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共同目的,是打倒斋藤道三和明智一族。长井甲斐守,这位大人表面上是斋藤道三的至亲(斋藤道三曾姓长井),其实是斋藤义龙身边的心腹。
经过了一天的密谋交谈,长井甲斐守被悄悄的送回了尾张国。那个叫斋藤义龙的男人,把游说的重点放在一个女人身上,他就这么小看自己吗?不过不要紧,信长心想。因为他打心底里,也看不起斋藤道三的儿子。只是对方说得不错,斋藤道三和明智一族是他们共同的敌人,非除掉不可的眼中盯。
既可以拔除眼中盯,又可以不用自己出手,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至于和斋藤义龙那个人要不要结盟,那等自己拜见完他的阴谋和手段后再说了。
在公元一五五五年(天文二十四年,后称弘治元年)的一整年中,尾张国的织田信长和美浓国的斋藤义龙仿佛有所默契似的,展开了如下行动:
四月二十日,织田信长以织田信友‘弑君’的罪名(罪名无关紧要),发兵攻占了他的居城,清洲城。
六月二十六日,织田信长在一场打猎中‘误杀’自己的弟弟秀孝,随后夺取其领地。
十月十三日,斋藤义龙装病卧床,将弟弟喜平次骗来稻叶山城探病。
十月二十二日,斋藤义龙乘斋藤道三出城打猎,一举占领稻叶山城。斋藤道三之子喜平次、孙四郎遇害。这,是天文年间发生的最后的一桩政治阴谋。第二天,日本国号由天文改为弘治。
十一月初(日期不详),斋藤义龙布下陷阱,欲捉拿不知内情、打猎回城的斋藤道三。然而在稻叶山城下,与明智氏的援兵发生了意外的激战。斋藤道三突出重围,逃入明智领地。
十一月二十六日,织田信长在那古野城杀害叔父织田信光,夺取其领地。至此,织田信长已牢牢将尾张国控制在自己手中。能够支援弟弟织田信行和母亲土田夫人的亲友,全部遭到杀害。由于知道斋藤道三将要自身难保,织田信长从头到尾都不理睬来自岳父方面的谴责声。到了这一年的年底,斋藤、织田领地的人民才发现近畿地区的政治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足利将军竭力想拉拢来对付三好家的斋藤一族,莫名其妙的陷入内战而四分五裂了。
弘治二年二月,长良川畔。
冰冷的长良江水奔腾不停,仿佛在嘲笑人世无情无义。
不过,嘶吼喧嚣、战马悲鸣,长良川水叮咚的流淌声还有谁会去注意?几个农民缩头缩脑的从田埂中探出头,看清对阵双方的军旗后,又吓得将脑袋缩了回去。
白底的桔梗旗和水色的桔梗旗,两支同样是桔梗旗帜的军队在长良川畔对峙。
“织田信长……他忘掉了自己能坐稳尾张国主之位,全是拜我们所赐。他不仅不发援兵、背叛恩主,更把我军动向告知了义龙!”
斋藤道三有些目光呆滞,尚未从失去儿子和被女婿欺骗的双重打击恢复过来。望着暴怒咆哮的明智入道光安,他似乎听到,又象完全没听到对方的话。这时候的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和迟钝了许多。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威风凛凛的美浓一国主人。然而现在,天与地都背叛了他,就象他曾经毫无顾虑地背叛天与地。最后留在他身边,谁也想不到会是明智入道光安,这个固执并且仇视过自己的男人。
事到如今,他又无法不面对现实。
斋藤道三和明智入道光安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信长修书给他们,说愿意借兵给斋藤道三。两家军队,约定于长良川畔会合。然而斋藤道三到达这里以后,出现的却不是信誓旦旦要帮他讨伐逆子的织田信长,而是埋伏在四面八方,漫天漫地扑来的斋藤义龙军。
织田信长背叛了自己,将重要的军事情报出卖给了义龙,斋藤义龙才意识到这个不争的事实。与激动的明智入道光安不同,斋藤道三至少还能保持冷静。一阵呆滞过后,他心中所想的是,如何突围出去?
