得自己受了愚弄，当下倒戈叛汉。时至今日，吴芮再也难以保持观望，必须作出抉择。
第十一章〓楚焉汉焉
第十一章〓楚焉汉焉
汉王的檄文早已伏在案头等待吴芮答复，项王三番五次催讨粮草兵马的书信也送到了吴芮手中，何去何从？从楚？楚霸王自起兵以来的种种行事，是可辅可扶之主么？决不是！但以自己国小势微，公然抗命绝非上策，模凌两可只能敷衍一时一事，时日久了这位项王必然刀兵相向！从汉？汉王虽出身微寒偶有瑕疵，但却气宇雄阔从善如流，颇具古贤主之风，为其谋者俱是当世人杰，无论政声民望皆有可圈可点之处，可汉王仅占民望而寡兵威，自古以来安邦定国仅有民望难成大事，以时下情势公开助汉似乎不妥，只有暗中襄兵，待楚汉两强相衡、衡山国强兵盛再明帜亦不为迟！为两札书信苦思数日的吴芮，在听取诸子众臣的辨议后，终于定下了在夹缝中暂求生存、徐图壮大的方针策略。
一〓舍新爱公子聘悍侣〓〓念旧眷吴王纳贤妃
吴芮将吴郢和吴臣召到面前，将心中烦恼叙说一遍。吴郢想起寻找小红时在九江的见闻，便将百姓如何议论、英布如何病重之言一一讲叙。吴芮吃惊道：“想我衡山国小势弱，项王尚且几次致书催兵，英布乃是威名赫赫的虎将，项王屡次遣使催兵竟敢迭次推诿，究竟是何道理？”吴臣道：“郁秋大去后不久，传言他又连娶姬妾数人，日夜轮宿以求得子，断无病势沉重之理。”吴芮心中更加疑惑起来——这个强盗出身的女婿英布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项羽令英布坑秦卒、杀义帝，他毫无是非之辨，忠实执行，可谓毫无二心。但项羽伐齐，征兵九江，他却“称病不往”，仅派几千人马前去敷衍，如今项刘两家强弱分明，各方诸侯大多看好项氏，项王再次督请九江之师，竟依旧托病推辞，他究竟做何打算？吴郢突然打断了吴芮的思绪：“儿臣以为，世人皆言父王一向自抑内敛，只要父王不曾公开立场，即便项王猜疑，却只会先责九江，断无暇顾及衡山小国。”吴芮重重叹了口气：“当初追随项王，本指望颠覆暴秦便可使百姓安享太平，不料竟成今日局势，但大丈夫行事，岂能如风摆柳？”两个儿子一齐看着父王，都等着他把话讲完，父王却有问无答，自顾颔首抚须，仿佛陷入了思索。每次吴芮拿不定主意，召人前来商议之时，他对旁人的意见总是不置可否，也许他早已有了决断，不过是想听听不同意见而已。吴臣和吴郢皆是善观颜色之人，见父亲不再开言，便也不开口相问。
二公子大婚之日，正值秋分时节，晴空万里无云，喜帐搭得富丽堂皇，琳琅满目的彩礼妆奁轰动全城。由于菊芋父兄早亡，番阳离洙诚路途较远，在吴芮和亲家张善人的安排下，这位待嫁女与两位姐姐早已迁居洙诚，只等吴家前来迎娶。新郎吴郢乘坐彩车，迎亲队伍捧着一对大雁及许多罗伞华盖紧随其后，吹吹打打来到菊家新居。宫中太仆早已为新娘菊芋准备好两辆从车，菊氏姐妹在门口洒泪作别，目送妹妹在花团锦簇、喜乐喧哗中渐渐远去。王宫内自是一片喜庆，合卺喜宴早早置备妥当，就连多年不见外人的毛苹也装扮一新，只等新郎新娘一到便可行礼。吴芮先命一对新人在祖母灵前行礼，然后请大宗伯引新人分别向众人施礼，除吴臣的太子妃张氏身怀六甲不便前来以外，众兄弟及各位族亲一一引见。最后由吴芮亲手执瓢，将满瓢美酒分为两小爵，吴郢与菊芋各执一半，交杯尽饮。合卺礼毕，大司乐指挥宫姬、舞者翩翩起舞，顿时王宫内舞乐大作，众亲属近臣入座宴饮。吴芮瞟眼看了看毛苹，见她依旧如以前一般安详、素雅，心中却如同刀割一般，幸好吴臣乖觉，上前拉着母亲的手引入上座。吴芮与毛苹对视一眼，那双眼睛竟还是如同秋水一般清澈。喜宴完毕已是戌时，众人一齐向吴芮和毛苹道贺，将一对新人送入洞房。