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刻,闽越君万里来助,项某心中感激,只是如今大业未成,日后必定与我主怀王详细禀报,再行封赏。”
无诸连连推辞:“将军不必如此客气,我本是老朽之躯,比不得将军神威赫赫,承蒙将军不弃才得以尽些绵力。若不得将军威名,我等纵有千般本领,亦是无力为助。”项羽大笑道:“闽越不必过谦,我等诛灭暴秦,还要靠诸位合力齐心,更要倚重像助威这样的英雄豪杰之人啊。”无诸连忙谦虚道:“我叔侄部下兵将也是初经阵仗,还需将军多多提携。”
这边项羽与众部将诸侯谈得热闹,那边与无诸同时出发的吴芮却正亲自领兵与秦军苦战。
原来,吴芮数次遣许易等出兵后不久,就接到义兄张良的亲笔信,言沛公久仰其名心仪若渴,故欲与之联兵携手破秦以建不世之功云云。吴芮接到信后再三斟酌,本想只梅湖或霍氏兄弟前往,但与张良一别十数载,很想与这位与众不同的义兄纵论天下大势,便决心亲自统兵出征,令长子吴臣留守番阳。几天后便倾番阳兵卒数万,分为水陆两路离开庐江郡,水军由霍连、霍成兄弟统领,前奔濉水直取黄河,自己则和许易、梅领陆军跨江水、过衡山向北直进。
其实,巨鹿之围由章邯领兵数十万,牵制项羽不能立刻入关,而沛公手下兵薄将寡,也不能迅速入关,从巨鹿到咸阳一路郡县林立,大部分还属于秦庭统治。
黄掘关乃史上有名的“义阳三关”之一,面朝坦荡平原、背靠崇山峻岭,是西入中原的第一门户。吴芮率兵在黄掘关前驻足,远望关上守卒云集,心中丝毫没有胆怯,也不命士卒安营扎寨,只管手臂一挥,三军齐发直扑关下,关上守将还没等看清楚吴芮的旗号,便已抵挡不住两万越兵这般潮涌,转眼攻破关城。首战告捷,关内秦军无不忌惮越兵勇猛,眼见吴芮区区两万人马举手破关,吓得屁滚尿流,直往武阳中关退去。
大军挟风带雷,正是士气鼎盛之时,众将都以为吴芮必定下令继续攻取武阳中关,谁知吴芮突然改变方向,由西往东绕过大别山,迅速渡过淮水,穿过早已叛秦归楚的陈郡地界,大举进攻沛公尚未收复的河内郡。
河内郡地处黄河南岸,从郡治怀县(今河南武陟西南)起,其后的西北地区尚不曾为楚军所得,吴芮选择这里作为目的,前可为沛公剪除后患,后可为项羽清扫前路,确实不失为英明决策。
恰巧霍氏兄弟率领水军顺濉水赶到,吴芮立即命道:“霍将军继续顺濉水往西北,迅速堵住临河门户,水军只管行船犹移,得空便猛放一阵箭雨,无须顾虑是否射中敌军!”霍氏兄弟领命前行,吴芮继续下令两万陆军分为三路,分别渡河围攻怀县三处城门。
梅湖见状大惑不解,连忙阻止道:“兵法有云,势不过敌兵十倍者不可围攻,如今我军水陆相加不过四万,与怀县守卒尚不能相当,番君莫不是有甚妙计?”吴芮微微一笑:“怀县西去尽是秦地,沛公日夜虎视眈眈,只等扫清路障趋入秦关,那些秦将自身难保,必定无暇施手救援,至于兵法语者,却是因战而异,表兄大可放心。”
吴芮轻易不说大话,而且行事果决,梅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水陆越军三日之内布置妥当,除水军离怀县距离三五里路,其余三处城门都被越军把守,数千人猛攻一座城门,那景象着实惊心动魄,何况北、西、东三门同时被攻,铺天盖地一片杀声。
