㈡、怛逻斯之战
前奏
小勃律之战后,高仙芝在天宝九载(公元750年)击败了朅师,不久又击败了石国。击败石国用的手法和崔希逸破吐蕃是一样的,先约和,再趁人不备突然袭击。不过崔希逸是无奈之举,他是真的想和,而高仙芝就是以此作为诱敌手段了。这件事的详细经过见于唐书西域传中,而高仙芝本传中却没有仔细写,原因多半是怕破坏将军的好形象。想来也是为了顺应玄宗所倡导的开边之风,高仙芝主动请求讨伐石国,石国当然抵挡不住,便求和,“仙芝遣使者护送至开远门,俘以献,斩阙下”,虽然话也不多,但我们总算得知高仙芝是派人在护送石国国王的时候把他抓住并斩首。
此战,高仙芝轻松获胜,“虏其王及部众以归,悉杀其老弱”,并且把石国的很多宝物都收入了他自己家的金库中,从而向他的父亲证明了父亲眼中“懦缓”的他足以“自存”。高仙芝拥有这许多家财,“颇能散施,人有所求,言无不应”。史书上说高仙芝是“性贪”,从这件事来看的确是有点,不过为自己家里获得更多的财产,也算是普遍心理,另外,真正贪的人很多都是守财奴,除非有目的的破财,否则一般情况下都是为富不仁,像高仙芝这么大方倒的确不多。打败敌人后把敌人的财产据为己有,这并非是高仙芝首创,似乎称为“传统”也不为过,唐初李世民东征洛阳,战后很多东西并没有进入国库,而是进入了秦王府;还有李靖破突厥之后,也有人弹劾他纵容手下抢掠珍宝。高仙芝这么做当然也不对,不过其它将军也不见得就比他清廉,只不过高仙芝拿回家的多了一点。唉,忽然想起一句话;天下乌鸦一般黑。按说皇帝如果知道后,理应发火才是,不过边将在外,玄宗就算知道,也是没办法。何况,相对于黄金这些东西,俘获的敌国君主大臣们更有意义上的价值,更能满足玄宗一种虚荣的心理。当然,边将入朝时自会给皇帝带来一些见面礼,两手空空怎么也说不过去。我们不知道高仙芝分出来多少东西给玄宗,但俘虏则是一个不少全部上交,玄宗无疑已然十分满足,加高仙芝开府仪同三司。这属于文散官,从一品,从品秩来说在唐朝是十分高了,不过基本上是没什么用,是一种荣誉头衔。此后又曾想让他代替安思顺为河西节度使,但安思顺托人向皇帝说好话,仍然留在了河西。于是玄宗加高仙芝为右羽林大将军。
击败石国后,两次胜利使高仙芝名声大噪,尤其第一次,高仙芝还被大食、吐蕃誉为“山地之王”,或者“山地作战之神”——说到这里难免有些气急败坏,因为既然要做到精确,就要去查找出处,于是查了一整天,拜托了所有能拜托的人,直到半夜两点仍然没找到。无奈何,躺在床上独自郁闷。后来,就在快绝望时终于找到了王小甫先生《唐、吐蕃、大食政治关系史》中的相关内容,找到了原文“Sāhib jibāl al…Sīn”,确切的意思是“中国山岭之主(看了几遍,都是主字,不是王)”,当时差点喜极而泣。至此总算尘埃落定,不管怎么说,既然找到了,总还是值得高兴的。
高仙芝在击败石国之后的处理方法,历来有两种声音,一是说高仙芝贪狠,胜利之后滥杀无辜处理不当,另一种则是针对前一种说法的驳论,指出无信义是因为“兵不厌诈”,而屠杀则是战争惯用手段,至于贪财则是“使贪使愚”的活学活用。不讲信义在和约后又进攻别人,道义上的确有其短处,但单纯从军事角度来看则没有错;贪财之说我在上面也谈了一下,不过我没觉得高仙芝的做法是达到了兵法说的“使贪使愚”那样的高度,因为史书着重记的是他把财宝弄回他自己的家里了,并非用到军队中;至于屠杀,古时战争后多半的确是会这么做,但这里并不能用“法不罚众”的原则来看待,屠杀无论如何到什么时候都是不好的。
