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就平举着这样一把剑,剑尖亦是直指疋田丰五郎。更奇特的是,在他身边似乎也有一圈圈看不见的波浪在扩散。就和疋田丰五郎身边的情景一样,草叶上的露珠弹落在地,地上的水珠又弹上草尖。青年的疋田丰五郎两人都是站在波浪中间,自身竟是连衣袖也不飘起,仿佛是暴风中心的无风地带。
两个人身边的波浪一圈圈越扩越大,最后两股浪涛终于撞在一起。
“呯”的一声,两个人身形都是一晃,波浪的扩散截然中止。狂飙浪涛交锋的那一片草地,草叶受到挤压而片片粉碎。地面亦朝下一沉,现出一个一尺深的土坑。
疋田丰五郎哼了一声,手掌轻推,第二股力量又从剑尖涌现。这一回不再是波浪,而是笔直一线的射向那个青年。
青年的手掌一翻,不用手上的剑,却用身体朝那力量迎去。
两股力量再次激突。这一回,青年再也站立不稳。他往后倒退十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惋惜的声音从青年口中溜出。
“真令人懊恼!我的无刀取还是挡不住疋田先生的剑气,我又输了。”
疋田丰五郎垂下剑,仍然不发一言地瞪着青年。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会放弃阿国小姐的。”青年继续说道,他的眉尖跳动着年轻好斗的火焰。“即使得不到上泉老师的认可,我也不会放弃阿国小姐。”
对于青年的顽固纠缠,疋田丰五郎似乎露出一丝困惑。于是他开口了。
“宗严,败给我三次还不能放弃?”
青年的名字原来叫柳生宗严。闻话,他大笑起来。
“不错。等我苦练十年,一定能够打败你。可惜阿国等不得十年,我也不想在十年以后才得到上泉老师的一国一人之印。因此,我的计划要变更了。”
“哦,如何变更?”
“我先说服阿国,再回来说服不通情理的上泉老师。”
疋田丰五郎又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青年把他的沉默当成是一种无可奈何,于是得意地直立起身,转身大步而去。
疋田丰五郎一直望着青年远去的背影。
“是个顽固的家伙呀!”一棵大树背后,突然传出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疋田丰五郎收回剑,转过身子,恭敬地行了个礼。
“上泉老师。”
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从树后走出,他正是天下两大剑圣之一的上泉秀纲。
“能在三十岁之前领悟而使出剑气,我所见过的只有宗严一人。如果他能说服得了阿国,我看他们两人的结合也不坏吧。”
“遗憾的是,没有这样的‘如果’。”
上泉秀纲诧异地看了一眼简短回话的疋田丰五郎。
“没有这种‘如果’,即使过一百年,即使用尽柳生家的毒药,他也说服不了阿国。”疋田丰五郎用肯定的语气,再次对自己的老师郑重声明。
几天以后,繁花似锦的京都。
“日吉大哥,轿子里好闷,我可以透个气吗?”
一辆行过路口的小轿子里,传出女孩子稚气甜甜的声音。宛若撒落玉盘的一串珍珠,叮咚作响的回荡在空中。因为太好听,行人们纷纷探头张望,向这顶小轿子看过来。
日本人所乘的轿子为前后两人所抬,名字叫做‘輿(こし)’,比起中国的四人大轿来,空间是十分窄小的。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面,确实非常气闷。年轻好动的小姑娘长时间坐在轿内,不被闷坏才怪呢。
光秀走在轿子前面。他还未来得及回话,轿门已经被拉开了。一张年轻可爱的小脸伸了出来,行人们好奇的目光立即射了过去。可是,目光撞上那张小脸的行人们,他们的表情突然从惊艳转换成惊讶,从惊讶又很快变成惊惧。仿佛是看到人某种人类所不该看到的光景,人们一个个仓促地扭过头去。
轿内探出的小脸似乎注意到了路人的表情变化,吓得急速缩回轿中。
光秀看到这种情形,黯然地叹了口气。人们对熙子脸上伤疤的反应,还有熙子对自己容貌缺陷的敏感,都超出了他的预料。
不多久,轿子被抬进入一座府邸,那是曲直濑道三的居所。曲直濑道三,是当世最伟大的医者。他不仅为皇宫贵族看病,也为平民百姓问诊。而且,还在京都创立了一所‘启迪院’,专门进行医学研究和实验。启迪院,大概是日本最早的医学研究院所。创建启迪院的曲直濑道三,后世的医生均尊称他为‘日本近代医学之父’。
可是光秀却觉得,曲直濑道三恳切邀请他和熙子在京都住下,这其中似乎暗藏了什么‘歹意’。
“光秀殿下,如果没有急事的话,就请在京都多住几天吧。您不是说想学医术吗?我可以在您住下的这段日子里,将自己的医术倾囊而授。只要您同意,明天我就带您参观启迪院。”
“哦。”光秀不置可否地回了一个感叹词。他在延历寺中,确实提过想学医术。可是以为要得天下第一名医的指教不容易,对方却意外的答应得爽快。“没有什么阴谋吧,曲直濑先生?难不成,你想在启迪院里将我的身体胡乱解剖?”