倘若吴芮此时下令强攻,以越人之骁勇,取胜的机会三有其二,然而绝不似先前骤然攻打黄掘一般,毕竟此处四面开阔,亦是民富兵重之所。
河内郡守自持拥兵甚多,急忙命士卒登上四面城头开弓放箭,一阵箭雨、石块扑下去,越军顿时被杀得撤出两里。吴芮早已有妙计在胸,不慌不忙地命士卒轮流更替,日夜擂鼓宣战,却始终不肯强攻。越军忽进忽退,秦军又不敢分散驱逐,两军如此僵持了半个月之久。
吴芮被许易、吴郢等人催得烦躁,心中暗暗骂道:此城守将竟非等闲,如此耗费下去,不等城内兵溃,我军恐怕也将绝粮了——这情形与钓鱼有几分相似,人在岸上等着鱼上钩,鱼则在水中伺机掠取诱饵。
许易渐渐看出吴芮的心思,起身进言道:“这怀县纵有存粮无数,日久士气定失,必不敢太作坚持,不如派人前去放言离间,骗得他三五十人出逃,不日必定军心大散。”梅湖听罢高兴起来:“如此甚好,不如末将前去,正好闲得心慌!”吴芮也觉得耗下去怕散了军心,当即与许易谋划一番,教梅和几个精干士卒许多离间的言论,命他们假扮商贾混进城去。
梅湖等人操着越地口音,在这种非常时期入城,自然招来守卒怀疑,好在他们假扮商贾,身上却真的带着许多金钱,几番贿赂过后便顺利来到城内——城内果然也是人心惶惶,军民存粮已将告罄,碍于四面城门被围,没有人敢冒死猛攻出城。
城中敌军士气虽然减落,碍于郡守立下军令,都不敢公开议论战事。乔装改扮的越兵在城中四处招摇了一阵,见此情景不敢久作停留,也不敢按照事先计划散布谣言,而是转悠到天黑回到入城门口,趁守军不备作出一副鬼祟模样,大张旗鼓逃出城去。
等守军发现事态不对,梅湖等一行十余人早已四散隐匿起来,远处越营中灯火映红了半边天,黑色的夜幕中似乎可以听见刀枪斧钺的撞击声——守将见此情景自然不敢壮胆去追,只当是十多个逃兵出城,便据实禀报郡守。
对于河内郡来说,此时并没有到弹尽粮绝的时刻,得知有兵卒逃跑,气得郡守大发雷霆,当即下令严守城门,只准进不准出,且进城的人必须立即关押起来调查身份来历——这番举措的本意在于控制军心,却引得本来心中早已开始忐忑的百姓们更加恐慌起来。
又熬过了三五天,城中军民见郡守果然说到做到,一连拘押了数十入城百姓,不由得联想城外犹如乌云盖顶的数万越军,逃跑的声势越加浩大、堂皇起来。
郡守一开始依旧决定硬顶,城中粮饷尚能坚持两个月,吴芮不可能带着越军死困两个月,等到越军粮草接济不上的时候,再瞅个空子冲杀出去,到那时损失必定大大减少,赢的机会却有七成。
郡守自顾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吴芮在此时放出风声:留水军把守的南门作为生门,凡是想要求生的人尽管出城,无论军民一律不予为难,愿意投奔越军的自是欢迎,不愿投奔的一律发放盘缠还乡。
属下将卒终于按奈不住了,他们对于秦庭早已恨之入骨,只是害怕朝廷的暴戾手段才勉强坚持,如今素有贤名的番君如此行事,众人岂有不动心之理?
