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为首的那个年轻人，自己如果是长尾景虎，不会舍得让他去送死。
佐野昌纲听到箭塔下面有沙沙的脚步声。探头一望，不禁笑了。
是那个‘普通的武士’。
“顺易殿下，您也睡不着吗？”
登上箭塔的光秀，缀红铠甲外披洁白的阵羽织。夜风将那件阵羽织吹动起来，宛若一片翻卷在城堡天空，刚刚坠落下来的卷积云。
“我吗？末将要准备下一步的工作。”
佐野昌纲倏然正容。
上野的长野业政会在凌晨时分偷袭北条军营，这就是对方所指的‘下一步’。当然长野业政的兵力也并非十分强大，而且刚刚经历与武田家的战争。能派出多少人参加这场奇袭战，佐野昌纲心中并无一个定数。
“顺易殿下，您不是想创造另一个河越奇迹吧。”
“有什么不可呢？”光秀反问，“奇迹这种东西，难道不正是人类根据需要创造的吗？”
任何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狂妄的想表现自己。佐野昌纲把这句话，当做了少年狂妄的表现欲。
已经确认的情报，北条大军的总兵力是三万五千。然而仔细想想，毫无恐惧离逃之念、与狂妄少年并肩站在城头闲聊的自己，不也正在期待奇迹吗？佐野昌纲弯翘嘴唇，轻轻一笑。这个年轻人，他很中意。
或许男子汉大丈夫，正应该在战场之上轰轰烈烈的干一场。或创造奇迹、或赌上性命，才不算是白活了一生。
再也没人说话。听着城外锣鼓开场般的熙哗吵闹，两个男人陷入了各自的沉思。
凌晨终于将至。北条军营之中，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上半夜过分不安的吵闹，其实是因为北条军主帅北条氏政感到无法安枕，所以令随军的侍妾表演歌舞，又让军士好生喧闹了一阵。和以前的今川义元一样，北条氏政也有带美貌侍妾随军出阵的习惯。不久前，今川义元的遗体运回骏府城，北条氏康曾派氏政前去慰问。今川义元那具无头尸体，至今仍让他心惊肉跳。
战争如此恐怖、如此随意、难以预测结局，年轻的北条氏政第一次有所感触。
直到下半夜，北条氏政才堪堪安定，接受了睡梦的拥抱。然而，他的好梦并不久长。没过多久，北条氏政就被一阵惊乱的杂音弄醒。
“氏政大人，山上起了大火，不知是不知敌军奇袭。”外面有武士禀报。
北条氏政丢下怀中的侍妾，慌忙走出屋去。
连今川义无这样精通兵法、武艺的人，在三万大军的保护之中依然受到奇袭，战败阵亡。不知为何，这一次的出征北条氏政同样有不祥的感觉。卜卦师说，今年对今川、武田、北条这三国联盟来说是一个不祥的年份。先是五月份今川义元战死，再有六月份武田氏上野败阵。接下去，会轮到自己吗？
山火燃起的地方，不知何时敲起了战鼓。鼓声十分密集，到底有多少敌人？从哪里来的敌人？北条氏政腿脚发颤，心中越发慌张。
“来人，叫周围的部队靠拢过来，赶快来人保护我！”
北条军围困唐沢山城的铁桶般阵型的一角，开始发生奇异的骚动。
光秀和佐野昌纲并肩站在城头，对于外面的情景看得十分清楚。
“那是长野业政大人发动的奇袭？”
说是奇袭，阵仗未免搞得过大了。夜晚的奇袭应该偃旗息鼓，等到偷袭得手再大肆击鼓惊吓对手也不迟。可是长野军先是放火烧毁树林，又拼命敲响震天的军鼓，好象是怕敌人不知道自己在发动‘奇袭’似的。
这算哪门子的‘奇’袭？
不过光秀与佐野昌纲的注视方向，并不相同。
“佐野大人。”光秀及时唤回佐野昌纲的注意力。
“什么？”
“那里。”
“有什么？”
佐野昌纲极目远眺，一片乱哄哄的北条军营之中。
灯火摇晃，可是什么也看不清楚。即使是白天，也最多看到一大堆插着旗帜的蚂蚁跑来跑去吧。
“那里，是北条主帅的本阵。”光秀伸手遥指。
唐沢山的山顶上，有十几堆篝火随即点燃。巨大的火柱，组成一个箭头的形状。无论是围城的北条军还是城外奇袭的长野军，都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个标记。