“解剖?”曲直濑道三吹了吹胡子,老脸略红地讪笑着,“光秀殿下真有趣。什么叫做解剖?这个外国字眼,我完全听不懂哈哈……”
听不懂,又怎么知道这是外国字眼呢?光秀越发相信,这老头子肯定是没安好心的了。
第四十五章 鸿雁于飞(六)
第四十五章鸿雁于飞(六)
古人也说,天下无白食的午餐。
为了继续医治熙子脸上的伤,光秀在曲下濑府上暂住了下来。不出所料,曲直濑这个老头对他在山上受伤之后,伤口很快愈合的事情非常在意。时不时的拿出小刀,寻找机会想在他身上划个几刀,割点肉下来做试验。不过他的‘阴谋’,要达成也切实不容易。阿梢的大眼睛,还有她百发百中的忍者飞镖,都时时刻刻的瞄着曲直濑道三。
“最多只流几滴血,不会痛的。说不定能找到让熙子姑娘伤疤痊愈的方法,怎么样,让我割几刀吧!”
最终,光秀还是被割了几刀。他倒不是怕痛,而是为兴奋得东奔西跑的曲直濑道三捏一把冷汗。身边怒不可遏的阿梢什么时候会丢出一大把奇形怪状的飞镖,曲直濑道三的脑袋什么时候会变成京都最大的马蜂窝,这都是很难预料的事情呢。
日本第一大町市京都,光秀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不知不觉的会想起阿国温暖的小手,他们携手共游京都之时,天下是和平快乐的。现在的阿国,已经住进吉川元春的城堡了吗?
这一天,光秀甩开了曲直濑道三和阿梢的纠缠,没精打采地,一个人在京都街道上闲逛。正行走间,就听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不是座长大人吗?”
座长?光秀迷惑地四下张望。
鬼使神差似的,自己走到京都的四条大桥上来了。而面前和自己打招呼的这位……
“是……名古屋九右卫门?”光秀从记忆里翻出一个名字。
“是呀,座长大人是不是要去四条河原,您的倾城屋视察?”
在和阿国携手西行,途经京都的时候,光秀挥霍金钱在四条河原买下许多土地,建起一片被称为‘倾城屋’的歌舞伎舞台。他们雇佣了一位年轻的狂言师(狂言是日本古代的一种戏剧)来管理倾城屋,也就是眼前的名古屋九右卫门。
在战国时代,一些受到朝廷、贵族、寺院赞助的歌舞团体,享有芸能上演的独占权而称为‘座’。和商人们独占商品贩卖权的‘座’是同一字眼,光秀被称为‘座长’就是这么的来由。因为觉得没必要,所以他暂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真正身份。
“哦。情况还好吗?”光秀随口问道。
“非常好!按照阿国小姐的构想,我们训练能歌善舞的女子来进行表演。现在,来倾城屋求学舞蹈的女子非常多。四条河原成了京都的舞蹈中心,越来越出名啦!唯一的困窘是接纳能力有限,这个世上……”
“我知道,知道。”他当然知道。不论买下多少地,也不能纳尽天下不幸的女子。小小的水瓢,舀不尽世间洪水。
“对了,这一次,阿国小姐没陪您一起来吗?”名古屋九右卫门又问。
“这个……”
光秀尚未回答,一个刺耳的声音就从背后发了出来:
“上泉家的阿国小姐,再也不会和他一起出现了。”
光秀和名古屋山三郎,一齐吃惊地向声源望去。
一个陌生而又杀气腾腾的面孔,出现在光秀面前。
***
枝雀鸣唱、万物复苏,这是春天的一个艳阳普照的好日子。
国友千早跳着奇异的舞蹈,在四条河原的大街上行走着。
她刚刚在倾城屋看了一场舞蹈表演。被舞娘的美丽舞姿所感染,千早在街上学习她们的动作,边哼歌边扭动身体。在她身边的国友又五郎,看得不禁皱眉头。
“喂,千早,女孩子家庄重点好不好?”
