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芮和许易虽然同去巡查,却不是在一起。许易首先得到衙役禀报,吩咐衙役快去寻找番君,便先行赶回县衙。
走到县衙门口,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许易跛着脚好不容易从人缝里钻进门去,只见一个黥面大汉昂首站在堂上,他身边的女子正是菊芋。梅湖见许易回来了,赶忙上前叙说。许易却不听他说,径直向黥面大汉一抱拳:“这位壮士,先请到后堂用茶可好?”
菊芋在一旁厉声说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在大堂上说不得么?当着番阳百姓说不得么?”人群中有人听清了这话,连声叫好。
许易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实在没有退路了,只好冲围观的人群高声说道:“此事干系到犬子,我本不该插手。
今日凑巧,番君外出公干去了,一时之间也不能拿出个了断。请各位不要围观,众目睽睽,见这两个大活人进了县衙,诸位皆可佐证,明日巳时前来观审,倘若这两人有任何差池,方某愿死在诸位脚下!”
黥布虽然勇猛,却不是卤莽之人,见这县丞说话诚恳,并不是菊芋所形容的那般如狼似虎。他是个经历过暴乱的人,一路上也发现番阳城里难民众多,便明白了许易的苦衷。他转身向众人慨然说道:“黥某路见不平,感激诸位的热心,这位大人说得诚恳,不如先散了去。黥某空长七尺之躯,定然能保这位姑娘一个周全。”说完带头走向后衙。人群中发出一阵喝彩,见堂上的人都去后衙了,也都渐渐散去。
许易感激地请黥布上座,猛然想起还未松绑,忙请梅湖上前给壮士松绑。梅湖虽然无端被黥布臭骂一顿,却也是个识英雄重英雄的人,对于黥布的义气凛然和通情达理很是佩服。黥布也不客气,坐下来喝了口茶:“想必您就是许县丞了。我本是个江湖浪子,今日流浪到贵宝地,多有打扰。”许易连连摇手:“惭愧惭愧,一干繁琐之事,让壮士见笑了。”
寒暄过后,众人都坐下了,唯独菊芋性倔坚持不肯落座。黥布笑道:“这位小姐性急的很,黥某听得也糊涂,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还得烦请许大人讲叙一遍,我也好对门外百姓有个交代。”他这话听上去委婉,细细一品却是滴水不漏。许易长叹一声:“犬子自幼刻苦读书,眼神不怎么好,方才引出这一干事故。可巧这位菊芋姑娘身世可怜,性格激烈,一来二去得竟结了怨仇。不过,凭心而论,犬子的过错按照大秦例律,恐怕也属无法定罪。”
一直没吭声的菊芋可听不得这话,正想分辨,又被黥布止住了。许易继续说道:“菊老夫人大去,犬子又被惊得神智尽失,这恐怕是前世的冤孽,怪不得人啦。”说得难过,眼圈都红了。众人默然无语间,吴芮回来了。他已经听差役详细禀报经过,进门见了黥布,拱手说道:“黥壮士辛苦了,下官处事不周,差点酿成大祸。”
黥布见吴芮如此恭谦,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赶忙起身回礼:“黥某不明就里,叨扰了大人才是。”
吴芮看了看菊芋,直奔主题:“姑娘今日之举,全城轰动。这也怪本官,近日只顾惦记着处理时疫,耽搁了。”
菊芋冷笑出声:“大人言重了,民女命如草芥,有大人这番话已然受用了。”吴芮当然听得出她话中的嘲讽之意,却不和她计较:“令祖母的伤痕已经验看过了,方才本官亲自去城西调查走访,发现姑娘的叙说还算公道。方柬并没有碰撞令祖母,是一连串的误会让令祖母心急,急忙间才会遭此祸难。按照大秦律例,方柬确实不必以命相抵。何况他如今已遭天谴,近似废人,姑娘今日拦路刺杀,确实有些失理。”
