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是金秋九月,沿海的东越商贩照例三五成群,翻山越岭带来民众需要的食盐等货物。第一批商贩到达番阳,竟接到吴芮遣人邀请赴宴的请柬,这在商贩的记忆中是从未有过的!
这批商贩总共有七个人,来自东越的同一家族,这个家族世代经营海盐,即便扣除各种苛捐杂税,获利依旧十分丰裕,但他们处于社会底层,素来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张善作为这批商贩的首领,虽然心中忐忑,毕竟是番君莫大的面子,当即决定带众人准时前去县署赴宴。到了宴请当日,不等张善等人准备妥当,吴芮派一队差役前来他们居住的客栈迎接,引得番阳百姓十分好奇。吴芮早早站在县署大门前,一边与许易、梅湖谈笑,一边等着张善等人的到来。远远见一队差役簇拥着几个皮肤紫黑的汉子,吴芮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足下便是张善张先生?”张善等人受宠若惊,连忙就要下跪磕头,吴芮一把拦住:“诸位都为民生劳苦,何须如此多礼?”众人不知番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稀里糊涂地被迎进后厅。张善将众人合资准备的礼物呈交番君,吴芮也不推辞,顺手命差役接过去,便只管招呼众人落座饮酒。
酒至三巡,许易起身道:“今日番君邀请诸位来此,一是感激诸位不辞劳苦送来货物,二是有一桩绝大的生意与诸位商讨。”
众商贩听的糊涂,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吴芮。吴芮摆手笑道:“许县丞言重,我想寻机会与诸位叙话,不过是有个小建议,说与诸位听来,若可行便好,不可行亦无妨。”张善拱手道:“我等游走越地,上下数千里地面,还不曾受过如此礼遇,此次来到番阳,乱世之中气象却更觉兴盛,想是大人功德无边,若有何事用得着我等,大人只管说来。”
吴芮举杯饮尽,这才道:“张老板是个爽快人,本官便不兜圈子了。只因如今世道纷乱,诸位千里迢迢毕竟艰难,而我番阳不可无盐,彼处亦需皮毛药材,不如众人齐心合力,一同结帮往来互通有无,则大可保民生安稳,小可保各自利益。诸位都是财货老手,请问本官的建议可用否?”在座确实都是财货老手,个个走南闯北阅历丰富,且早在吴芮组织龙山货帮之时,对于纠结起来做生意的做法很向往,只是初次与吴芮打交道,不熟悉吴芮的底细,大家都不敢轻易表态。
许易在一旁看出端倪,连忙岔开话题,询问东越沿海的收成、民俗,气氛顿时又活跃起来。
众人轮番祝酒叙谈,转眼便过去半个时辰,吴芮见机起身道:“诸位都是事体繁忙,本官不敢耽误,今年县署秋赋有半数是以毛皮山货替代,明日诸位不必下乡奔波,直接寻许县丞提货便可,关市税金依前制二取其一。”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
倘若番君说话算数,日后大可联合东越商众大量运盐易货,既能免去挨家挨户收购的烦琐,又能比往年省去一半赋税——张善脑筋转得极快,立即接口道:“难得大人如此为小民着想,免去的赋税自然让利作为大人劳资。”
吴芮仰头大笑:“本官并非商贩,只求诸位在欠丰之年莫要哄抬市价便知足了。”其他商贩们得到消息,虽然有些不放心官家的承诺,却也无可奈何——大部分山货都抵作赋税囤积在县署了,千里迢迢总不能白跑一趟,只好将信将疑地前来县署仓库交易。
吴芮的政策既能及时收缴赋税,又免去农人货贱钱贵的亏损,同时垄断本地食盐的经营权;不但能从商贩手中截获相当的利益充盈钱库,而且将关系到农人衣食的物价牢牢掌握起来。这些与民生息的务实政策,在较短时间内就使吴芮治下的番阳从秦庭历年苛捐杂税的重压中得以喘息过来,也渐渐使他在越人心目中由一个“一呼万诺”的地方性首领,向着“广施仁政”的王者方向渐进
四捕巨寇梅霍使闽越预乱世吴驺结铁盟