城外的树林之中，有无数旌甲整齐的武士正举目注视着唐沢山顶。
“父亲大人，那就是北条本阵？”
“不错。箭头所指示的毫无疑问，是敌军主帅的所在。”
回答问话的苍老声音，正是长野家的家主，长野业政本人。
白天，光秀突破北条军包围进城的时候，长野业政把自己的部队悄悄驻在离城较远处。凌晨，按照与光秀的约定，发起了这场突袭。
长野军的兵力为四千，不过这并非长野氏本身拥有的兵力数字。原来，长野业政膝下共有十二个女儿，他把女儿们嫁给上野国周边的名门豪族，因此架设起了长野氏的最大政治版图。
这一次长野业政十二个女婿统统出征了，可以说是孤注一掷的规模。
长野军的队伍散得很开。以十人为一组，高举火把前进。这样远远看去，仿佛满山遍野都是敌人的军队。
看到这一情景的北条氏政，脸色更加发白。
“是长尾景虎的援军，一定是的！长尾氏到底出动了多少部队？多少人？”
将领们慌着组织防御，没有人回答北条氏政的问题。北条氏的大军向本阵靠拢，因为过于拥挤而相互碾压。唐沢山城中的敌人这么才能找到北条军本阵的位置，又以惊人准确的方法告知了对面的长野军。
本来在三万大军中要找到北条氏政的所在，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众将领不得不纷纷摇头，如此混乱的军营，如何调度得开？
唐沢山城城门早已大开，佐野昌纲的部队从城内杀了出来。
在敌军队伍的最前列，更能看到长尾氏的毘字旗。
“氏政大人，敌军朝本阵直冲过来了！不如您换个地方，再指挥全军反击吧！”
唐沢山城的构造十分独特，整个城堡象一个尾部长长的巨蝎。此时，北条氏政的本阵设在北面，正好是在巨蝎的蝎尾部位。
北条氏政怎么也想不到，这条巨蝎会突然伸出尾钳，向自己咬上一口。
“敌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不可能！他们怎么会知道的？”
“氏政大人，请您先离开这里吧。敌情还不明了，这个地方不太安全了。”
“不错，要离开，要离开！”
将领们所想的是换个地方再设本阵，北条氏政却另有心思。此时的他，再一次想起了今川义元之死。有三万大军保护的今川义元，只因被敌人发现了本阵的位置，开战仅不到一小时便阵亡了。
比今川义元年轻得多的自己，并不想死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呀！
北条氏政刚刚被前护后拥离开本阵，后面就传来了震天的欢呼。
“北条氏政逃了，北条军败了！”
北条氏政没有回望失去指挥者的阵营，更不理睬将士们急切的呼唤。他摧动战马，没命的往小田原城方向奔跑而去。
本章附图：唐沢山城鸟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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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越后龙腾（六）
第一百三十七章越后龙腾（六）
北条军在唐沢山战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小田原主城。第一个将消息传回的不是别人，正是总大将北条氏政。
北条氏政逃离了战场，仍然觉得背后阴风嗖嗖，仿佛突袭本阵的敌人仍在追赶，非要将他人头割下不可。就这样，北条氏政马不停蹄的从下野一直跑到了小田原城下。
“长尾军象潮水一样涌过来，三万、或者五万，不，根本就不知道有多少。然后长尾景虎亲自从城里冲出来，根本没有人抵挡得住那个人。对了，那不是人，而是毘沙门天的化身。”