菊芋的脸色越变越难看,听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她指着吴芮啐口骂道:“亏父亲大人教我前来投奔,竟是这么一个货色!本姑娘今日送上门来,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不必拿这些花言巧语来诓人!”说完一头向吴芮撞了过来。
黥布眼明手快,一把拦住:“今日两位大人忙碌,想必还有许多公事,黥某有个不情之请,先将姑娘送回家去,明日一早包管大人当堂结案。”说完也不管吴芮作何反应,拎着菊芋拔腿就走。梅湖想上前阻拦,却被吴芮拦住了。菊芋自幼刚强,哪里遇到过这般武断的大男子,挣扎踉跄着走出县衙。
许易心中牵挂旧病未愈又添新伤的儿子,匆匆与吴芮告辞回家。吴芮还在回味菊芋说“父亲大人教我前来投奔”的话,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
黥布夸口明日一定结案是有原因的,他本就是个胆大心细、善于观察思谋的人。既然吴芮、许易口口声声说方柬已经神智失常,无论从律法还是从人情来讲,都不能再作责罚,那只要亲自察看就知道了。菊芋见黥布似乎也在帮着许家说话,悲愤交加,闷头往城西就走。黥布拦住她:“姑娘想必不理解在下为何要这样说,细想一下,不这样做,又如何脱得了那班人的聒噪?又哪里有机会脱身寻仇?黥某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不如现在就去许府,杀了那对父子让祖母安心大去。”菊芋被他这一激,昂头答道:“去就去,皇天有眼,死也死个痛快!”说完领头走向许府,黥布面带黠笑跟在后面。许府家丁见了菊芋,如临大敌,急忙报告刚刚回到家中的许易。
黥布站在门口朗声说道:“菊小姐今日特地来探望许公子。”菊芋再想退缩已没有退路了,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许易迎到门口,一见黥布,心中暗暗叫苦:这人是个什么来头?怎么这么爱掺和啊?脸上还要做出笑容:“黥壮士客气了,犬子正在歇息,不便见客。”黥布可不管那么多,拉着菊芋的衣袖就往后院走。许易没办法,只好再前面引路,一边低声嘱咐:“两位噤声,在窗下看看情形,犬子确实病势沉重。”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怕菊芋又有过激举动。菊芋却不计较他的话了,因为她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了方柬。只见方柬用棉被蒙着头,薛氏在一旁低声饮泣。黥布故意咳嗽一声,方柬听到窗外有人,竟然吓得从床上滚到地上,嘴里大声哭喊着:“不是我,不是我,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棉被散开了,他在地上四处乱爬,企图找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躲避。几日不见,方柬已经瘦得脱了人形,嘴唇上布满燎泡,通红浑浊的眼睛几乎辨不出黑白眼珠了。菊芋见他那副模样,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许易这才把两人带回客厅落座,三人都沉默着。吴郢近几天一直在伯父家中,帮忙安慰伯父伯母,顺带照顾堂兄,接到家人通报,急忙赶了过来。许易打破了沉默:“犬子的情形两位都看到了,家门不幸啊。”说罢掩面痛哭。
吴郢指着菊芋说道:“柬兄这般模样了,你满意了吧?”菊芋被刚才看到的那一幕震惊着,还没有醒过神来。吴郢继续说道:“这个女子怎么这般泼悍,世伯对你一让再让,就以为是怕了你么?世伯与家父是怕因为此事引发难民暴乱。难民们背井离乡,对官府本就敌视,像你这般人死了也就算了,却会有人借口生事。到那时,番阳城可就热闹了!”