前后坚持了一个月,怀县军民大半都已经逃出南门,郡守实在无力控制局面,被无法脱身的亲兵们砍成了肉酱。郡治已经举城归降,整个河内郡自然也成为了吴芮的囊中之物。
吴芮初战告捷,连下河内数十县,兵威大震。按原计划本应向西与沛公会合,但吴芮与许易等反复商议后,决定进兵漳南,以助项羽一举聚歼秦军主力,便借着兵威迅速向漳南挺进。经过几天急行军,数万兵马浩浩荡荡开进漳南项羽防区,已得到快马通报的英布、驺徭早远远迎过来。让吴芮没想到的是,那位已经名满天下的项家上将军,竟亲自候在大营正门——英布悄悄告诉岳父这就是上将军时,吴芮忙下马见礼,在一片问候寒喧声中,走进了中军大帐。
众人正说得热闹,一个将官进来禀报:“禀上将军,属下在秦营中寻得奇弓一张,特来进献。”说罢挥手命亲兵入帐。
两个亲兵抬着一张弓步伐趔趄地走进来,只见那弓呈雁形,约摸五尺余长,弓身为黑铁所铸,上缠金丝银线,弓弦乃是一根足有小指粗细的精钢丝。项羽大笑离座,伸手接过那弓掂了一掂,低头细细抚摩着弓身上的铭文“玄铁宝弓,天授神人”,不住点头道:“好弓!好弓!”吴芮素来喜好收藏神兵利器,一见这张黑铁强弓,不禁想起了远走海外的弟弟吴,口中恭敬道:“如此神弓,怕足有六百担,正与上将军神威相得益彰。”这话勾起了项羽的兴趣,只见他单手持弓,疾步跨出大帐,对准距辕门半里之外的箭靶开弓放箭,弓弦嗡地一声响,羽箭快如闪电,正中靶心。
跟出来观看的众将士齐声叫好,分立两旁的侍卫更是一片欢呼,项羽将弓在手中一旋,洋洋得意地走回帐内。吴芮领头道:“如此神弓,非当世英雄不能得也,我等恭贺上将军。”说罢趋近项羽,细细观看弓身上的花纹,口中赞叹不已。看了片刻,吴芮突然大惊失色:“此乃秦始皇赐予舍弟的两张宝弓之一!先日舍弟随徐福出海,曾予我仔细观赏,篆刻字样正是如此!”说着眼中迸出泪花。
许易也是一惊,凑过来仔细一看:“啊呀!真是!莫非——”他见吴芮泪如雨下,不敢往下推测。项羽不明就里,等许易简述经过,这才明白过来,连忙安慰道:“诸位皆属当世英才,本将能得诸位相从,实乃天授。此次大获全胜,番君功不可没,既然此弓与番君极有渊源,本将便将此弓赠予番君。”吴芮心中惦记吴,依旧推辞道:“在下一介微末,怎敢独受此弓?不如待来日秦庭得诛,再将宝弓另赏功臣。”说罢并不上前,而是命驺徭接弓在手。驺徭上前接弓,只见他双手一沉,险些被压个趔趄,众人素知项羽神力过人,驺徭本就不能与他相比。
楚军在漳南下寨安营,与章邯据守的棘原对持。章邯不敢出战,急忙奏报咸阳,说明败状,请求秦二世下旨定夺。
吴芮虽久居番阳,远离江北战场,却对秦庭诸事都较为了解,加之一直关注战势,心中有了主意,便面见项羽,劝道:“承上将军虎威,如今章邯大败。秦二世宠信赵高,而那赵高却最是嫉贤妒能,此次章邯必定难逃秦庭责斥。想我前日在秦为官之时,便眼见广陵尉菊率死守广陵,最后以身殉国保住城池,秦庭竟然以广陵拖延旬月才得以诛贼为由,下旨严办菊氏子侄。诸多种种,倘若上将军派人投书劝降,那章邯必然心动。”
项羽怒声道:“章邯杀我叔父,大仇未报,我本欲取他人头来祭叔父在天之灵,尔等如何能这般为他计议?”