高仙芝的做法带来了一个后果,那就是石国的王子到处求援,并把唐军的行为大肆渲染了一番,最后各部落联合大食想要进攻唐的安西四镇。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怛逻斯(Taraz)之战。薛宗正先生认为这不能单纯责怪高仙芝的屠杀行为,因为这是唐与大食争夺中亚必然会有的一战。不错,唐既然要扩张,早晚都会与大食开战,但不能否认高仙芝的行为是这场战争的直接导火索,同时唐军杀掠的行为必然引起敌军的愤忾,从士气来讲,纵然唐军不低,但无疑“哀兵”的敌军士气更振奋一些。唐与大食早晚要打,但大可以以另一种形式开战而不是以这种原因引发战争。
战败
怛逻斯之战在中国的史料中似乎记载的并不多,作为这一战的主帅高仙芝,其传记中要么就是只字未提,要么就是只写了一句“其王子走大食,乞兵攻仙芝于怛逻斯城,以直其冤”。《新唐书》西域传中也有一句:“攻怛逻斯城,败仙芝军”。通鉴中相对记的就多一些:
仙芝闻之,将蕃、汉三万众击大食,深入七百余里,至恒罗斯城,与大食遇。相持五日,葛罗禄(有时作“逻”)部众叛,与大食夹攻唐军,仙芝大败,士卒死亡略尽,所余才数千人。右威卫将军李嗣业劝仙芝宵遁。道路阻隘,拔汗那部众在前,人畜塞路;嗣业前驱,奋大梃击之,人马俱毙,仙芝乃得过。
一次具有重要意义的战争,显然讳疾忌医似的几个字用处不大,而单凭通鉴中这么一段来研究似乎也显单薄。不过尽管简略,但好歹可以大致清楚其过程了:高仙芝听说大食要来攻击安西四镇,于是带蕃汉三万兵马深入大食七百里作战。在怛逻斯与敌人相持五日后,由于葛罗禄的背叛并与大食夹攻唐军,致使唐军大败,伤亡惨重,最后幸好有了李嗣业,高仙芝本人才得已脱险。
那么怛逻斯在哪呢?它就在今天哈萨克斯坦国塔拉兹(Taraz)附近,这里也曾叫江布尔(Zhambyl或Djambul)。从安西出发,到怛逻斯的确切距离不好说,但总有千里之遥了,有人考证出来最短也在一千四五百里,而最长可到二千多里,显然通鉴所说的七百里远远不够,但通鉴说的是“深入大食七百里”,或许没有包括此前的路途。不过又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写小勃律是“九千里而赢”,到怛逻斯城就只有一两千里呢?其实“九千里”是对京师而言,如果是从安西出发,就没有这么远了。高仙芝应是从安西都护府出发,安西都护府在开元、天宝时应当设置在龟兹国。如果找张地图来看,这两次出征距离相差无几,小勃律理应更远一些。但如果看图片觉得怛逻斯更远,那么也没办法,或许是眼睛欺骗了我们,地图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从今天的世界地图来找这两个地方,也是这样的位置关系。第一次西征,有英国学者将此与汉尼拔、拿破仑、苏沃洛夫越过阿尔卑斯山的远征相比,认为后几者就好像是假日的出行。或许正因为有了前一次的胜利,高仙芝才会“艺高人胆大”的深入敌国。
除了地理需要重视一下之外,其它的事情好像很简单,似乎下面只要就其意义再讨论一下就可以了。然而几分漫不经心的找了一下另一个当事人李嗣业的列传,却发现有意外收获:
仙芝率兵二万深入,为大食所败,残卒数千。事急,嗣业谋曰:“将军深履贼境,后援既绝,而大食乘胜,诸胡锐于斗,我与将军俱前死,尚谁报朝廷者?不如守白石岭以为后计。”仙芝曰:“吾方收合余尽,明日复战。”嗣业曰:“事去矣,不可坐须菹醢。”即驰守白石,路既隘,步骑鱼贯而前。会拔汗那还兵,辎饷塞道不可骋,嗣业惧追及,手梃鏖击,人马毙仆者数十百,虏骇走,仙芝乃得还。——《新唐书》李嗣业传