至少,如何将织田信长已不可信任的消息带出去?
斋藤道三向长良川的对岸望去。敌人的埋伏象个严密的口袋,连宽阔的大江对面也布满了斋藤义龙的军阵。这种情况,以中国的古话就叫做‘四面楚歌,霸王末日’。
最让他悲哀的是,敌人的军旗,本应是代表他斋藤一族的抚子旗。然而实际出现的,却是土岐氏(也是明智氏)的桔梗旗。这是因为在不久前,斋藤义龙向世人宣称自己并非是道三的亲子。他称自己是前美浓国主土岐赖芸的儿子。
这是为了给弑父寻找正当的大义名份。斋藤道三当然清楚地知道,斋藤义龙根本不是别人,确实是自己的亲生子。若非如此,他怎会让一个仇敌的儿子继承家督?
是的,斋藤道三是一度将家督让给义龙的,可是觉得对方治国的手段过于残暴,又收回了家督的宝座。然而,斋藤道三固然被世人称为‘腹蛇’,他对自己的亲人还是太过手软了。和西国的陶晴贤一样恶名高扬的他,其实哪里比得上毛利元就、织田信长之辈心狠手辣?至少,他的亲情观过于浓重,以至于在将斋藤义龙拖下家督宝座以后,仍怜惜地将其留在身边。明知道斋藤义龙每天都在伺机反叛,他还梦想着挨到孙四郎长大,以不流血的方式结束父子的争端。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人渴望得到权力与名誉的人不但可以弑父,甚至连祖宗也可以出卖。
现在虽然明白,可一切都晚了。今日的死法,也许是对他‘腹蛇’之名不实的嘲笑吧!斋藤道三的脸上,露出了奇异扭曲的微笑。
“入道光安,你带领明智军突围!请不要和我一起,没有必要在这里枉送性命。”
包围自己的斋藤义龙军,定是早设好了重重叠叠的埋伏。敌人总兵数无法估计,但绝对超过一万七千。相反的,自己身边的明智武士,则只有二千七百骑。
“如此灰溜溜的逃回去,我大概会被光秀一生嘲笑吧。”明智入道光安轻哧了一声,“再说,义龙今天精心布置了铁桶般的牢笼,他决不会放过一个明智武士,结局无论如何也是一样。幸好孙四郎少爷已安全护送出了美浓,我也派人通知光秀,叫他绝对不要回来明智城堡。因此在出阵之前,我就当明智氏已经灭亡了。”
原来,去年那个被斋藤义龙杀害的孙四郎,只是一个影武士般的替身演员。真正的孙四郎三年前就悄悄送去了明智城堡,这是只有斋藤道三本人和明智氏才知道的秘密。听得明智入道光安说出这番话来,斋藤道三不禁举目仰望,悲怆而笑。
他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另一场战争,那是自己与明智氏间的战争。这些固执的明智人,他们到了今天还学不会如何打仗。奇怪的是,他们中却出了一个怪胎明智光秀。
十几年前,自己亲手将明智氏送上了衰败之路。如果明智氏没有衰败下去,那也许他还有本钱和斋藤义龙斗一斗。因因果果,今天自己的结局能怪得了谁?
“有趣,很有趣。明智入道光安,你打算陪我这个老头子一起去死吗?”