吴芮初来乍到,见项羽这般顽固,而在座的将领谋士们竟然也不帮着劝说,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再说那秦二世依旧宠信赵高,而赵高根本就没将章邯的奏折禀报秦二世。还是几个宫女太监闲谈兵败的事,偶然被二世听见了,连忙叫赵高进来问话。
赵高心中猜疑道:我将章邯的奏折压下了,皇帝如何得知?难道那章邯背着我派人禀报?章邯竟然敢越过我直接上奏,太不把我放在眼中了。他对秦二世说道:“那章邯身为统帅,统管朝廷兵马,臣忝为内相,不能远察军情。传闻章邯兵败,臣至今未见任何军报,其中详情不得而知。想那关东群盗,皆系乌合之众,章邯手拥重兵却不能荡扫,请陛下下召严责。”秦二世信以为真,立即派文吏拟写诏书,痛斥章邯,指责他玩忽职守,纵盗逞凶,命他即刻出兵扫平楚军,否则严加论罪。章邯读了诏书,又恨又怕,连忙命长史司马欣赶往咸阳,面奏皇上。
赵高听说章邯派人入朝面奏,更加气恨,干脆命守门将卒将司马欣赶出皇宫。司马欣无奈,只好回到军中禀报经过。章邯气得牙根都肿了,心中寻思道:如今赵高把持朝政,只管蒙蔽秦二世,我再打下去又有什么意思?打败了必然是死,就算是打胜,那赵高定然也会设法陷害,横竖是活不长。正想得心急,帐外有人传来书简一封,只见上面写道:
“章大将军麾下:仆闻白起为秦将,南征邬郢,北坑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今且益多,彼赵高但知阿谀,今事急,亦恐二世课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在外日久,必多内隙,无功固诛,有功亦诛。且天道亡秦,无论智愚,并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持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联盟,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岂不愈于身躯伏钥,妻子为戮乎?惟将军图,故赵将陈余再拜。”
章邯读了又读,不禁泪如雨下,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自己如此拼力保秦,换来的竟是磨刀霍霍、诬陷迫害,还不如投降项羽做一个开国功臣算了。想着便命人拟了乞降书,送往漳南。项羽见了章邯的乞降书,拍案大怒道:“我与那章邯不共戴天!尔等今日竟还有胆乞降?回去告知你那贼首,快快前来受死,尚可赦免军中士卒!”话音刚落,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将来使拖了出去。
众将官在一旁根本就插不上话,一齐把目光转向范增,范增却将目光移向帐顶,做出一副充耳未闻的姿态。这也难怪,项羽向来粗暴倔强,有谁敢在他盛怒之时来捋他的虎须呢?大帐内寂然无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面面相觑。突然,一个缓和平稳的声音说道:“上将军息怒,项公之逝实出有因,有道是刀枪无眼,众人各为其主,此仇并不是上将军家仇,乃是秦楚之间的国仇。倘若今日能放章邯一条生路,便可免去数百万军民的刀兵之苦,也能使将军不战而屈人之兵,速成大功以早日入关,何乐而不为之?”
项羽正在盛怒之中,看看说话的人正是吴芮,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的表情略略缓和了一点:“番君此话听上去入情入理,实则有些妇人之仁。那章邯损我军数十万之众,又杀我叔父上柱国,倘若就此放过,如何告慰那些英勇殉国的将士们的在天之灵?”吴芮没想到项羽竟会如此说话,这分明是指他小立军功,所以没有资格说话么?转念一想,倘若此时与他翻脸,自己也不好下台。一路跟随项羽的英布深知项羽讲话向来口无遮拦,见扫了岳父颜面,连忙说道:“上将军既然盛怒难平,不如立即派末将渡过三户津,攻打棘原。”项羽这才转脸道:“番君莫要忌怪,本帅实在是难以放下与那章邯之间的深仇大恨。趁那贼首心有戚戚之际,由蒲将军率人马开道,本帅亲自领兵去取章邯的人头!”
许易身为吴芮的谋士,自然细心为吴芮思谋,回到帐中见吴芮脸色依旧阴沉着,便问道:“番君何故愁眉不展?”
吴芮长叹一声道:“上将军为人骁勇,却是心胸顽固狭隘,武断专横,现下虽然节节顺利,日后恐怕也难以笼络人心。”许易接口说道:“当日项氏立楚裔为王,在下还道是俘获人心的喜事,如今看来,将来的事态令人堪忧啊。”吴芮说道:“故尔行到半途,我又分出梅向西寻助沛公,易兄当是知我用意了?”许易摇头思索道:“百姓传言那沛公实乃仁义之师,奈何他出身卑贱乡里,如今号令诸侯共同伐秦,世代楚将的项氏似乎稍占优势。”吴芮笑道:“大丈夫迈迹自身,岂能因人成事?想那秦二世胡亥,龙子凤孙何等尊贵,下场又当如何?”许易释然道:“番君深谋远虑,在下实在不及万一。”
章邯在营中等待使者回来报告消息,心中忐忑不安,正寻思着项羽不知是否同意乞降,外面有兵卒闯进来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