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龙山之时,妻子毛苹继生下长女裕秋、长子吴臣、次子吴郢、三子吴阳之后,又已经有了身孕,吴芮委托柘乘夫妇照料妻子、老母,带着后山兵寨中的“吴家军”告别乡亲离开家乡。
众人在吴芮的带领下来到立马山,眼见昌江逶迤,满目青山秀色,吴芮心中豪气顿生,挥鞭指着远处的景德镇和番龙岗,对身边的方延睿和梅湖道:“此处青山如龙,沿江而活,盘绕腹地宛若太极八卦中的双龙戏珠,实为珠山宝地也。”
许易微笑点头,梅湖则豪气干云地一拍胸脯:“当年与贤弟一同游历之时,为兄便说过,贤弟若得如明月,为兄必作繁星追随!”吴芮回头看着少年伙伴和知己故友,骤然感觉到肩上担负的,竟不止父辈寄予的期望,更多的是对百姓、对师友的责任感。
第三章 锋芒初露
来到紧邻番阳湖的番阳地界,这里依旧是一个破落小镇,吴芮心里对于这样的辖地并没有感觉失望。相反,他面对早春荒芜的田野、低矮的民宅、衣衫褴褛的百姓,悲天悯人之心油然而生。这片土地有着怎样的贫瘠和困苦,只需看看那些坐在茅檐下脏得几乎辨不清肤色的孩子,还有那些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者,成年男女的脸上带着一种标志性的神色——悲苦已经麻木地停顿在那里,仿佛承载着亘古不变的压迫,已经成为习惯。吴芮一行数十人,在番阳镇上招摇过市,却没有引起任何的侧目,除了一日三餐该往何处寻觅、家中远赴边境服役的亲人何时归来,纵是天大的事情,都难以引起人们的关心。
一震强梁吴芮治邑行善政百姓归心
根据朝庭的规定,新任番阳令吴芮有自主治理番阳地区的权利,番阳县治的官员自然可以由他自行委派。跛脚燕人许易早已在龙山娶妻生子,此人精于为政之道、行事正直善于计谋,且受过吴芮救命之恩,办事自是十分尽心,被吴芮委任为番阳县丞,成为吴芮的第一得力助手。梅湖与吴芮从小感情极好,且为人直率刚勇,不但忠心于表弟吴芮,武功德行也都出类拔萃,被委任为右尉,负责治安、统管番阳县所属兵卒。
吴芮正式就任番阳令,上任伊始首要大事,自然是晓谕百姓、减轻徭赋、清理匪众。然而,他的抚民布告张贴出去,不到三天,便遭遇他主政生涯的第一个大难题。
问题正是出在浮龙镇那个梁猛身上。梁猛是一个十分刚愎的人,祖上素来家风强悍,是当地出名的一霸。至秦始皇挥军征百越,梁氏一族才暂时收敛,眼见秦庭无道、二世昏庸,便重操旧业,组织匪众与官府对抗。
吴芮素来对梁猛礼让三分,但这绝不是怕他强悍,而是不愿在龙山与浮龙镇山民的身上加之不必要的仇恨,况且他与梁猛都只是相互耳闻,甚至连面都不曾见过,更谈不上什么冤仇。
以和为贵,这只是吴芮一贯的作风,梁猛则不然,凡事都想争个人高,尤其听说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吴芮竟做了越人首领,还得到秦庭颁布的文书,心中大为不服,打定主意要给吴芮一个下马威。
吴芮是脚踏实地的人,自己既受命治邑,见番阳民众比龙山还要困苦,自然想尽快为百姓办些看得到的实事,所以他抵达县邑之后将官署稍微安顿下来,便立即找来许易商议改善秦庭弊政的可行之策。改善弊政的第一条便是减轻徭赋,吴芮命属下四处张贴布告,要求各乡民众自行推举乡、里、亭长,由这些民众推举的官吏负责登记人口户籍、田地数字,然后据此逐条删减徭赋。
番阳民众被秦庭的苛捐杂税压得难以喘息,风闻新任番阳令也是出身穷苦,而且很有德行,个个欣喜不已,纷纷奔走相告,在心中盘算推举合适人选充任乡吏。
吴芮的新法传到浮龙镇,却引来梁猛一阵冷笑:“据说是个七十老儿生的野种,做得这般有模有样?我梁家祖辈何时怕过秦庭走狗?何时缴过赋税?叫他做不成便做不成!”梁猛的堂叔梁发连连点头:“如今天下反秦之声激烈,凭他半文不武的,也想在此耀武扬威?”到了吴芮委派属下去四乡核查户籍、田地数目的日子,两名县差被派到浮龙镇。浮龙镇推举的里长不是众人忌惮的梁猛,而是另一个人称仲翁的六十老者,此人姓梁名仲,处事十分公道,很受当地民众尊敬,每当邻里之间发生纠纷,经他评理裁定之后,双方往往口服心服。仲翁见县差只有两人,便想唤几个乡邻同行,谁知乡邻们听说是来丈量田亩,个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原来,梁猛存心要让吴芮难以收场,早已派人挨家挨户警告过了,凡是支持吴芮的人家都将受到惩罚。有道是“破家值万贯”、“丢把柴火没得烧”,穷苦人家统共就那么点家当,倘若得罪梁猛,随便动弹一下,全家人就很可能无家可归——如此一来,还有什么人敢帮?