“很有趣吗……弓箭队结阵……”
两人说话之间,斋藤义龙的大军已经冲杀过来,到了近处。明智入道光安可没有斋藤道三那样的闲情逸致,他手忙脚乱的指挥着武士们防御,一阵飞矢过后,接近战已经开始。
“斋藤义龙,他的脑袋光秀会代我们取得的。”斋藤道三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轻武士的声音。
那是明智入道光安的长子,名叫明智赖秀。幼名兵库,因为崇拜自己的兄弟光秀而在名字中加了个‘秀’字。
明智赖秀的话被席卷而来的狂涛所淹没,不知是否能够钻入了斋藤道三的耳朵。此时斋藤道三坐在江边,从腰间拔出了第二把心爱的短刀。
“希望你是对的。”斋藤道三的这句话,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一生在叛变与背叛中度过的斋藤道三,带着无法终结的落寞表情望着长良江水,他将短刀抵在自己的腹部。
现在唯一遗憾的事情,是无法将信长叛变的消息传递出去。不过,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一天光秀会向他的儿子和女婿,他会为自己向他们讨还这笔债务的。
“雏鹤引暮魂,天上笑人间。”
斋藤道三的生命在大笑声中断绝。
第一百零四章 明智城攻防战(一)
第一百零四章明智城攻防战(一)
弘治二年,二月。斋藤义龙和明智氏之间的战争,从长良川畔正式开始。这是一场力量失衡的战争,胜负从一开始似乎就没有悬念。
几天后,数百骑背插织田家纹旗帜的武士鱼贯而入犬山城。这座城堡位于尾张北部,与明智领地非常接近。
犬山城的主人是织田信长的堂兄弟,织田信清。此时,织田信清满怀疑惑地接待着入城的武士们。
带头的年轻武士令人吃惊,竟是曾挑起稻生原之乱的织田信行。另外,织田信清更认得信行身后的清洲注进众将领,生驹屋敷。要知道,清洲注进众是信长身边的亲信武士团。这些武士,他们和信行怎么会站到一起?
“信行,你带领这些武士,莫不是要进入明智领地吧?”
“正是如此。”
虽然是想当然耳的回答,织田信清还是再吃一惊。他认得生驹屋敷,所以猜到这些人的目的,是去救援危难中的明智氏。生驹氏是土田氏的一个分支,而土田氏又是明智光秀的家臣。可是织田信行,这个在稻生原与明智光秀曾经敌对的年轻人,他去做什么?
“目前明智领内的情况,信行殿下可知道一二?”
“信行正欲问其详。”
织田信清摇了摇头。一点情况都不知道就要盲目闯进战场,尾长第一大傻瓜应该是信行而不是信长。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又能指责他们什么?
“斋藤道三已经死了。”
“哦?”单一字节的促音,表明织田信行还想听下去。织田信清不得不清了清喉咙。
“明智氏的主力部队、明智入道光安父子已随斋藤道三一起埋葬在了长良川畔。斋藤义龙乘胜追击,昨天攻克了土田城。明智城的情况目前还不明了,我在等待忍者最新的回报。不过……据说斋藤义龙此次出动了二万大军。”
言下之意,明智城的陷落即使还未成事实,也只是明后两天内的事情。当信清说到土田城沦陷时,生驹屋敷脸上肌肉似乎在抽动。他动了动嘴唇,还未出声,织田信清便知道他想问什么。
“土田城主弥次郎大人,据说已经英勇战死。”
生驹屋敷眼睛一闭,不再开口。不用附加说明,现在的情况可以说糟糕到了极点。明智氏的弱势本来就显而易见,长良川畔还中了敌人的诡计,损失掉了主要的战力。之后土田城失陷,明智氏已经完了。
“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还要前往明智领地吗?”织田信清的眼神中,充满了阻止之意。
“要去的。”织田信行答。
“我等生驹党,是准备死在明智城内的。”生驹屋敷紧随说道。
“信清,你也伸出援手吧,看在母亲的份上!”
织田信清嘴唇蠕动,喃喃欲言。他当然知道织田家与明智氏之间的特殊关系,但他更清楚织田信长方面的想法。织田信长前几天派人前来,命令他封锁边境,不得让尾张武士前往明智领地。之前有传言说信长看上了土田弥次郎的妻子,所以只假装答应增援,却不实际履行诺言。但是信清隐隐感到,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不过眼前这几位血气方刚的青年,他们的锐利神光同样让自己感到尴尬。织田信清无奈何地,甩了甩头。
“还有一个消息。”
“是什么?”织田信行清秀的眉毛挑了起来。
“那个明智光秀,比你们早一步进入明智领地了。”
“哦?”这个哦,似乎又是催促。
“那么……这样好了。前野党的五十骑,现在开始听从信行殿下的调动。”
斋藤义龙侵攻明智领地,出动的可是二万大军。织田信清勉强同意增援五十骑,打起仗来根本顶不了事。不过,织田信行从末森城出发后,沿途每一位城主总算都有表示,这比答应增援却实际不许武士越境的织田信长要强多了。
“就这样吧,事不宜迟,请前野党与我们在善师野会合。”
“最好还是想清楚,明智城可能已经陷落。”织田信清不死心地,小声的嘟囔着。
织田信行和生驹屋敷不再理他。两人走到门口,织田信行停了一停。
“如果那个男人回去了,明智城不会这么快陷落的。”
‘那个男人’,应该是指明智光秀吧。可是很可能明智光秀还没赶到明智城,城堡就已经陷落了呢!织田信清对他们的乐观情绪,感到十分费解。他更不明白,作为斋藤道三女婿的织田信长不前往增援,在稻生原上曾被明智军打败的织田信行反而如此积极?