仙芝惧,领兵二万深入胡地,与大食战,仙芝大败。会夜,两军解,仙芝众为大食所杀,存者不过数千。事窘,嗣业白仙芝曰:“将军深入胡地,后绝救兵。今大食战胜,诸胡知,必乘胜而并力事汉。若全军没,嗣业与将军俱为贼所虏,则何人归报主?不如驰守白石岭,早图奔逸之计。”仙芝曰:“尔,战将也。吾欲收合余烬,明日复战,期一胜耳。”嗣业曰:“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势危若此,不可胶柱。”固请行,乃从之。路隘,人马鱼贯而奔。会跋汗那兵众先奔,人及驼马塞路,不克过。嗣业持大棒前驱击之,人马应手俱毙。胡等遁,路开,仙芝获免。——《旧唐书》李嗣业传
其实有时一些人物的事情不见于本传,却在别人的传中看到,这也是常有的。比如前文举的张说救李亨一命,就是在后妃传中找到的。
这两处记载补充了高仙芝败退的过程,在失败之后,高仙芝本想集合剩余的士兵再战,“期一胜也”,哪怕胜一场也行啊,总比现在这个大败要强。但实际上人马整齐之时都未胜,败过一次之后更没法取胜了,何况又是异地作战,一旦失败士兵心里多半会没底,因此再战几乎是必败,高大将军本人只怕也要马革裹尺而还了——要不就是还都没法还,因为他一死就更是有全军覆没的危险。高仙芝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这时距他被封为右羽林大将军不远,就这么退败无疑太伤面子,所以想拼死一搏,只怕也是报着必死之心了。李嗣业坚持劝他离开,高仙芝终于答应。由李嗣业开道,最后总算平安归来。有时在想,假如高仙芝不听,而是坚持再打,那结果很可能是成为中国在中亚战场上的一名烈士,或者成为俘虏,但也就不会有后面安史之乱中的冤案了。
虽然李嗣业的传中为撤退补充了具体内容,但高仙芝是如何败的仍然不是非常清楚,就好像晴天一声霹雳,突然间就败了。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高仙芝带领的人数,通鉴写是三万,两唐书均为二万,那相差的一万人哪里去了?正在发愁这一万人的去处,又看到有说高仙芝带领的人数是六万或七万,人数一下子猛涨到了几倍,不过还有说高仙芝是带着十万人去的,据说那个是出自阿拉伯人的史书,如果我们的史书是压低人数,那阿拉伯史就是抬高人数。事实上究竟是多少只怕现在谁也无法说清楚,大致范围放到最宽也就是二万到十万之间,六七万倒的确是个折中的数字。推测一下,估计问题出在“蕃、汉”上面。《旧唐书》里说“安西都护府治所,在龟兹国城内,管戍兵二万四千人,马二千七百疋,衣赐六十二万疋段”,二万四千恰在二万、三万之间。如果仅有这么多,留守将士再占去一部分,高仙芝所能带走的就是二万人左右。再假设蕃兵是几万的话,那也的确有可能到六、七万。不过人数上存在差异只怕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高仙芝的谎报,事实上这也极有可能,唐时边将若有战败都会少报人数,高仙芝怕也未能免俗。另外还有一种假设,会不会记载下来的两三万,是指唐军中的汉族士兵呢?如果是这样,那就是高仙芝在上报的时候耍了花样,只报上了汉族士兵的数目,而没报蕃兵人数。一般史书上要写唐朝用少数民族的军队,都会用“借”字,由这个字就可以看出来,虽然唐朝号称是最开放的朝代,在胡汉问题上最为宽容,“合同为一家”,但根本的民族还是要分的,否则又何必分汉将、蕃将呢?既然是“借”,那么说明这些人不属于大唐皇帝,或者说是不直接属于,但汉兵则是唐朝皇帝正式辖内的子民,因此有可能高仙芝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如此上报,既可以把人数降低以挽回面子,又可以找到足以说出口的理由,两全齐美。