吴芮的果决与务实、惜民与重商等做法,博得了久为战乱和苛秦所苦的底层民众的衷心拥护,但也有一部分商贾、士绅们则心怀忐忑,他们所担心的并不是吴芮施行新法,而是如此下去时日久了,这些新法最终会不会损害到自己的切身利益。
直到收购完毕向吴芮辞行之时,张善等人这才放心下来——这位人称番君的县令,果然不同凡响,这不仅表现在他从不以一己之私为目的,不但为他们的生意提供了许多便利,而且亲自设宴为众人饯行,相约今后依前法引为成例,这在当时的官府可谓绝无仅有,使这些富比王侯却地位卑贱的商人,在人格上第一次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在吴芮为他们准备的极其丰盛的饯行宴会上,饱尝人生悲喜、看惯世态炎凉的张善喝的酩酊大醉,他不顾县令的几番礼劝,每饮一盏必施一躬,还搬出他自小熟悉的管仲以商名世、相齐垂史,最终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的典故,向吴芮极尽肺腑之言:他日番君欲成大事,但有所用必以身家相报。这天下午,吴芮听完许易汇报以货易税情况,正准备商议如何扩大贸易为县署增加钱粮、让百姓多得实惠时,却听到霍成的大嗓门在外面呼喝着。
吴芮皱了皱眉头对许易道:“今非昔比,这霍成既已身为县署从吏,却仍这般无所顾忌地吵嚷,应该尽早定出规矩来。”许易点头起身,边向外走边肃声道:“何事如此喧哗?”话音未落,霍氏兄弟带着差役已推推搡搡押进一个人来,霍成正要以膝抵背令其跪地,才使出三分力气,却见那人不知用了什么身法,已若无其事无声伏地了。气得霍成恨恨上前踢了一脚,这才向吴芮施礼道:“番君恕罪,前番入室抢掠奸杀的疑犯已经擒获。”
吴芮自小习武研易,从刚才这一瞬间的动作上,已知此人所练的功夫绝非寻常。但吴芮却佯做不察,移目打量地上之人,只见他虽然生得五官端正,眉目间却隐隐透出一股阴鸷之气,那张黄白泛青、双颧兀削、两腮微陷的脸,足以断定此人绝非善类。他双目炯炯盯视了足有半刻时分,见这人却始终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丝毫没有一般百姓的畏缩或惶恐,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吴芮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不审疑犯却沉声向霍连发问:“霍左尉,此案人命关天非同小可,你可坐实此人就是疑犯?据本官看来,此人身形羸弱,就是想做出那等伤天害理之事,只怕也会力不从心罢?”
见县令大人不问青红皂白就为疑犯开脱,霍氏兄弟没等吴芮把话说完就已急得血涌双颊,正要开口分辨,那疑犯已经叩头如捣蒜,做出一副不胜其冤的样子挣扎着膝行数步,对吴芮吐出一口中原土话:“大人明察秋毫,小人并无过错,竟被一干莽汉拖了来,求大人做主!”
没等吴芮再次开口,霍成怒气冲冲正想用右手揪住耳朵扳过那人头颅,那人仿佛脑后长眼,明明轻巧躲过,仍装出痛苦不堪般尖叫数声,又强挤出几滴清泪,更加可怜巴巴地向吴芮哭诉:“大人啊,小人本是中原一个破落书生,为避战乱慕名择居贵邑,小人自幼也曾学诗习礼,手无缚鸡之力,好歹也算个圣人门徒,就是打死小人,也万难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行径。若无端冤屈小人,斯文扫地事小,连累大人清誉事大啊!”
吴芮从刚才那人闪避中更看出若许端倪,再看他惺惺作态巧舌如簧的一番言行,心中暗笑不止。他摆手阻止暴怒之下欲施重手的霍成,对许易道:“许兄,此案非同一般,既然霍左尉认定此人为疑犯,无论对错,终究应依律审案定谳,还要烦你亲自执录。”
许易点首称是,不一会便备好简墨。
吴芮这才与疑犯直接对话,开口时语气却与方才判若两人:“尔既自称儒生,应知大秦律非同虚设,尔之所行如若坐实,五马分尸之刑正为尔设!尔口口声声自辩冤屈,何以为凭?本官现就问尔:何姓何名、何地人氏、何人为证尔之所言无虚?尔自说为避战乱择居番邑,是问尔所居何乡何亭何里、以何人为邻?尔被缚之时身在何处所欲何为?”