在其后的军事会议上，北条氏政将败因解释得稀里糊涂。但他坚持前一天率骑武士进城的，正是长尾景虎本人。听了他的解释，北条氏康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蠢货，你是说自己被一个女人打败了吗？”
“女人？”北条氏政没有反应过来。上尾景虎是一个女人，这样的奇闻流传甚广，信者却甚少。
北条纲成咳嗽一声，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氏政，你不知道长尾景虎的法号是什么吗？”
“好象是……不识院殿……真光谦信。”
长尾景虎自幼便出家，后来还俗后继承了长尾家督。弘治二年（和光秀初识的那一年）她宣布隐居后再次出家。虽然好景不长，当年八月因为大熊朝秀勾结武田氏叛乱而重回家督宝座，可这一次她没有还俗。她的法号，确实是叫‘不识院殿真光谦信’。
‘不识院’就是‘不识庵’，这是一座知名的庵院。北条氏政就象再笨，现在也明白应该闭嘴了。
正确的军报，几天后才到达北条氏康手上。奇袭北条军的不是长尾军本队，而是原关东管领的旧党。进城的武士也只有四十骑，并且带队的不是长尾景虎本人，当然更加不是什么‘毘沙门天的化身’。
“北条氏三代以来，从来没有人打过这种可耻的败仗！”北条氏康勃然大怒，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禁闭起来。
“主公，现在应该集中歼灭长尾军主力。下野那边，暂时放置一下吧。”北条纲成在旁边说道。
在北条氏政逃回小田原城的途中，长尾军的主力已经南下，到达上野与武藏的边境一带。武藏国是上野国南边的一个肥沃大平原，也是最好展开大军作战的地区。
“嗯。你认为在哪里与长尾军决战为好？”北条氏康向北条纲成问道。
“河越城，我的主公。”
北条氏康点点头。以河越城为目标，可以方便地控制数万大军的进退。
而且北条氏之所以能有现在的辉煌，全因天文年间的一场河越之战。可以说，河越城乃是北条家的发家福地。
“这一次决不能再有任何闪失，长尾军必须被消灭在河越城以北。这一阵的主帅，就由对河越城地形极为熟悉的纲成担任好了。”
在河越之战时，以孤军坚守河城城半年之久的大将也是北条纲成。可以说，将主帅交给北条氏的第一猛将，长尾之敌已不足为忧。
可是看着意气风发、领命而去的北条纲成，北条氏康却不知为何收起了笑容。
在处置北条氏政之时、在任命北条纲成为主帅之时，对方好象含蓄地笑了二次。北条氏康心想，是自己多虑了吗？
北条军第二阵从小田原城出阵之时，长尾军也在武藏国前进。军阵之中，柿崎景家怀着自豪的心情，纵马掠过长尾武士连绵前进的长龙。
来自北方的长尾家军队，还从来没有踏上过武藏国的土地。那些在大山之间战斗惯了的士兵们不习惯如此平坦的地势，而他们的敌人北条军正好相反。但即使如此，也没有一个武士露出畏惧的难色。
柿崎景家回想起来，长尾军从春日山城出发时，总动员的兵力只有八千。当然，这已经是长尾氏有史以来的最大动员规模。只不过并于这支远征军的目标，家臣们每每争论不休。
“在上野炫耀一下长尾氏的军威就行了，没有必要和北条大军硬碰硬。”
“进入武藏也可以，但不能靠近河越城，现在的北条军势比以前的关东管领更强。而且别忘了，河越城是北条氏大败关东管领八万大军的地方。”
然而面对种种谨慎的意见，鹤姬却几乎不屑一顾。
“我的目标是小田原城，不达目的绝不回头。军中若有没有足够觉悟的人，还是乘早停止前进，乘我未注意溜回越后算了！”
听到此话，最为感动的恐怕是关东管领上杉宪政本人。上杉宪政从后方修书前往军中，要把自己的名字赐给长尾景虎。只可惜这封文句优美的书信，长尾景虎还未打开就退了回去。
“新增军纪第八条，禁止在军中传递私信。即使是我长尾景虎，也要受之约束。”
感情，她把关东管领的书信也归入了私信一类。
长尾军就这么从北往南穿过了上野。路上关东管领的旧臣子们纷纷投降军门，长尾军没费什么力气就占领了上野一国。得知这一消息，柿崎景家当然也是欣喜若狂。