这个世道到底哪边是亲人?哪边又是仇人?
率大军攻入明智领地的斋藤义龙,此时正在完成对明智城的包围网。
“报!织田家的武士数百人,突破我方军营进了明智城。”
“知道了,织田信长那个家伙,竟然不守信用。”
进逼明智城下的斋藤义龙大军,最初有一万七千人马。织田信行进入明智城的当天,攻陷了土田城的不破光治军三千人马,亦来到明智城下参阵。
“主公,明智城仍未能攻破吗?”
不破光治在进入中军的时候,看到斋藤义龙烦躁地在帐中踱着步。
斋藤义龙很不愉快地,瞪了不破光治一眼。明智城防并不见得就比土田城坚固,然而骁勇的不破光治只用三千兵力,三天时间就攻陷了那里。不破光治的关心之词,在斋藤义龙听来分外的刺耳。
“正是如此。外城墙都已经攻破了,偏偏明智光秀那小子这时候进了城。”
原来如此,不破光治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只要谈起那个比自己更年轻、更有名的明智光秀,斋藤义龙就有一种外人不能理解的嫉恨与仇视。
“主公不是想乘机将明智氏一网打尽吗?”
“不错!”
斋藤义龙的眼中一直有狠毒的神光在闪烁。
他其实并非一早就知道明智光秀回城的消息。象明智城这种造于二百年以前的古老城堡,通常都会有几个隐蔽的密道通向城外。这些通道,只有身为城主的人物才知道正确位置。
光秀通过这些密道进入城中,当这个人出现在城楼上时,军阵中的斋藤义龙吃惊得差点从马上跌下来。
不对。不仅是吃惊,更是愤怒、羞恼,各种情绪纠结在一起。因为那个人,是曾用冰冷的胁差指向自己咽喉的人。那把短剑在其后数日,还经常在他的恶梦中出现。可是那人害他恶梦不断的人却在此后春风得意,不仅讨得斋藤道三的欢心,更在西国声名大噪。
严岛大战结束的当月,斋藤义龙急急地策划了稻叶山城的叛乱,可以说,他相当害怕那个人回来,更担心自己的父亲会重用那个人。
“光治,这里不是土田城,而我要做的也不仅仅是攻破城堡。明智氏的人必须一个不留,全部死在这座明智山上。”
不破光治也咳不出声了。他这才明白,斋藤义龙向四处增调援兵,将包围城池的军营扩张了一倍,原来他是要控制周围每一片区域,不让明智氏从秘道中逃脱一人。
明智氏灭族的命运,看来在劫难逃。
第一百零五章 明智城攻防战(二)
第一百零五章明智城攻防战(二)
弘治二年二月,围绕东美浓明智小城,展开了一场离奇的攻防战。斋藤义龙的大军,起初是每天白昼攻城。可是数日之后,残酷的战争很快就发展到了没日没夜的阶段。特别是到了晚上,城内城外挑起篝火,小小的明智城被数万支火把照耀得如同一座地狱中的鬼山。
一名插着明智氏桔梗旗的母衣兵飞快掠过箭羽纷飞的战场,向第三曲轮的方向奔去。
“光秀大人,山里丸失守!退回来的织田信行大人,请您务必小心左翼。”
“知道了。让织田家的武士们,都退下去休息。”
一个头带火焰头盔的年轻武者,朝那个母衣兵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