吴芮声色俱厉的一连串发问,犹如当头棒喝,竟令方才还伶牙俐齿的疑犯愣了一下,眼中转瞬即逝的惊慌神色难逃吴县令的炯炯双目。在一旁执录的许易心里不禁为吴芮暗自叫好:先柔后刚、欲乱先稳、出其不意、数语攻心,以非常之法收非常之效!
疑犯这才晓得这位人人称颂的番君并非浪得虚名,在为自己刚才短暂的惊惶失措悔之不迭后,便强做泰然侃侃而谈:“小人祖居南阳郡淅县,姓张名若,因家毁战乱孤身离乡,无人可证;小人自中原刚刚投亲至此,尚未落脚,更不知居所何处、芳邻何在;小人方才路过县署后院,见若干女子嬉闹打斗,一时好奇忍不住看了两眼,并无他意,便被这班虎狼无端绑缚,小人也不知身犯何罪,竟受如此羞辱。”
吴芮见张若神态自若对答如流,却仍抓住了一个破绽,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大胆张若,一派胡言!方才尔言为避战乱择居番邑,此刻又称投亲,本官问尔所投何亲?居本邑何处?如何称呼?”
岂知这张若竟贼才贼智,应声答到:“小人所投乃一堂姑母,本居贵邑青坪寨,姑丈姓范名匡,小人三日前去投奔,奈何敝亲早已举家搬迁,故而流落县邑。”霍成听得怒目圆睁,正要发作,吴芮已经拍案而起:“霍左尉,速遣役差前往青坪寨查访有无范匡其人,若有,则立传其乡邻到堂,若无,本官自有别论!”
霍连正欲领命而去,霍成却对吴芮躬身一礼,大声道:“番君有所不知,此人在后院偷窥女眷还在其次,实是欲行非礼,被裕秋小姐当场拿获。”吴芮内心不禁道声“惭愧”,自己只管以案论案,却一直不曾问过案犯被擒的细节,但事以至此,只有让霍氏兄弟受些委屈了。
想到这里他一反常态,当众厉声训斥霍连霍成道:“岂有此理!你二人从署办事也有些时日,竟粗疏如昔,方才为何不报?”
一旁的许易心中一惊:以番君为人何至如此?再一细想,不禁莞尔窃笑——以往只知番君可敬,今天终于发现这位县令也有可爱的一面。
霍氏兄弟被平日以礼相待的吴芮几句训斥弄得满面通红,不分辨心中委屈,想分辨又不忍驳番君脸面。不知如何是好的霍连毕竟机灵些,正想以目光恳求许易说句公道话,却看见这位跛脚县丞在掩口偷笑,顿时恍然大悟——以番君身份无论如何不能当着众人以区区小事非已,原来是故意这般言辞——想到这里心中释然,便做出诚惶诚恐之状:“番君责的是,确实是卑职疏忽大意。”
吴芮很满意霍连的积极配合,正纳闷这个粗汉子今日为何变得这样精细,扭头觑见许易还没尽褪的笑意,心中也不禁为自己这小小的恶作剧油然而乐。
张若当然不知道这几位官吏在说话间已经完美表演了三十六计中的苦肉计,正为自己的应对暗中洋洋自得——因为他确实有一位远房姑母早年迁居番阳,青坪寨也确有其地,几天前他本想以逃难为由到姑母家隐匿一段时间,才知道姑母一家不知道又搬到何处了,只要有乡邻做个见证,自己便可轻易脱身。
自己刚才被缚之前并没有过分的行为,只是那个小妮子不但多事,竟还有一身不错的功夫,但仅凭她那些许外家功夫,若在晚间能奈我何?直后悔不应该大白日间贪赏美人,这时他最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那班散匿在番阳附近的兄弟们。此刻见县令等人忽然间个个面露笑意,心中更加坦然。
吴芮觉得蹊跷——张若如何会在白天被女儿所擒?以此人的功夫女儿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啊!看张若这会安然若泰的样子,并不为传乡邻到堂做证而紧张,可见其所言非虚,看来这个案子并不简单。
想到这里吴芮断然道:“霍左尉,青坪寨之行暂缓。既然疑犯为小女所擒,先让她来与之做个对证。”一会功夫,大小姐裕秋带着一脸怒气闯了进来,见张若跪在一旁,抬脚就准备踢过去,看到父亲目光严厉,忙上前施礼:“父亲大人,此人生得一副君子嘴脸,却是个行止不端的登徒子!我与众姐妹在后院练剑,他在一旁爬墙偷看已经多日,今日被我和姐妹们设计当场拿获,依女儿之见,近日连续作案的分明就是他!”