菊芋端坐在婚床锦毡上，纵然她平日如何直爽泼辣，到了此时不免有些恻恻，透过凤冠上垂到胸前的珠饰，她打量着这间华丽的新房，灯下的锦缎、珠宝耀目生辉。随侍的宫女宦人悉数退出后，只剩下一对新人在房中相对而坐。菊芋等了许久，不见吴郢上前帮她除去妆饰，心中开始忐忑起来，转念一想，自己如今是新婚娘子，总不能自己主动除灯落帐吧？吴郢手捧一册书在灯下装模作样地看，不时偷眼瞧瞧菊芋，见她谨守礼法，丝毫不敢擅动半分，心中暗自惭愧。回想当初菊芋家破人亡、孤苦无依之时，尚且那般果敢，如今初为人妇，亦懂得收敛性格，到底不愧为大家闺秀。菊芋又等了半个时辰，只坐得腿脚发麻，案边的莲花宫灯烧得灯花咝咝作响，已经油尽灯干了，吴郢依旧只顾看书，并不过来理会她。其实此时的吴郢哪里有心思看书，他盯着书上的字，眼中浮现的却是小红天真未泯的眼神，还有那百般缠绵的风流时光，正想这个菊芋与小红相比该是怎样一番不同风景，就听见环佩响动，菊芋自己卸下珠冠首饰往案上一放，扬声招呼宫女进来续油添灯。吴郢看着宫女添满油灯，顺手拿起灯扦将拨灯火拨暗，正想安慰菊芋几句，哪知菊芋火气甚大，自顾自铺开锦被和衣而卧。吴郢怏怏地看了看菊芋的背影，放下书卷仰头倒在锦毡上。一对新人就这样度过了他们的新婚之夜。第二天起来，宫女连忙进来侍候新人好洗漱，又将晨谒所需食品奉上，单等新人穿戴妥当之后前去向吴芮行礼。菊芋初嫁侯门，竟被吴郢晾在一边睡了一夜的冷被窝，心中十分委屈，倔强的她心思十分灵活，自思如今名分已定，且新婚不过一日，不好让吴郢难堪，盛装打扮好之后，等着吴郢一同拜见翁父。吴芮接过菊芋双手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心中甚为感慨，思及近在咫尺却好似阴阳两隔的结发妻子，眼睛不禁模糊起来。吴郢见状，深知父亲的心思，悄悄碰了碰菊芋的手臂，向母亲呶呶嘴，菊芋心领神会，恭恭敬敬地向婆婆行礼奉茶后，再将盛满枣栗、干肉的漆盘供奉在祖母灵前。小夫妻俩亲手将父亲的早膳铺排妥当，吴芮此时心情平静了些许，举箸用餐完毕，再次接受新妇奉茶，这场举国瞩目的婚礼至此礼成曲终。
柘乘长年偏居龙山，如今以吴芮为贵，从跻身食邑千户的王室贵族，府上自然少不得呼奴唤婢家丁成群，又有两位视若已出的侄儿终日陪伴承欢，与在龙山相比岂止天壤之别，日子过得自是十分安逸。李氏夫人更少不得为这位已经贵为一国之君的小舅舅多操持些家事。尤其自许易退隐之后，王宫内外国事家事繁乱复杂，几个成年的子嗣终日忙于国家大事，小舅舅的生活全靠几个年少宫人侍候，与毛苹已有年余互不见面，难免多些落寂少了温暖，便想劝他早日纳个贤妃以照顾起居。这一天夫妻二人说起此事，都唏嘘不已，便一起来到王宫劝谏。吴芮忙于公务，素来无暇叙谈，见他们双双来会，赶忙放下公文来迎。李氏看着吴芮瘦削的面颊，怜惜道：“陛下数日不见，较之前日似乎又清减不少，想是太过操劳，愚嫂心中疼惜却又不知如何分解。”说罢连叹数声。吴芮笑道：“大嫂休要忧虑，弟如今忝王衡山，幸得兄嫂及诸子扶助，饮食起居皆有宫人料理，无甚大碍。”李氏摇头道：“那些宫人毕竟照料不周，怎比得上自家亲人？”柘乘熟知吴芮脾性，生怕妻子语出唐突，忙接口道：“贱内所言极是，奈何弟妇早亡，竟不能服侍左右。”说罢长叹一声看着吴芮。李氏趁机道：“先日听夫君教书‘逝者如斯’，陛下与弟妇感情深厚，愚嫂自是知晓，但陛下如今贵为君王，怎好令后宫长此冷落？漫说陛下无人侍奉，百姓们不明就里，尚不知衍出多少话题。”