县差心中气愤,又不敢表露出来,因为吴芮有令,凡事以忍让为先。仲翁曾与吴芮见面叙谈,对吴芮很有好感,面对如此尴尬,猛一皱眉头:“也罢,好在老朽熟悉本地户丁,只须叫上里丁前去,邻里自当相信。”此时正是三月中旬,明媚的阳光将田地山川照耀得生机勃勃,众人扯着麻绳丈量,仲翁在一旁执笔登记,劳作的农人们早听仲翁宣扬吴芮的好处,都停下手中的农活,远远看着他们忙碌。
转眼之间量到山脚下一块水地,仲翁正要在田亩数目上注明,梁猛的儿子梁超带着一帮汉子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梁超生得满脸横肉,一双蛤蟆眼向外微凸着,阴阳怪气道:“哪里来的野狗?我家刚在地里种上庄稼,踩上一脚便死了一片,数数你们有多少只脚?”仲翁德高望重,当地大人小孩包括梁猛,从来没有人这般高声粗鲁地说过话。老人家到底有涵养,他年过四十的儿子梁谨严可受不了,虎着脸道:“同乡邻里,谁不知你家还没下种?如此说话,小心折了你父亲的功德。”梁超本就是他父亲授意来捣乱的,梁谨严的话虽然无伤大雅,他却跳了起来:“啊呀!你是个什么鸟东西?敢在我家地头上撒野!统是秦庭走狗!”他转脸指着仲翁的鼻子,唾沫星子四处飞溅:“老东西,别看我父待你客气,非要与秦庭串通一气,骑在我梁家脖子上撒尿,休怪小辈们对不起你这把老骨头!”梁超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领人上前将两名县差扭翻在泥水里,丈量用的标杆木尺三两下被他们折成数段,然后神气活现地一挥手便准备扬长而去。
仲翁气得脸涨成了酱紫色,喉咙里咯咯做响,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两个县差都是吴芮从龙山带出来的,他们跟着吴芮一同维护乡里十数年,哪里见过这般猥琐而又蛮横的人物,从泥水里一跃而起,挥拳直奔梁超的后脑勺。这一拳确实下了十分力气,揍得梁超扑面摔倒,狠狠吃了一口烂泥。梁超身边的爪牙都非良善之辈,也是从没有吃过亏的,扑上来便打。
他们有十多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县差加上仲翁带来的里丁,老小总共不过六七个,附近田地里的农人远远看着,都不敢过来插手,眼看着县差等人被揍得鼻青脸肿,连仲翁也不能幸免,银髯垂胸的老脸被印上了两个泥爪。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县差和仲翁等人自然吃亏,梁谨严见老父被打,哪里又肯示弱,虽然打不过,口中难免叱骂不断。梁超仗着父亲的霸气威风惯了,吐干净口中的泥水,下令将一干人扭回浮龙岭老窝去了。
这边打得热闹,农人虽然不敢插手,到底都是有良心的人,早有几个腿长脚快的赶到县署报信去了。
吴芮正与许易核算其他县差报上来的数目,心中想着浮龙镇最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转,就听得外面吵吵嚷嚷。两人出来一看,梅正与几个手拿扁担、满身泥水的农夫在外面指手画脚。见吴芮出来,梅忙上前道:“不好了,派往浮龙镇的县差被扣,现在浮龙岭梁猛的寨子里。”
梁猛本是叫儿子带人去威胁一下,见他狼狈不堪地回来了,还押着县差等人,气得一巴掌甩在儿子的脸上。
梁超被父亲打得趔趄几步,口中带着哭腔:“父亲为何打人?是那老家伙不听号令,孩儿气不过,将他们抓回来请父亲教训啊。”梁猛气得浑身颤抖:“你这个蠢货!赶快将一干人送下岭去,如此做法,岂不是授人以柄么?”
