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光秀大人呢？您也和信纲一样，对世事完全厌倦了吗？”
“不，正相反。光秀对这个国家的事情，突然开始感兴趣了。”
“哦？”
长野业政不太相信。一个长期追随自己、为长野氏的繁荣而奋斗的秀纲突然说厌倦尘事；另一个长期流浪，对乱世政治讨厌之至的人却反了过来。仅仅是一个女人的生死，为什么能改变这么多事情呢？
上泉信纲和光秀一出城，便分道扬镳了。上泉信纲往西，光秀往北。长野业政这才相信，那个明智家的年轻人好象真有急事要办。连送阿国的灵骨去出云，他也不打算跟去了呀！
“阿国的事情交给老头子处理，我懒得管了。”
“老头子……”连幕府将军也要尊称一声老师的上泉信纲，普天之下大概只有一个人敢叫他‘老头子’。
“本想让老师亲自教你剑术的。这下子，你完蛋了。”疋田丰五郎和柳生宗严离开时，均啧啧摇头。
“我不想继续学剑术了。包括疋田大人的这本剑术书，一并还您。从现在开始，我要钻研比剑术更可靠、更有用的东西。”
“什么玩意儿？”
“扮演上帝的法门。”
上帝、如来佛、出云大神，一起惩罚这个脑子坏掉的罪人吧，阿门！
祈祷完毕，上泉家的徒子徒孙作鸟兽散。
目送上泉信纲的身影消失在前往出云的大道上，光秀掉转马头，往北直奔而去。说他疯，他也许是快要发疯了。这个时候他不想去出云，因为他不想再浪费生存在这世上的，每一分钟时光。
永禄三年七月初，光秀来到了长尾家的主城，春日山城。
春日山城的主人长尾景虎，是位十分神秘的人物。从来不在公众场合露脸，只有少数重臣知道其真面目。关于这个人的传说纷纭，但只有两件事情确实可靠。一来，这位城主不好女色；二来，这位城主的居馆，又是男人禁地。也就是说，长尾景虎的居馆中连仆人也全是女仆，从来没有男人进入的记录。居馆的前面另有一座别院，重臣们要想求见，只能去那里等候。
然而就在七月初的这一天，这座当世间独一无二的男性禁地，竟然有一位男性客人走了进来。通常连亲密家臣都不能进入的内院，迎来了建馆以来的头一位男性访客。
这位客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好奇的侍女象一群喜鹊在外面云集，无人不想探个究竟。
此时，平素清雅的内院中传出了侍女们熟悉的女性笑声。
“顺易，顺易？这算是什么怪名字？”
“尽管笑吧，鹤姬。一会知道了这个名字的真实意义，你就笑不出来了。”
两旁的侍女们早把一双双美目瞪得圆圆的。长尾景虎是个女人，原名鹤姬，这是当世没有几人知道的绝大秘密。来访的青年竟然叫得顺口，而她们却从未见过对方。
“那么好，告诉我吧，真实意义是什么？”鹤姬饶有兴趣地将双手托在下巴底下。
“顺天易行。‘顺天’，并非是顺着天的意思，而是要重新顺理天地运行的规则。而易行，则是纠正人世间的各种行为。”
鹤姬果然笑不出来了。
“换而言之，这次出现的你不再是明智氏家督的身份？”
“明智氏，已经灭亡了。”青年慎重地缓缓言道，“现在小见阿姨和其他人，都在乡下过着与世无争的快乐生活。有什么必要让他们重新卷入肮脏的政治世界？而且我这一次，也不打算背负‘明智’这个沉重的包袱。现在的我只想以一名普通武士的身份，来做我个人的事情。”
这个青年，不用说就是光秀。鹤姬感到奇怪极了，世上有多少人不惜行恶作奸、杀人毁城，只为害怕自己的家名陨落。可光秀倒好，竟然觉得家族是个沉重的包袱。这个奇怪的青年，似乎每过一段时间，都让人有不断蜕变的感觉。
上次在枥尾城时，他说自己不想再被别人‘误以为是武士’。误以为，就是不认为自己曾经是武士。全国的农民都争着想成为武士，他倒好，年纪轻轻的想退休……