听完爱女讲完如何看到张若借树倚墙偷窥佯做不知、如何在张若倚墙处暗挖陷坑、如何驱狗到墙外乱棒击贼下墙、如何唤霍氏兄弟将落坑张若五花大绑的经过后,吴芮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众人正不知番君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听他感叹道:“有女如此可谓本官之福啊!晓得为父分忧为民除害其行可嘉,但无凭无据指人犯奸作科又嫌草率——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儿戏不得!秋儿先行回避吧!”
裕秋正要再做分辨,却被父亲目光中无形的压力迫得没敢饶舌,只好悻悻而去。此时已近酉正,许易见吴芮不再问案,而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便俯身小声请示:“时辰已经不早了,今晚是否连夜过堂,请大人示下!”吴芮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踱了几步,又目光犀利地盯视了张若片刻,这才将手一扬:“押入监囚严加看管。霍左尉,目前案情未明,定要吩咐监卒不可造次行事!”
当夜,吴芮、许易、霍氏兄弟和外出办差刚刚归来的梅湖密议到将近子时,直到梅亲自带着霍成和十几名役差夤夜而去……
张若被单独关押在县监的小囚室内,一连三天也不见吴芮过问,只有无可奈何地静待吴芮发落。
三天后,吴芮突然下令开堂问案,并叫霍氏兄弟带差役全城鸣锣,召集百姓都来听审。百姓们不知原委,纷纷聚集在大堂外看热闹。
张若被带了出来,只见他昂首阔步走上堂来,口中连呼冤枉。吴芮冷笑一声,语气平静道:“有罪无罪本官无须由你告知,堂下百姓都是本地父母,诸位以为此人有罪的,只管上来指认!”上来一个差役将张若拖起来,面向看热闹的百姓,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出来指认。心中疑惑的百姓们正小声议论间,吴芮猛然大喝一声:“梅右尉,将其余人犯押上堂来!”转眼间,梅湖和十多个差役已将四个老少不等的男子押上大堂。没等吴芮再令百姓指认,人群里已是一阵骚动,一个妇人披头散发闯上堂来,扑上去一把揪住刚押上来的一个中年汉子,口中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你还我儿来!”差役们正竭力阻拦,人群里又冲出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发疯般撕住刚押上来的一人,口中胡乱喊着自家孙女的名字——再看一直辩称无罪的张若,早已吓得瘫软在地。
吴芮一拍案几,等众人安静下来,便正式问案。他目光直逼张若,语气犹如万年玄冰:“大胆张若,尔可认识这四名人犯?尔尚有何言可辨?”此时的张若从精神到肉体早已在人犯刚刚押上来时就被彻底击垮了,那张原本不失白净的面孔因内心突然产生的极大恐惧,渐渐由灰败到扭曲、由扭曲到绝望——三天前的伶牙利齿不复存在,在吴芮的厉声喝问下,他所能做到的就是叩头不止:“小人知罪,小人伏法,小人罪无可恕,任凭大人发落……”
不到一个时辰,主犯张若和四名从犯已将其在番阳、闽越等地所犯入室抢掠、奸杀妇女、拐卖人口等罪行一一交待。
听着这些令人发指的兽行,围观的百姓被激怒了,他们手举石头棍棒,口中高喊着要当场打死几名人犯,在众役差的劝阻弹压下,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秩序,没让张若等当堂丧命。待众人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