梁超心中不服:“父亲敢是怕那吴芮?一个秦庭走狗!”梁猛见儿子行事这般蠢笨鲁莽,打都打不开窍,还要开口训斥,被堂叔梁发止住:“贤侄息怒,超儿捉人确实不对,但事以至此,就这般示弱,日后便只能听凭吴某鱼肉了。”
梁猛素来对堂叔言听计从,勉强压下怒气:“教训几个不懂事族人是应该的,抓了县差则令吴芮有了把柄,叔父以为当如何是好?”梁发眨着蛤蟆眼思量片刻道:“吴芮初来乍到,县中诸事都还不曾稳妥,与贤侄相比,不过朝廷摆设。
时日渐久,待他根蒂深厚了,贤侄若再想取而代之则难上加难。”梁超见叔爷帮他讲话,更觉得刚才那巴掌挨得委屈,口中叫嚣着:“就是!趁那秦狗脚跟不稳,正好挑起事端灭了他!”梁猛嫉恨吴芮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回想多年以来,连庐江郡守都忌他三分,被叔父和儿子一激,也跟着头脑发热,立即打开寨门,下令召集属众上百人,在岭下摆开阵势,只等吴芮前来要人。吴芮初到番阳,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收到消息之后,热血直冲头顶:“这还得了?”顾不得天色已近黄昏,立即与梅湖带上二十个贴身亲信,飞奔浮龙岭山寨,准备向梁猛要人。
一路上吴芮心中盘算:自己带的个个都是精锐,且都是龙山乡邻,平日一同抗匪无不克服,但毕竟初来乍到,还需以抚为先。
带着一股怒气,众人脚程自然比平常快了许多,二三十里路转眼便到,梁猛的山寨就在前面岭上。吴芮下令止步,抬头看看浮龙岭,只见山岭向东西绵延,两面悬崖足有二十来丈,只有中间一条不甚宽阔的缓坡通向岭上,半路有一块平地,上面聚满手持棍棒的壮汉。在龙山抗匪之时,一般都是匪徒主动来乡里寻衅,如今日这般易守难攻的匪寨倒还是第一次看到。吴芮不敢怠慢,示意梅上前高喝道:“浮龙岭众人听着,念你等同为越人,聚众闹事、横行乡里诸事暂且放过,快快交出县差、里丁,将首恶绑与番阳令治罪!”梅话音刚落,梁超耀武扬威地回道:“原来你就是新任的秦狗?听说你老父十分了得,七老八十还能养出你这杂种,何时也教你爷两招?”说罢,梁超与其他众匪一齐大笑。
吴芮在一旁气得暴跳如雷:“如此目无长幼的畜孽!你就是梁猛么?”梁超嘿嘿怪笑:“我是你爷,我父亲才是你要寻的祖宗梁猛。”梅湖是个直性子,不等吴芮思量训斥梁猛的几大罪状出口,大吼一声往岭上扑去,吴芮来不及阻止,口中道:“不好!”举起长剑跟了上去。身后县差们见此情景,料定这样上去肯定吃亏,但吴芮已经追着梅去了,便也各自呼喝着一拥而上。梅湖接连几剑砍翻几个匪众,直奔梁超而来,在一旁始终不曾发话的梁猛已经见识到梅湖勇猛,深知自己的儿子不是对手,慌忙举起棍棒迎过来。
山岭的通道本就狭窄,两旁山崖也有十丈上下,百多个壮汉舞着棍棒斗在一起,一时间难分胜负。梅湖与梁猛搏斗,那梁猛果然厉害,几棒过来逼得梅险些一脚踏空。吴芮在一旁举剑砍倒两个喽罗,正好看见梅方才那一幕惊险,心想:本不想动武,匆忙间就带这么些人手,在这里斗下去,他们人多,我们注定吃亏。如此一想,吴芮大喝一声领头往岭下便跑,其他县差也跟着往下撤。梁猛见梅湖也往后跑,呼哨一声领着众匪追了下来。
毕竟吴芮只带了二十来人,退到山下平地上再斗,很容易被他们包围。梅湖也发现对方确实勇猛,所有匪众不约而同,棒棒直指吴芮,再厮斗下去恐怕难保吴芮周全。表兄弟对视一眼,顺着田埂往后便跑。
梁猛一心想敲死吴芮,自己好取代做越人首领,见吴芮等人准备逃跑,更是不愿错过机会,领着众匪紧追不舍。