“你说要当个普通的武士？怎么个普通法？”
“没有家族背景，不要领地和俸禄。以后在众人面前您就称呼我‘顺易’好了，不用再提明智这个姓氏。”
这叫普通？没有背景、领地、俸禄，她还没见过这么‘普通’的武士呢！
“这可让人困惑了。刚才你说要做我的直系臣下，可是我怎么能录用一个没有家族背景的人做臣子？其他的家臣，搞错了还以为你是我宠幸的面首呢。”
“面首？”
“就是……那个啦。”
他知道什么意思。光秀的脸刷的一下，就变成了通红。看看对面，鹤姬的脸也红了。
他可不想被误认为那种关系。
“那怎么办？”他皱起了眉头。
“不如这样，我帮你安排一个姓。刈羽郡鵜川庄的领主安田显元，是我身边的亲信。你借他的姓，这样不介意吧。如果是安田氏的出身，也比较容易安排在我身边。”
“这样可以吗？”
“只要你觉得可以就行。”
鹤姬想说的是，抛弃明智这个姓氏，你觉得可以就行。在战国这个时代，改名换姓虽然是常事，可并不太适用于光秀目前的情况。
他后面的明智族人，会同意他这么做吗？再说了，安田是一个毫无渊源的姓氏，而明智则是望族。让安田家的人改姓明智，大概对方会狂喜应允吧。
有时候，鹤姬觉得自己足够聪明。可足够聪明的她，依然琢磨不透眼前这个年轻人。
“话说回来了，以前请你来也不理我。还以为，你瞧不起我是女人。”
“没有的事。”
“那么为什么现在又来？你为什么这一次，要想当我的直系臣下？”
这个答案，鹤姬似乎有些猜到。可是实际从对方口中传出时，她还是惊颤了一阵。
“因为要打倒一个人，一个世间公认的强者。不，不仅如此。我不仅要他死，还要烧了他的菩提寺。那寺院里每一个素食念经的和尚，无辜的、有罪的、得道高僧、甚至每一尊神佛，我都要向他们问罪。”
这果真是，世间最邪恶的答案了。
本章后附：
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安田顺易。
安田顺易，越后国上杉氏二十五位名臣之中最神秘的一个人。他出现在明智城陷落以后，又消失在明智光秀之名重出江湖（且这么说吧）之前。上杉家的名臣，几乎个个都有家世背景，个个留下了无尽多的传说。唯有这个安田顺易，留给世人的只有无穷多个问号。
安田顺易的出场秀，是春日山城的改筑。
安田顺易的闭幕秀，是川中岛血染的奖状。留于后世的这种奖状，据说专家鉴定之后认为，真实的其实只有一份。
不过奇，也奇在这份真实的奖状上面。上杉谦信亲笔题下的受奖人姓名不是‘顺易’，却是一个‘秀’字。
安田顺易和明智光秀是不是同一个人呢？历史界莫衷一是的争执，到今天也没有一个确定答案。
第一百三十三章 龙腾凤飞（二）
第一百三十三章龙腾凤飞（二）
永禄三年夏天，越后国长尾氏的家臣团中突然多了一位名叫‘安田顺易’的年轻人。然而因为名字过于绕口，几乎没有人以此称呼。知情的重臣用‘长秀’来称呼之，长秀者，光秀的谐音是也。鹤姬自己，则干脆直称作‘秀’。
光秀进入长尾家的第一个任务，是受命重筑春日山城墙，以及越后国各地的街道町市。这让曾经游历全国各地，参观过稻叶山、吉田郡山、府内等名城，以及进行过乐市乐座改革的光秀来做并非一件难事，不过鹤姬的命令也并非如此简单。她要光秀带上一个名叫长尾景胜的小男孩，向其讲解国家的根本知识。
经过这一场改筑，春日山城后来竟以东国第一城之名载入史册。安田顺易这个名字，也一跃而成了会津三大奉行之首。半年后朝廷派来特使，以越后改革的功绩赐予光秀‘上总介’之官位。越后国喧喧攘攘，‘顺易’这个怪名字就此走红，这恐怕是光秀自己绝不可能在事前料到的事情。