菊芋连日痛失两位至亲,父母兄姊生死未卜,被吴郢一番痛斥,一时间悲上心头,又大哭了起来。
黥布示意吴郢不要言声,任她哭了个够。然后才说:“菊芋姑娘之情可谅,方公子之情可悯,一切皆由误会而起。众人各安天命,不要再人为增添烦恼了。在下建议,两下里都不要再计较,许公子养病要紧,在下帮助菊姑娘回去安葬祖母。许大人看这样安排可好?”许易在众人面前失态,这会已经好多了,连忙请吴郢一同前去料理。
第二日巳时,县衙大堂早已聚满了好事之徒。这件事在番阳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人们争着看番君如何发落。吴芮按时升堂,菊芋作为原告,被告方柬重病,由父亲许易替代,黥布和城西一帮难民,以及许家家丁作为人证,全部到场。吴芮说道:“诸位父老,本案的情由干系,想必大家都听说了。本官今日升堂,自然是要给诸位一个交代。方柬眼神不好,菊芋姑娘激烈果敢,菊老夫人年迈体弱,一干误会,造成连串事端。幸得黥壮士从中调解,个中误会已然冰释,请诸位不要再听信谣传。”说罢脸色一正:“堂下众人听判,方柬负责赔偿丧葬费用黄金十两,由其父许易代为履行;菊芋痛失至亲,刺杀方柬一节不予追究。退堂!”黥布却说:“番君且慢,在下有个建议。”
吴芮面色有些不悦,但还是说:“壮士有话尽管直言。”黥布说道:“菊芋姑娘一介女流,小小姑娘独自住在棚里多有不便。番君素来心善,不如收到府下做个丫头使女,也好令她有个安身。”
吴芮心中一动,菊芋如此性格,从她的言辞中来看,似乎还是旧日好友之女。只是广陵兵乱,倘若相认恐怕又要出一段麻烦,不如先收在府下,也好日后再作安排。当下便欣然点头:“不知菊芋小姐是否愿意委屈,日后等天下太平,本官自送你回乡。”堂下听审的百姓个个点头称是,都说番君果然仁义。
菊芋本是个极有主张的人,此时却也没了主意。只好点头默认,随吴家小姐做了丫头。好再吴家小姐性格温柔和善,也不将她做下人看待。
三番阳令喜得乘龙婿花烛夜黥布小登科
料理完了菊芋的事情,吴芮特别吩咐梅将黥布请到衙内,摆上酒席款待,又请来许易、霍氏兄弟一干人相陪。黥布也不谦让,施礼道谢,便分宾主落座。席间,吴芮问及黥布的身世来历,黥布也不隐瞒,只是在叙说经过时隐去了占山为王这一节。吴芮将他愤慨激昂的样子看在眼里,却只是劝他多饮几杯。
梅湖一再夸赞黥布武功了得,胆识过人,尤其那一杆子打翻十多个家丁的事。吴芮来了兴致,便说:“衙内庭院还算宽敞,壮士不如赏脸耍上几趟,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梅湖和霍氏兄弟在一旁极力怂恿,黥布推辞不过,随手操起桌上酒坛,一仰头“咕咚咕咚”就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将酒坛朝天上一抛,一个鹞子翻身腾空而起,在空中接住酒坛落地时已在一丈开外。“献丑了!”黥布双手一抱拳,右手捧着这酒坛就来了一套拳,只见他步履踉跄却脚踏三星,暗将五行生克之理运于足底,拳掌挥舞,刚柔相济,时而呼呼风响,时而柔若无骨;俄顷,但闻一声断喝,但只见院中腿影重重,早已看不清人形。院中落叶也随黥布人影一起漫天飞舞,院中喝彩声不断。
黥布借着酒兴,索性将刀枪棍棒统统耍了个遍,只见白光闪处人影翻飞,庭院里两棵梧桐树落叶纷纷。正看得人眼花缭乱之际,黥布断喝一声跳出圈外,向吴芮一拱手:“雕虫小技,让番君见笑了。”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鼓掌叫好。
黥布面不改色气不长嘘,跟着两人回到桌前继续饮酒。吴芮问起黥布家中妻小,黥布长叹一声答道:“在下浪荡江湖,又在六县惹出那段祸事,哪里来的妻小?只可惜空长身躯七尺,不曾做些事业出来。”
吴芮拈须笑道:“面相之说不可尽信,但也不可不信。大丈夫趁机而动,时机未到,终究是要等待的。倘若不嫌弃番阳狭小,壮士不如先留在衙内将息,也好教训本官手下差役一些拳脚棍棒。”黥布闻言大喜,便将听闻番君名气,特地前来投奔的过程讲叙一遍。吴芮更是喜不自胜,连声叫梅添酒加菜,宾主数人喝了个尽兴而别。