这么猜想也有个前提,就是那两万四千戍兵为汉族士兵,这其实也是可以说通的,因为平日戍守的应该就是他们,至于蕃兵应该是有战事的时候才“应邀”参战。但是,我们都知道玄宗后期“开边意未已”,因而徭役也有所增多,从安史之乱中唐朝一下子就能招募来几万人马来看,推算如果玄宗为了开边而募兵很可能也会是几万,那么安西的戍军也有可能超过二万四千人。因此无论怎么看,人数问题都实在难以下清楚的结论,除非考古上又能找出来确凿的证据,否则也只能天马行空的猜测。唐军人数记载有异,大食军的人数也有差异,一般来讲认为是十万人,最多的说法是二十万,但大食人数上的优势则是一定的。
人数无法确定下来,那么,高仙芝失败的直接原因又是什么呢?唐军是在哪方面有了失误才会失败呢?抑或是大食军用了什么妙计取胜呢?不知道,一点具体的过程都没有,只知道双方相持了五天,然后葛罗禄突然背叛,唐军便败了。也许双方就是肉搏似的直来直去的打斗,但唐军战斗力绝不弱,这种战斗模式下败的可能性并不大,所以很可能是中了敌军的埋伏。大食军队是从喀布尔附近出发,虽然也离战场有一定距离,但和唐军比起来,他们更像是主人。分析一下,最后高仙芝是受到两面夹击而败,由此可推出,一旦有一方占据了怛逻斯城,则必将是大食军。因为如要是唐军占住城,葛罗禄军队自然也将进城,或者住在城下,当他们背叛的时候,若是前者的情况,唐军主帅逃出的可能性极小,若是后者,则有城可据的唐军至少可以坚持守住一段时间。事实情况是,葛罗禄一背叛,唐军就败了,但主帅都有机会逃走,可见是在城外。既然大食占据了城池,称他们为主人也就是妥当的,大食所占的优势不言自明。如果说唐军短时间内无法摸透地理无法用计,那么有主场之利的大食军依据地形弄出什么伏兵计来再正常不过。
还有种说法是认为高仙芝轻敌导致战败,这有一定的道理,但不全对。高仙芝带着六七万军队出征,本身说明他对此战还是重视的,即使真是二三万,那么带着安西的绝大多数士兵前来,也足见高仙芝很注重与大食的一战。那怎么还是轻敌呢?一般来说,对于一位百胜将军,即使心中多次默默告诫自己要重视对手,但心里仍然无法摆脱一种不自觉的高傲。假如是为了重视而重视,那么此前做好的准备(譬如军队人数比平时要多,也许会自认为比较保险,而放松了警惕)只能更巩固这种轻敌的心态。
最关键的,还是要说突厥葛罗禄的背叛。他们为什么要背叛唐军呢?可见五天来唐军当是渐渐处于劣势,另外,大食也很有可能派出来使者动之以情晓以厉害,他们所拿出来的理由也许就是高仙芝屠杀大石老弱的事件,还有从这个民族擅长的商业来看,或许是进行了某种交易。另一方面,大食不是小勃律,不是朅师,不是石国,而是新兴的阿拔斯王朝,其实力又哪里是高仙芝此前对手所能比的呢?
战后
正如前面提到的,唐与阿拉伯帝国都想要扩张,所以早晚都会打这一仗,结果是,这一次交手,唐朝败了。但敌人也并没有追击,想来是唐朝名声在外,他们既然已经取胜,已经挣够了很大的面子,也就没必要来触犯唐朝。假如他们真的追至唐朝国境的话,玄宗决不会容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势必会触怒他,因此唐朝肯定会派很多精兵来应战,大食军的情况就不妙了,如果他们失败,唐军则多数情况下不会善罢罢休,很可能会乘胜追击,这样一来,形势就会发生逆转。不追击说明大食很有自知之明。不过又有一个需要考虑的人,那就是安禄山。当时安禄山未反,他的态度究竟会是如何?从天宝十年的记载来看,还没有安禄山有反心的明确记载,当时李林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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