吴芮等人一开始还能边退边抵抗,到后来匪众越追越猛,只好借着暮色往番阳撤退,心中指望着分身往县署调兵。
双方势力优劣已经分明,倘若县署不能调兵增援,就凭那二十来个县差必定不能得胜。吴芮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前面突然奔来两个黑大个,口中还喊着:“吴兄可好?我兄弟二人来迟!”那两个黑大个脚程非常快,如同蜻蜓点水一般掠着草尖,转眼奔到吴芮面前。吴芮根本来不及细看来人,边往县署方向跑边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两位壮士脚力非凡,快持印绶往县署调兵,分两路包抄过来!”黑大个也不多说什么,抓过吴芮手中小包,转身三纵两跳便没入暮色之中。
梁猛父子领着百来个壮汉,一心追赶吴芮,几次险些将吴芮裹到匪众中间,多亏梅湖仗剑猛挥,逼得梁猛一时间不敢上前,吴芮这才趁空往前紧跑。眼看番阳县署在夜色中闪出点点灯火,救兵迟迟不见出城,吴芮惊出了一身冷汗:倘若那两个黑大个是梁猛派来诓骗番阳印绶的,那可如何是好?转念一想,横竖不能示弱,听天由命吧!梁猛抬头见番阳县署已在眼前,心中暗自后悔,不曾想这吴芮并不鲁莽,倘若他死争一口气,在浮龙岭下稍微恋战片刻,自己的人必定将他活捉。
双方正各怀心思,就听身后一声炸响,无数火把从后面呈鱼网状包抄过来,前面县署中门大开,许多农人手执棍棒冲了出来。吴芮心中一喜,奔到领头的黑大个面前,转身号令众人将梁猛等人围了个结结实实。
梁猛父子作为首犯被押入县署,许易早已命人燃起火把,将县署大堂照得灯火通明。
吴芮脸色阴沉,坐在塌上一言不发,目光凌厉地盯着梁猛。梁猛一双大眼鼓突着,豪不畏惧地与吴芮对持。许易在一旁喝问:“堂下乃是何人?为何不向县令下跪?”梁猛一梗脖子:“我梁猛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多时不曾向秦狗下跪!”
吴芮的语气却十分和缓:“梁兄不必下跪,站着说话便可。”梁猛两眼一翻,鼻子里吭了一声算是领情。吴芮也不介意,继续缓声道:“本官与你素无冤仇,为何这般为难?”梁猛道:“秦庭走狗,与我不共戴天,如何无冤无仇?”
吴芮沉默了一下,挑眉瞪眼怒声斥道:“你等乌合匪众!仗着自己有几分把戏,以为便可推翻秦庭?大错特错!”梁猛不再吭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吴芮起身踱了几步,突然停下来道:“梁兄以为,领着一帮武夫耀武扬威便是英勇?为何不思维护乡里、勉力生产,借秦庭印绶为百姓积攒势力?”梁猛依旧不吭声,低头看着地面。吴芮摇头轻笑道:“倘若梁兄能够这般思谋,本官非但不责罚,还愿将印绶拱手让贤。”他的话让许易大吃一惊,正想出言阻止,吴芮声色俱厉:“既是道不相同,本官便只好为民除害!”吴芮掷下“为民除害”四字,扬声号令一旁差役:“立即鸣锣点灯,本官今夜就要晓谕百姓,凡是与我吴芮作对,便是与越地万民作对!限各地聚众之徒,十五日之内将各部名册如实登记上缴,但有违抗者,与梁氏父子一般下场!”
许易总算心中释然,立即执笔写下一则言辞不容置疑的布告。梅湖与众差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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