深夜,吴芮坐在后堂书房里,刚从龙山与婆婆梅氏一同来到番阳县署的毛苹端着一碗汤进来了:“夫君操劳,总算是平息了一场风波,先喝碗汤将息一下吧。”吴芮爱怜地看了妻子一眼,温和地说:“日夜照顾元儿,想必十分辛苦,你早些歇息吧,不必等我了。”毛苹嗔怪地推了他一把:“趁热喝了,王三早上捉来的绿头鸭,鲜嫩得很。”吴芮边啜着汤边问:“那个王三现在还是四处游荡么?”毛苹回答道:“还好吧,不过不做偷儿了,帮着厨房做点杂活,见天去湖边打鸭子,也算是对番君你的一份孝心啊。”
吴芮笑着说:“专偷馒头铺的偷儿,现在改偷鸭子了?”夫妇两人一齐笑了。说起这个王三,倒真是个有趣的人物,这要从一年前番阳城里闹飞贼说起。吴芮任番阳令虽然不过一年,番阳在他的治理下,市井繁荣,有条有理,加上番阳近水,是一个重要的港口,往来客商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在街口最繁华的地方有一家馒头铺,是一对夫妇经营的。老公姓张,大家都叫他馒头张。馒头张父母早就过世了,三十多岁拣了个逃难来的小媳妇,夫妻两个每天隔夜和面发酵,清早起来做馒头蒸馒头,白天卖馒头,除了一直没能生个胖娃娃以外,日子过得也还顺心。小媳妇嘴巴极其厉害,大家都叫她馒头嫂。馒头嫂是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的临湘人,名副其实馒头样的人物,但是为人极其细心,就是她发现了馒头贼。人蹲在蒸笼旁边不眨眼睛,眼看着包子馒头就能少一个,到后来一次少两个,再后来就不得了,一转身就能连蒸笼都不见了。
馒头铺里的怪事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各个角落。馒头铺小本经营,哪里经得起这一番事,馒头嫂一着急就推着馒头张去官府告状,捉拿飞贼。馒头张偏偏又是个结巴,尤其见了差官就更结巴了,死活不肯去。馒头嫂可不干了,硕大的屁股往地上一磨,拍着大腿就哭开了,边哭还边唱得有腔有韵的:“小媳妇命何解这样拐(方言,为什么这么苦)咯,嫁个结巴不养崽咯,卖点馒头丢得怪咯,我的娘哎,你走得那样早咯……”小媳妇这一番哭闹引来了许多围观的人,她本就长得有几分风骚,见人多就扭得更起劲了。馒头张向来怕老婆,但他很要面子,见小媳妇“恋地坑”恋得不肯收场了,拖也拖不动,劈头几巴掌打过去,打得小媳妇目瞪口呆。她把脸上的鼻涕眼泪一抹,扑上去就与馒头张扭打起来。看热闹的众人刚听小媳妇唱得有韵味,一看打起来了,急忙劝架。小媳妇是个不肯示弱的人,拎起切面的菜刀就砍。
众人正劝架劝得热闹,梅带着几个衙役经过。众人见官差来了,都静下来,小媳妇也不敢闹了。梅听了事情的原委,差点笑出声来,强忍着笑教训了夫妻二人几句,就回县衙去了。第二天,梅湖把这事当做笑料讲给众人听,大家又取笑了一阵“小媳妇命何解这样拐,嫁个结巴不养崽”。吴芮心细,想那丢馒头的事实在蹊跷。梅湖爱热闹,撺掇大人去馒头铺看看。吴芮的长子吴臣刚随母亲、家眷一起来到番阳。吴芮正好也想让吴臣出去看看番阳民风,便让吴臣、梅湖两人到馒头铺去看。馒头铺两间土坯房,里间做厨房,外间卖馒头。梅湖和吴臣坐在外间桌子旁等着上馒头,等了半天没见馒头上来。正要催,就听见馒头嫂在厨房里尖叫。
吴梅二人赶紧跑到里间去看,奇迹发生了:只见雾气蒸腾的蒸笼,盖子半开着,一个大馒头正在空中向外飞去。
小媳妇吓得腿发软:“妖怪,一定是妖怪。”吴臣想了想,问:“屋后是什么地方?”馒头张听见动静,也凑进来了,他急忙接口回答:“是是是,是茅茅……”“茅坑么?”梅湖听他结巴得难过,干脆打断他自己去屋后察看。茅坑上搭着的两块板子上,有一个新鲜的泥印。梅湖明白一定是人做的,但是那人怎么能让馒头自己飞出去呢?吴臣看了看,笑着说:“明天表伯父带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