毛苹为吴芮连产四子一女，生活上更可谓无微不至，加上她生性敦厚，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即便与毛苹分居多时，吴芮亦未曾想招宠纳妃，如今李氏一番言论自是他从未想过的。李氏道：“如今承袭秦制，秦庭后宫除皇后、夫人外还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不计其数，陛下虽不必与天子等同，总须纳几个贤淑女子掌管起居。”柘乘素来不爱多言，也确实是真心为吴芮着想，倘若任后宫冷落下去，无论礼法常情皆不成体统，况且国君纳妃乃是天经地义，吴芮想到此处，便开言道：“承贤伉俪美意，弟终日理国勤政，竟不曾想到此项，心中自愧。”李氏立即眉开眼笑：“陛下国事繁忙，此事交由愚嫂代办，必能寻得贤淑佳人，足以替陛下掌领后宫。”吴芮笑道：“近臣富户若得知王宫纳妃，必定趋之若鹜，大嫂一人怎能忙得过来？”柘乘道：“非是妄言，那些高官显户若能攀得陛下为亲家，必定恃宠生骄，乃是前日贱内与王大人之妻闲话家常时，提及一民间奇女，想到贤弟正须侧立贤妃，特地前来进言。”吴芮听兄长说“民间奇女”，顿时来了兴趣：“哦？不知此女如何个奇法。”李氏笑道：“说奇也不算奇，乃是谢氏娘家侄女，愚嫂曾在王宅见过一次，相貌虽不算十分出众，贤淑之名却有口皆碑。”
原来，王轹的老妻谢氏是益阳县人氏，娘家兄长只有一对双胞胎女儿，说是双胞胎，姐妹俩的长相却截然不同。大女桃儿生得花容月貌，长到十五六岁时，前来求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最后经过千挑万选，在二十岁时嫁与当地富绅汪家做媳妇，过门不到两年便生下一个儿子；小女梨儿生得相貌平平，从小不愿学习女红，专爱读书写字，且能言善辩，对于为她提亲的人，横看竖看不中意，一拖拖到如今年近三十还不肯嫁人。众人都说桃儿有福、梨儿命苦，都劝梨儿早日择人而嫁，梨儿对这些劝说始终不以为意。谁知桃儿生性温和怯懦，汪家公子喜新厌旧，求亲之时万般逢迎，生怕桃儿不嫁，但小俩口成亲不到两年，便趁桃儿有了身孕开始四处寻花问柳。如今孩子刚满七岁，汪家少爷的小妾倒已经纳了六个，终日争风吃醋、夹枪带棒，把个如花似玉的桃儿挤兑得骨瘦如柴。汪家少爷见桃儿终日愁眉不展，如花美貌更是日渐凋零，对她更加嫌恶。汪家公婆护犊心切，非但不教育儿子，还对桃儿动辄辱骂，说她终日哭天抹泪是败家像，桃儿忍受不住丈夫的冷漠、小妾的嘲讽、公婆的辱骂，收拾几件衣衫跑回娘家来哭诉。谢氏兄长闻言非但不安慰女儿，还以“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来教训桃儿。母亲见女儿实在可怜，不忍心责备，便劝她道：“女子命如草芥，随风飘落在何处，皆是命数，俗语道‘多年媳妇熬成婆’，等日后儿子长大成人，你便是汪家老太太，到那时也算熬出头了。”桃儿听罢，不敢与父母争论，只顾自己哀声哭泣，她的这番懦弱表现惹动了梨儿的性子。梨儿说道：“女子亦是父母所生，与男儿一般经过十月怀胎尔后悉心育养，如花年月如此痛苦艰难，只求人老珠黄之时去扬眉吐气，究竟是何道理？”桃儿见妹妹如此一说，更加触动心事，一双泪眼望着妹妹，自己却依旧拿不出主意。梨儿眉毛一竖，语气十分果断：“姐姐待在娘家时日过长，反使汪家有了话柄，不如明日动身，妹与姐姐同去，看他汪家究竟如何教育子弟的！”梨儿虽然不曾出嫁，在当地却是个有名的“万事通”，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哪家婆媳、翁姑之间有了矛盾，都喜欢找她前去调解，经她劝说之后，矛盾双方往往心服口服，从此家宅和睦。