“庄重?父亲不是讨厌女人太庄重吗?”
严格来说,国友又五郎并不讨厌女人庄重。他只是觉得没必要让千早也学得一副贵妇人模样,活泼而灵巧的千早,是最令他满意而自豪的。
“太庄重固然没有必要,在街上还是注意点的好。跳舞嘛……”
“说到跳舞,真想见见那个传说中的阿国呢。”千早的手依然在空中摆动着,象两根不听话的柳树枝。“还有问问买下那片土地的明智家小子,他是怎么想出这主意来的?他的倾城屋到底赚了多少钱?他是不是应该改行来做商人?”
面对千早的一连串问题,国友又五郎隐藏的笑意跃上眉梢。
“怎么,你很关心那‘小子’的事情嘛。”
千早红艳艳的嘴唇,立刻夸张地弯曲成古怪弧度。
“关心他?我疯了呀!他就算立即出现在我面前,本小姐也不瞟他一眼的啦!”
千早的话音刚落,她的眼睛就笔直朝前定格住了。国友又五郎好奇地沿女儿的视线望去,象是发现了珍宝,他的眼睛也瞪大了。
光秀就在站他们前面,在四条河原大街之上。
光秀,与一个身材矮小、杀气腾腾的青年剑士面对面站在大街中央。那个青年剑士,身边一把插入土中的奇形长剑,那把剑的剑柄竟比人头还高出一大截。大概是因为光秀手中未持武器,他也不屑动用那可怕的大剑。光秀和青年剑士,两个人一动不动的木立而视,一股决斗般的紧张气氛在其中流动。路人为免殃及池鱼,纷纷拽着自家不知死活上前围观的小孩子,头也不回的逃得远远。
这年头要活命,千万不能太好奇。
青年剑士的衣袖,突然无风而自鼓起来。不仅是衣袖,他身上的衣裳也向外突起,整个人变成了一个大皮球的模样。由于身材本来就不高,形状更显古怪。
“那是什么东西?”看得好奇的千早,脱口问了一句。
国友又五郎说不出话来。他好象看到一股无形力量如滚滚怒涛向光秀涌去,“嘭”的一声,光秀的身子向后打了个滚,趴在了地上。
“这是剑气。”回答者是光秀。
他的耳朵倒是很尖,想必早就看到国友又五郎和千早了。
“还能说话?”年轻剑士语气充满惊讶。
那是剑气,可怕的剑气。如果光秀没有读过疋田丰五郎的剑术书,如果对方不是因为轻蔑而未用全力,那么很难想像结果会如何。
“人会说话,这是奇怪的事情?”
光秀打了个滚,从地上爬起来。他滑稽的回答,惹得千早噗哧一笑。谁都听得出来,年轻剑士是在问,被打倒的他为什么这么快缓过气来。可是光秀这么一答,反倒成了十分愚蠢的问句。
国友又五郎表情凝重,拉着千早退了几步。当过武士的他,一眼就认出了年轻剑士的那把长剑。拥有那把招牌般可怕大剑,再加上手不持剑便能使出恐怖无比的剑气,莫非那人是……
“光秀殿下,请千万小心。”
国友又五郎的话刚刚出口,一股更加凌厉的力量又再次向光秀涌去。
“呯”的一声,飞出去的光秀冲破席帘,撞进了某家商辅里面。一阵物品崩塌的声音,接下去是商人和学徒们的惨叫声。
“这一次又如何呢?”年轻剑士冷笑道。
千早情不自禁的侧过身去,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腕。
“你说什么……又如何?”