“这一次的重筑方案，是将整座春日山变成一个难攻不落的要塞。因为时间关系，没有加固的搦手城门，直接将林泉寺的山门移了过来。此外，天守阁的改造颇费人力时间，所以采用了代替方案，在天守阁的周围堆起了高大的石垣。这样一来，想用火箭将城堡烧毁就会变得非常困难了。”
“哦，用林泉寺的山门，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得到对方的确切同意了吗？”
“是的。”这个问题连长尾景胜也能回答。
林泉寺是一座曹洞宗的寺院，也是长尾氏的菩提寺。如果不经同意就取走山门，会被认为是对祖先的不敬。当然用做春日山的城门，那道气势宏伟的山门确是不二的选择。
鹤姬满意地点点头。
“景胜，你这些日子学到了一些什么吗？”
“是，母亲大人。从筑城到如何繁荣市町，景胜学到了许多东西。最重要的，是知道了国家的根本。”
“国家的根本是什么呢？”
“所谓国家根本，不是坚固的城堡，而是居住在城外的平民百姓。因此筑起城堡固然必要，尽量做到不劳民伤财则更加重要。”
鹤姬愉快地笑了。光秀的筑城方案，正是做到了‘不伤害国家根本’这个基本信念。小小年纪的长尾景胜能够看得懂，令人不胜宽慰。
长尾景胜是鹤姬在五年前收养的民家小孩。虽然刚刚元服，但实际年龄只有十岁。他的优点是聪明伶俐，学起东西来非常快。而且出生并不高贵，反而更能体会光秀所说的‘平民才是国家根本’，这个当世政治家嗤之以鼻的奇怪观点。
“这个孩子。”光秀也不禁叹口气，“教他的东西，全部被学去了。”
“还不是全部。”小男孩竟然还有补充。
“还有什么？”
“还有……不许骂我哦。”见到光秀点头，他才大声说下去，“名字起的怪，就更容易出名。母亲大人，我也要改新名字啦！”
“你改什么名字？”
“我要改个更怪的。比如说……豚。”
各位看官，豚者，猪也。长尾景胜改名‘长尾豚’，译成中文便叫做‘长尾巴猪’。这个名字若修改成功，不用说即将红遍大江南北。只可惜五分钟后，长尾小猪被一阵乱棍打出门去。从此以后，再无第四人知道这伟大的创意。
长尾小猪的悲惨尾声，我们这里暂时不提。上面说到安田顺易这个怪名字突然鹊起，越后国民争相询问其出处。然而遍查安田家的家谱，其身世背景依然无从追寻。后来，安田家的现任领主显元被追问得急了，只能苦头脸答道：‘大约是远房亲戚吧。要不然，是家谱忘写上去了。’
安田家族几百年才出了一个名人，这样的人都忘写上去，算是啥子家谱嘛？
长尾的大多数家臣唯一知道的真相，是这个奇怪名字的年轻人可以随意出入鹤姬的居馆。换句话说，他是春日山城内享有此特权的第一个男人。
而且每次鹤姬将安田顺易召去居馆，长尾家仿佛都要发生一些大的事件。
这一天，鹤姬又将这个青年召去了自己的居馆。
“八年前，我曾经将一个年轻人接来越后。因为这个功劳，而被足利将军特别召去京都，得到了从五位下弹正少弼的官位。你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吗？”
光秀故作思考状的侧了侧身子。
“到底是谁呢？感觉象是权势熏天的面首。”
“不是面首！”鹤姬怒叱。
“知道知道。”他连忙招架，“是关东管领上杉宪政，是吗？”
“正是。”
光秀当然明白，这个上杉宪政永远不会成为鹤姬的‘面首’，因为他不但不英俊，脑袋瓜子也不太好用。在数年前举世闻名的河越之战中，关东管领上杉宪政率八万大军讨伐北条氏，却被只有八千兵力的北条氏康大败于河越城下。此后，上杉家的城堡一个接一个的被北条氏蚕食，最终上杉宪政只好逃来越后，请求长尾家族的庇护。
时至如今，关东管领的权力和地位已经名存实亡。
“最近这个上杉宪政，又来请我出兵讨伐北条，为上杉一族的将士复仇。”
“不是上杉宪政来请求，其实是你早想去攻打北条是吧。”