今天似乎又有好消息到来，鹤姬才会把他召去中军。
柿崎景家看到了几个旗本武士的身影，无疑鹤姬的中军已经到了。
他从马上跳下来。有人上来接过缰绳，柿崎景家径直走了进去。
鹤姬就坐在中军。和往常一样，她的身边只有几个女武士。不过别小看越后国的女人，她们有的比男人更加孔武有力。“越后女子更胜男”，民间盛传着这样的歌谣呢。
“公主殿下。”
作为长尾氏的老臣，柿崎景家是少数几个有资格称呼鹤姬为‘公主殿下’的人。大多数臣子，他们只能称鹤姬为‘主公’。
此时鹤姬，已经卸下了宫装的装束，换上一件女性专用的铠甲。这种铠甲在胸部垫有衬物，穿着起来比较舒适。
“景家，你来了。廊桥城的工事，进行得还算顺利吧？”
鹤姬似乎将军营设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柿崎景家前来汇报。长尾军的供养粮草，都囤在长野业政领地的一座名为廊桥的支城之中。然而这座廊桥城并不坚固，夏天的洪水又冲垮了半边城墙。虽然将柿崎景家派去改筑工事，鹤姬仍然十分担心。
“不能算顺利，不过城壁的重筑总算是完成了……您好象有什么好事，红光满面的。”柿崎景家岔开话题，不愿意讨论那座小城的事情。
“下野国的豪族们，已经全部归顺了。”
这确实是大大的喜事。在此之前，谁也想不到这次远征会如此顺利。收服了上野、下野两个国家的众多军门，长尾军已经拥有与北条氏决战的实力了。
“据说北条的三万大军，在下野国遭到惨败？”柿崎景家又问。
“你的消息很快嘛。不错，这一次北条败得很惨。北条氏政逃回小田原城的时候，身边好象只剩下了三十余骑护卫。”
柿崎景家倒不是奇怪这个。战国时代出阵的士兵大多不是职业军人，而只是领地中的农民浪人。所以经常发生数万大军出征，却在顷刻之间瓦解得无影无踪的情况。说是惨败，其实真正在战场上阵亡的军士，通常不过一二百人。
“公主殿下突然提拔那个人，是因为看透了他的能力吗？”柿崎景家真正想问的，也许只是这句话。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这个人会打仗。我只是一直好奇，他的这种战场天赋来自于何处。”
“经果这一场唐沢山之战，让您获知正确的原由了吗？”
“不错。其实理由非常简单，简单到你或许不信的地步。你知道，任何一个武士、连武家出生的女子都要忍辱负重，我们的身上背了太多东西。荣誉、家族存亡、胜败的压力……战争开始之前，我们担心同族的嫉妒、同僚间相互排挤；战争胜利以后，我们又担心论功行赏的恩赐、土地分配的多寡；甚至在战争之中，我们也会被杂事不断缠绕，比如说如何排挤别人、如何将战功独占……”
“这是当然的。”柿崎景家不已为然。他打了一辈子的仗，知道武士之道也就是这么一回事情。
“可是这个叫明智光秀的人，我一直在观察他。你知道吗？这个人和我们不一样。他在战场上没有任何顾忌，因为他无视自己的命运，所以能够完全发挥自己的能力。这个人甚至不配称为武士，但他却是真正为战争而生的人！”
“不配称为武士，却是为战争而生的人……”柿崎景家默念一遍。
确实如此。有许多武士未能在战场上好好发挥，并非因为没有实力，而是受到许多事情的绞绊。任何武士都会受到绞绊，因为他们不过是时代洪流中的一沫顺流浪花。
然而那个叫光秀的年轻人，却经常表现出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地方。
“换句话说，如果有一天明智光秀背负上和我们同样多的包袱，他的战争天份就完蛋了。您刚才的话，可以这样引伸吗？”
家族、亲人、权益……继续在政治路上走下去，不可避免的要背上这些包袱。
鹤姬仰目望向天空，一串倏然落下的细雨如泪水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