桃儿见妹妹愿为她出头，这才停止哭泣。第二日，姐妹俩早早起身来到汪家。汪家上下对于桃儿这位少夫人尚且不放在眼里，对于她的娘家妹妹更是冷漠非常。梨儿不理会汪家上下人等，拉着姐姐向公婆问安之后，在汪家住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傍晚才在院子里堵上了酒气熏天的姐夫。姐夫见了这位远近闻名的老姑娘、小姨子，嬉皮笑脸道：“妹子今日有空来看姐夫？不如留在此处做个七太太，保你逍遥富贵。”梨儿非但不生气，反而笑道：“姐夫家的富贵恐怕无法长久，妹妹怕日后冻饿而死，下场太可怜。”姐夫愤然高声道：“妹妹何出此言？谁人不知我家富贵，金银财帛足可坐食三代，如何能将你一个嫁不出去的剩姑娘冻饿而死？”汪家奴仆家眷听得吵闹，都围拢来观看，梨儿不慌不忙，口中冷笑道：“金银财帛皆是你父母所置，与你何干？古人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宏论，俗语有富不过三代的戒箴，你家不过二代便出了你这等人，下场可想而知！”汪家父母在厅中听得真切，毕竟抹不开脸出来与一个小女子争吵，只好继续侧耳细听。“终日荒淫无度、寻花问柳，斥珠量玉求得天下美人又如何？倘一日破落，美人四散而去尚属仁义，只怕少不得不能从你身上再寻好处的小人落井下石，岂不该冻饿而死？”梨儿继续斥责道。姐夫气得挥拳便打，家仆们赶忙上前阻拦，梨儿站在一旁并不躲闪，只管冷笑不止。汪家父母见闹得不像话了，这才出来询问。梨儿施礼道：“小女子出言唐突，实是为两位长辈着想，并非为泄家姊之愤，且容我讲一段故事。”汪家父母见梨儿方才虽然语气唐突，却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便听她讲道：“从前有一巨富，家中财帛如山、金银如海，有一日他做梦梦到天使语他道‘你尚有食二百担之寿’，他听罢十分欣喜，心想常人一日食粮一升，两百担粮足可食至百岁。”“巨富从此更加放纵荒淫，干脆不再食粮，日日以酒肉相伴，以便延长二百担粮的寿命。谁知时隔不久，他竟得了一种怪病，非粮黍不能饮食，且一日需食三斗，不足两年便腹胀而死。”“小女子今日讲出这段故事，绝非诅咒影射，两位长辈持家有道，试问又能操持几度春秋？家姊为人温厚贤淑，尚得如此冷遇，他日长辈仙游，幼子必定随父一般荒唐，试问到那时偌大家业又由何人担当？由那帮酒肉朋友？由那些烟花女子？”梨儿这番话犹如当头棒喝，汪家父母顿时语塞。梨儿却还有话要说：“自古尊卑有序，国乱其序则亡其国，家乱其序则败其家，且不言夏桀商纣，暴秦之鉴近在眼前，望二老好生思量，谅解小女子一番苦心。”她将这番话说完，转身回姐姐的房间去了，留下一帮看热闹的家人以及汪家父母在原地发愣。当夜，汪家父母设宴命人邀请梨儿姐妹相聚，虽没有明言道歉，但从此对儿媳的态度大有改观。
李氏记性极好，言辞亦十分生动，听得吴芮连连点头，就连早已知道此人的柘乘听得亦是津津有味。李氏见吴芮对梨儿其人果然赞赏，便进言道：“陛下可派人召见她，倘不足担当后宫首任，表彰勉励一番亦显出陛下爱民之心。”吴芮听李氏说得有理，便点头应允道：“如此甚好，具体事宜烦劳大嫂为弟操持。”柘乘夫妇日日清闲，不会无故插手这等琐事，自是看重那民间女子确实能为吴芮解忧，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