“反正都一样。”
既然被看穿，她就开始耍赖了。光秀摇摇头。看来，只要是女人都会用这招。不管是小家碧玉的熙子，还是贵为家督的鹤姬。
“要知道，凡事都要付出代价的。要我帮你对付武田家，杀死武田信玄，可是长尾氏的最大敌人却不是武田。不打倒北条氏，我是没办法对武田用兵的。”
北条氏在打败关东管领上杉氏后，接受了武藏国和上野国的大片土地。现在除了长野业政还在勉强抵抗，关东已经没有可与北条作战的势力了。
而且，北条氏的当主是军事外交的全能人才，北条氏康。今川义元刚刚死去，今川氏可以忽略不计的今天，到底是北条还是武田将统一整个东国？这，是平民百姓们都在谈论的事情。
“我帮你对付北条，你才帮我打倒武田。坏人我来做，好处你全拿。这样的交易，你倒是便宜赚得蛮足的嘛！”
“不错。你才知道吗？女人的便宜，可没那么好占的哦。”
光秀用眼睛上下瞟了她几眼。
这个女人，她大概还不知道被男人‘占便宜’是怎么回事呢。唉，总之自己是命苦。先是今川，然后武田，现在又是北条。东国三大巨人，自己要一个一个的接着得罪。
“不过，我的便宜可也不是这么好占的哦。”他决定反击。
“啊？”
“我可以帮你对付北条。不过，我要先和你约法三章。”
“嗯～”鹤姬拉长了尾音。不愧是和斋藤道三打过交道的人，挺会做生意的。“说说看。”
“第一，出征途中禁止乱捕。”
前面章节中已有介绍，所谓乱捕就是进行抢劫军粮的行动。当然在实际上，女人、钱财，只要是能抢的东西，都可以乱捕。在乱世中，几乎所有政治家都认同乱捕是减少军耗、提振士气、将己方引向胜利的有效手段。要禁止乱捕，连鹤姬听了也不禁轻轻摇头。
“第二，控制武士的行动，随意杀人和使用暴行者处以重罪。”
出征打仗，不是为了进行杀人的活动吗？禁止在出征中杀人，可要成为别国的笑话了，鹤姬又摇头。
“第三，以货币形式支付固定军饷。”
关于这最后一条，鹤姬终于忍不住了。
“难不成连临时征调的足轻兵，也要支付军饷？”
“不错。”
自古以来，就没有给士兵支付固定军饷的做法。再加上禁止乱捕，这不等于是平白增加出征打仗的负担费用吗？
“记得你以前说过，佐渡矿山的金矿最好不要与洋人交易？”
“好象……有吧。”
看对方的表情，好象只要可能就想赖得一干二净。这个家伙，学女人赖皮的本事好象也不慢嘛。
“用这种手段来控制长尾家的财政，又要和我约这不合理的三章，我是不是应该怀疑你是某个敌国派来的奸细呢？”
“您是在开玩笑吧。我这，都是想让长尾军成为乱世中少有的仁义之师。一旦人们开始怀念古代源义经的仁者军团，会不会有更多人愿意投身于长尾军中，长尾家会不会变得更加强大呢？”
鹤姬舒展开轻盈的肢体，甩开袖边，带着奇妙的笑意站了起来。
她走到门口，从这里可以看到春日山下的集市。那里刚刚经过整备，显得异常繁华。
“开玩笑的人是我。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事实上，在我们的敌人武田家族的阵营里，有一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武田信繁，你知道吗？在他所倡导的‘甲州法度次弟’中，有几款几乎相同的条约。”
武田信玄的家族之中，有许多非常优秀的人材。只可惜，那些甲州法度的条款在武田信玄的手上，根本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执行。鹤姬在几年前便想过制定近似的国法，然而这项任务仅仅依靠她一个人，力量有所不足。
幸好，现在光秀来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