千早瞪大了眼睛。为掩饰惊喜的情绪,她用小手捂住双颊。
光秀朗朗跄跄的揭开商辅门帘,走了出来。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血迹,不过话语依然中气十足。
“在拆完整条大街之前,是不是应该说明一下这么做的理由?”
年轻剑士没有回话。似乎已成习惯,他从来都不在杀人之前解释太多。
和死人说废话,这是个很坏的习惯。他冷哼一声,将身边的大剑拔了起来。
“用那么大的剑对付手无寸铁之人,你卑鄙……”千早急情地叫了一声。
国友又五郎赶忙捂住千早的嘴。
他固然看出明智家的小子有难,但那也不是自己能够化解的。这个没头脑的宝贝女儿,才真正让他担心呢。
“柳生氏的人,从来不注重名声。”年轻剑士调匀呼吸。他发现不持剑而使出剑气,效果果然不太好。“我们重视的只是,结果。”
剑尖涌出的剑气已不同于前面两次,是犀利无匹的剑芒。剑尖指向光秀的方向,剑气滚滚涌出,这一次年轻剑士的衣裳反而不向外膨胀了。这个人,他竟然能在距光秀十丈之远的地方催动进攻。
国友又五郎再不怀疑,眼前的年轻人是刺客家族的首领,天下三大剑豪之一的柳生宗严。
“光秀殿下,快闪!”
他的声音已然迟了。剑气超越了声音的速度,要闪开哪里可能。光秀也只是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挡在胸前。
国友又五郎难过地闭上眼睛。
完了。天下剑豪的倾力一击,在那阳光般炽烈的剑芒笼罩之下,神仙也难免形神俱灭吧。
结束了吗?是派人快马向明智城禀报这一惨剧,还是自己亲自去一趟?心中空荡荡的国友又五郎,只想伸出手去挽住千早。
可是他的手挥了个空。左右摇曳几下,也探不到女儿的所在。
难道连女儿也……国友又五郎惊恐地睁开眼睛。
地上一道剑气划过的痕印,足有十丈之长,半尺来深。按理说,这痕印的尽头不可能会留下活口。以杀人为业的柳生一族,他们的阴险狠毒,几乎无人不知。
国友又五郎揉揉眼睛。是幻觉?光秀完好无损的站在痕印尽头,制造这道痕迹的人,反倒不知所踪了。
不仅如此,他那个天真没头脑的女儿不知何时扑了上去,一双小手挂住了光秀的脖子。
“明智家的小子,哦哦!”
这是怎么回事?国友又五郎瞪着自己的女儿,他发现被她勾住脖子的光秀,同样是一副茫然困惑、哭笑不得的表情。
所有人都没看到,在街角之处有一个瘦高身影懒懒的倚着墙壁。疋田丰五郎,表情倦怠地望着街上发生的闹剧。
第四十六章 鸿雁于飞(七)
第四十六章鸿雁于飞(七)
黄昏时候,光秀携国友又五郎和国友千早,回到曲直濑道三府中。一路上,国友又五郎不断追问光秀是怎么躲过柳生宗严一击的,柳生宗严为什么要袭击他,为什么神秘的又走掉了。面对这么多问题,光秀只有一个回答就是不知道。进入曲直濑道三府上以后,在熙子和阿梢的追问之下,自称从头观看到尾、眼睛也未眨一下的千早,开始为大家解释上了。
“当时的情景,正是千钧一发、千回百转、千载难逢。话说那个柳生不知什么什么的剑豪,远远的一声大喝,长剑便暴长出十来丈来……”
“剑怎么会长出十来丈?”国友又五郎不悦地骂道。
“父亲什么也没看到,想听就不要出声。再说就算你不想听,熙子小姐和阿梢小姐也想听呀。”
熙子和阿梢眨巴着大眼睛点头。
“我也想听。”曲直濑道三附和,于是国友又五郎只好乖乖闭嘴。
“话说到柳生什么什么的剑豪,”千早十分满意地,继续叙述下去。“在红绸直裰外面披着唐绫缝缀的铠甲,手拿威风凛凛的大刀,让从人拿着刀鞘,自